第26章 (1)

侯爺又不正經了

封元璟所在的書齋離寶衣閣只隔了一條街,故此,當宋吟霜的丫鬟來相邀時,他未作推辭就帶了書童過來。

信步而至,卻因鋪子裏一個熟悉側影頓住腳步,而後一幕,更叫他猛然變了臉色,怒不可遏。

宋吟晚渾像沒骨頭似地懶懶靠着廊柱,前面一‘少年’頭戴幞頭,沾着兩撇八字胡正嬉笑圍着她打轉。

封元璟曾聽過南市有雲栖坊,幻月居這樣的地方,收養幼童自小□□,以色侍人。而宋吟晚跟前的‘少年’姿容作态分明就是混跡風月之人,不知羞臊為何物!在大庭廣衆之下,扮作‘老爺’調笑一番。

半晌,他鐵色鐵青地從牙縫擠出幾字,“無恥!無恥之尤!”

寶衣閣裏,宋吟晚着實佩服起阿幼朵的精力,但凡是看上眼的都試了一遍,最後索性定了身上兒郎的裝束,道是出門在外更方便。

“你從哪兒弄來的胡子?”宋吟晚哭笑不得地瞧着她那怪模樣,作勢要去撕了。

阿幼朵躲了下,沒讓她得手,“櫃子上拿的,不覺得這樣更有男子氣概麽!”她一面朝她擠擠眼睛,純粹是覺得好玩。

宋吟晚被她故意拿腔調逗笑。

“姐姐莫笑,先說我這身,風流倜傥可比你夫君?”阿幼朵玩上瘾了似的調侃問。

宋吟晚沒法昧着良心說,“才貌略遜。”卻見她促狹挑眉,連忙又道,“但勝在有情趣。”

“嘿嘿嘿。”阿幼朵也咧開了笑。

正是這時,宋吟霜從一處屏風後轉了出來,撞上宋吟晚似是驚喜,“我方才就覺得像是姐姐你的聲音,竟這麽巧。”

宋吟晚笑容裏盡是疏離,可不覺得巧。

宋吟霜也不顧冷落,目光不時瞟向阿幼朵,“這位小公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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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幼朵能察覺到眼前的人來意不善,僅是憑直覺了。另一面便是宋姐姐從這人出現就不大高興,故也面無表情地拿喬端着了。

“遠房的表親,你不識得。”宋吟晚瞥見阿幼朵與她‘同仇敵忾’心底失笑,同時也明了宋吟霜那股子快壓不住的興奮勁是為何了。

怕是以為抓了自己的把柄好興風作浪了罷。

果然,宋吟霜在她說完後就接了話,“可我記得姐姐那邊的兄弟沒有與這位小公子适齡的?”只一出口,就噤了聲,像是意識到說錯了什麽,面上泛起驚慌。“許,許是我記錯了!”

瞧那神情拿捏,只會讓旁人覺得她沒錯,迫于宋吟晚的壓力才改的口。

喬平暄在不遠旁觀,招來了夥計吩咐了幾句,暗中使了銀子打點。夥計機靈照辦,不過片刻,幾個客人離開,鋪子就空了下來。

騰出來個敞闊清淨地兒,喬平暄方悠悠然地就着夥計搬來的圈椅坐等大戲。

“可買好了?”這話是宋吟晚問阿幼朵的。

阿幼朵覺出氣氛不對,點了點頭,一面利落拿上買好的,随時能離開。

“姐姐還在生我的氣嗎?”宋吟霜追了一步,。“我同元璟哥哥之間真的不是姐姐想的那樣!是章哥兒有課業讨教,才有些來往,從不敢有半分逾矩!姐姐若還有芥蒂,那我……”

說着難過哽咽,無法為繼。

“你這人口口聲聲喚宋姐姐為姐姐,總把自己的想法強加于人,能言詭辯,倒像是想讓人誤會宋姐姐似的?”阿幼朵随着宋吟晚停下步子,忍不住搶在前頭,“我們又沒怎麽着,你活像被欺負慘了似的哭成這樣?”

“我并無此意!”

宋吟晚看着她哭哭啼啼的,心裏多出一股似乎不屬于她的煩躁情緒,翻起的記憶裏每每她一哭,便意味着‘自己’要倒黴。

“宋吟霜,回府那日我同你說的,還記得罷?”

“姐姐交代的我字字句句都記着!姐姐已出嫁,貴為侯府主母,往後……需得仰仗姐姐。姐姐不是要辦乞巧宴為元璟哥哥張羅親事,我怎還敢妄想元璟哥哥!”

宋吟晚從一開始就知道宋吟霜在做戲,鋪子裏的人都走光了還在繼續,她心中約莫有猜想。她剛要擡手,宋吟霜就凄楚倉皇退了一步,幾乎是同時她猜想的那人便沖了進來。

“夠了!你這惡婦!毒婦!不知羞恥的□□!”封元璟是聽到宋吟霜問‘奸夫’身份才緩了一步,可她竟滿口謊話,被戳穿了還能這樣理直氣壯,迫害親妹!

他擋在宋吟霜前面,清俊的面龐因激動憤怒而漲紅,狠狠瞪着這個惡毒極了的女人。

然宋吟晚在他面前,只在他怒罵時皺了下眉,竟沒旁的反應,仿佛被撞破的醜事不是她作下一般!

只是同自己有點關系就要受這等打壓,難怪當初在喬府,會因他作的一幅畫同喬平昭大鬧!

思及此,封元璟的臉色更黑了。“待我向四叔陳述你醜事惡行,定将你逐出侯府!”

宋吟晚整理完鬓發,放下了手,卻似對身邊人說,“你瞧,我這妹妹只要一哭,便多的是不分青紅皂白要為其出頭的。總讓我疑心自己是天生長了張惡人臉,要無端受人诋毀非議!”

“才不是!姐姐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了!”阿幼朵維護,指着封元璟怒道,“你再胡說八道休怪我不客氣!”

“你,你一個……”宋吟霜此時出聲,仿若對于阿幼朵的身份難以啓齒引起注意,“就別在這個時候添亂了!”

“你把話說清楚,我一個什麽啊?難不成就只能讓你們合着夥欺負人吶!”

宋吟霜反被‘少年’兇狠質問,往封元璟身後縮了縮,“今日之事都是誤會,姐姐,元璟哥哥,在外頭這樣也不好,還是回去了罷。”

封元璟怒容更甚,“她這樣對你,你怎還能善良軟弱如斯,為她圓謊!”

“元璟哥哥!”宋吟霜眼泛淚光。

“宋吟霜你瞧見什麽,你就說誤會了?”宋吟晚睨着她問。

“姐姐,你怎還執迷不悟,我是為你才……”

“又是為我?這套說辭我聽了不下百遍,可怎麽每次最後我沒做的事扣了我頭上被責狡辯,反而是妹妹你得了好名聲?一而再,再而三,可就不叫人懷疑是巧合了。”

“我沒有……”宋吟霜委屈痛心不已。“姐姐糊塗行事,是闖了大禍了!今兒這遭我再幫不了你了!”

封元璟冷哼,“原以為你能安分了事,從此斷了前塵,我便作沒這回事,往後各安。誰想你竟是打着這樣惡心主意,妄圖操縱擺弄,與南院娼倌厮混!我封允濮在此立誓只要有我在一日,你休想再入侯府的門!”

宋吟晚觑着他,卻是眼神涼薄,“我倒不知我和你之間有什麽事?莫不是坊間傳聞傳得你自己都生了幻想?且不說這事旁人誤會在前,而今論輩分,你還得喚我一聲嬸嬸,你可覺得自己今日種種,可配得起侯府教養,夫子教的禮儀綱常?”

她又向宋吟霜,“我侄兒蠢,可你也不能可着這一個坑。今日若不是你先發現我在這,再讓他過來,如何能這般巧合?”

宋吟霜迫于她此時威壓,竟含糊不得詞。

“夫人神機妙算,小人是瞧見這姑娘來大半時辰了,初時看那神情就覺得你們認識呢!”給喬平暄遞瓜子盤的夥計這時插了句嘴。

宋吟晚見她臉色一白,翹了翹嘴角。

“即便是又如何,究根結底是你自己行事不端惹出來的!”封元璟惡聲道。

宋吟晚看着他,如同看個藥石罔效的傻子,“你可還有一絲自己的判斷?”

封元璟無端被那眼神刺痛,“死不悔改!”

在他話落,宋吟晚伸手撕去了阿幼朵的胡子,另一手解開了幞頭系帶。阿幼朵剛從喬平暄那回來問明了‘南院娼倌’的意思,一張俏臉染得紅通通的,八成是氣的。

“睜大你們狗眼,給你姑奶奶好好看清楚了!”

站那的,無疑是個青蔥水靈的俏姑娘。

宋吟霜臉色倏變,回想方才已然是失言漏了。而封元璟則愕然當場,久久不得反應。

“我說表親,可有說過是表兄弟?你非自作聰明,暗自盤算故意生事,哪怕今時我真正與表兄一道,只怕也躲不過這盆污水!”宋吟晚沉下面容,獨獨嘴角洩了幾分嗤諷。

“一個是我的妹妹,屢次污我名聲,毀我聲譽。一個是我夫君侄兒,人雲亦雲,是非不分。心惡,則看人惡,誠不欺我!”

封元璟何曾遭過如此指摘,可偏偏是他誤判在先,又言辭激烈,做不得反駁,由着宋吟晚嚴詞聲讨,面皮子一陣燒。

是尴尬,亦是羞愧。

“你可還有一絲自己的判斷?”

“今日種種,可配得起侯府教養,夫子教的禮儀綱常?”

“心惡,則看人惡……”

猶如一記一記響亮耳光,打得蒙頭轉向。封元璟強作心神看了一眼宋吟晚,卻叫她眼中的不屑定在原地。

這場戲,看得最高興的莫過于喬平暄。

待宋吟晚要走,她才施施然起身,不過在宋吟霜面前停了下來,“姑娘家家的,心思那麽多,無非是為了争寵奪愛。可惜啊,你争的人不在乎,你想争過的人更不在乎。”

宋吟霜被她捏着肩胛骨,而後又被松開拍了拍,由狠戾轉笑靥,短短一瞬,便領略了這人變臉之快。可那警告意圖傳遞的明明白白。

她連忙去看封元璟,發現後者卻是失神。

夥計在旁收拾桌子,瞧了一眼又瞧一眼,忍不住嘀咕道,“公子是話重了。夫人帶小姐來置辦衣裳,鋪子裏的人都看到是個姑娘家,還覺得十分伶俐有趣。按理說也不該想那茬去,這不糟踐人麽!”

喬平暄瞟了一眼兩人如出一轍的鐵青面色,笑笑追了宋吟晚而去。

然先一步出門的兩人正在門口沒走遠。臨着馬車停靠的地方,傳來車夫和一丫鬟的對話聲。

“小陶姑娘,你可坑苦我咯。上次你說你家主子要送東西給侯夫人,讓我駕着馬車幫你追人,卻橫插一手害得馬車撞了攤販,得虧是攤販,再差一點撞的可就是侯夫人的!”

“都說了是心急不小心的,銀錢也賠了,你怎還沒完沒了了!”一丫鬟滿口不耐煩,正背對着寶衣閣的方向,着了宋國公府的下人裙衫,好認得很。

“修理馬車的确實那就夠了,可不知怎的叫侯爺知曉,罰了我半年的薪酬!”

宋吟晚聽到這,依稀有了些印象。是她找洪邁銷冊子那回,半道遇四叔,似乎是有瞧見後面一輛馬車沖撞了攤販,與人起争執的畫面。

而今一聯系,竟是沖着她去的。

“小陶!”從門口那傳來的一聲喚,斷了二人談話。

宋吟晚随之回頭,除了已經走到她身邊的喬平暄,封元璟和宋吟霜也出來了。後者佯作鎮定,還在柔聲訓斥小陶麻煩旁人雲雲。

粉飾太平。

但宋吟晚怎會讓她如意。原本要走的人,又一步步折回來,走到了宋吟霜面前。

宋吟霜下意識往封元璟身後躲了。“姐姐……”

那怯弱喚聲令封元璟從恍惚中回神,看向面前女子,容貌猶是,周身氣度清韻卻無可及。“你……”

宋吟晚直接略過了他,怼了宋吟霜,“我倒忘了有封元璟在的地方,必是少不了你的。”

“巧合遇見,是也不是?”

封元璟亦是想到了那日,略顯了沉默。

“你那丫鬟替你做事,借封元璟的馬車無非是想撞上了,憑着市井流言就能置我于死地。好毒的心計!”

“不、不是的,姐姐真是誤會了!”宋吟霜急忙辯解。

只是在經了寶衣閣裏發生的那出之後,這番表态已失可信。

“哪有這麽多‘誤會’。”宋吟晚道,“我這惡名聲是怎麽來的你最清楚,你且仔細聽好了,往後你但凡有錯,我定叫你嘗遍生不如死的滋味!坐實了你給我安的‘好’名聲!”

宋吟霜慘白着臉退了一步。

宋吟晚頭也不回就走了。

餘下封元璟怔怔,為那不經意冷漠一眼而晃了神。

“元璟哥哥……”宋吟霜嬌怯喚了一聲。

封元璟思緒回籠,目光重新落在了宋吟霜身上,幽幽啓口道。“我怎不知馬車是怎麽回事,你與我詳細說說。”

——

宋吟晚一行離了慶豐街,在臨長路路口分道揚镳。明威将軍府與侯府一南一北是兩個方向。

阿幼朵亦是在這路口與宋吟晚道別,搖着手,笑得一臉燦爛,“宋姐姐,我在汴京城裏還要待上好長日子,咱們這麽有緣一定會再見的!”

“等等。”宋吟晚喚住了人。

阿幼朵沒能走成,偷偷吐了吐舌頭,笑吟吟問,“宋姐姐可也是舍不得我?”

“你對宋吟霜使了什麽招兒?”宋吟晚微蹙眉,壓低聲音問,其中一半是詐。概因這小丫頭離開時神情有些不同,從全然的憤慨轉成快意,怕是有問題。

“什麽招兒?”阿幼朵撓了撓頭裝作不明,卻不敢接宋吟晚那洞若觀火的明眸注視。

“可是和那小販一樣?”

“宋姐姐看到了?”阿幼朵說完,正好和宋吟晚的目光對視上,便叫那眸中冷肅逼出一絲委屈來,“是他們做壞事先的,我只是給一點教訓而已。”

宋吟晚凝了她:“宋吟霜和那小販不同。”

“她可比那奸商壞多了!”

“我是說身份。”宋吟晚道,“小販是自讨苦吃認了虧,可若是宋吟霜抓撓破相,定會不依不饒,但凡細查查到小販那必然能想到是你。而此事若是傳開,你在京中怕是再無太平日子過。”

說到底,阿幼朵會對宋吟霜出手是因她占了大部分緣由,小姑娘行事可見章法,是個善良熱情之人。若她出事,自己定會良心不安。

“原來宋姐姐是為這個擔心。”阿幼朵聞言重新展開了笑顏,“我給她種了個不同凡響的,但也不會害她半分性命,能教她修身養性好好做人。”

宋吟晚不明。

阿幼朵湊她身邊悄聲,“是真話蠱,只要她動歪心思撒謊就會腹痛難忍……咳,想如廁。”不同凡響,便是這意思!

“……”宋吟晚略是啞然,宋吟霜極好面子又善于扯謊的兩點讓阿幼朵踩得又狠又準。

“何況,就算她查到我也不怕。”阿幼朵又小聲咕哝了一句。

宋吟晚沒聽清那句,不過還是正色交代她,“下回要再教訓人,神鬼不覺才好。你想想那人吃了虧卻尋不得幕後之手,可不更氣人?還能免後患。”

阿幼朵琢磨了下,表示受教。

待分別,馬車碾着街道,往綏安侯府的方向去。

阿幼朵站在街上目送,手上多了一只白玉祥雲紋翡翠镯。那是宋吟晚剛從手上褪下來給她戴上的,還殘留着幾許溫熱。

她轉了轉腕子上的剔透镯子,不由得翹起嘴角,自是明白那人送镯子背後用意還是為了讓她在走投無路時有東西典當用。

甫一轉身,将将離開之際,忽而從臨長路四方湧現大批紅纓将士,頃刻就将阿幼朵團團圍住。

——

宋吟晚路上回想才覺得自己最後那番話,有誤人子弟之嫌。然轉念一想,一個姑娘家獨身在外,還是多點心眼的好。

待入侯府,正好是用晚飯的時辰。

“侯爺還未回?”

她随口問,枕月卻是答了仔細。“門房那沒說回來,姑爺走的時候說了不用等晚膳。去淄縣一來一往怕是也早不了。”

“淄縣?”

“嗯,說是那地兒有人得了唐什麽公的畫兒,很了不得,姑爺去辨明真僞的。”枕月道。這還是臨出門前,肅哥轉悠幾遍說起的,說淄縣的栗子糕最好吃,故此她才記住了。

“唐憲公?”宋吟晚又問。

“對,就是唐相公的!”

宋吟晚沒顧上糾正她,明眸放亮。若真是唐憲公遺作,那可真真是極品了。

但凡愛好書畫的,沒有不識唐憲公的,也甚少有不慕的。此人一生傳奇,鬼才亦怪才,所作如神來之筆,意境神韻無人可及,引人神往。卻有個焚畫的怪癖,但凡是他覺有一絲不好,便都給燒了。

真跡所存無幾,難覓蹤影。每現一幅,總要引起一番轟動。

她摩挲茶盞,壓下心底悸動道:“侯爺若回來,讓人通禀聲。”

“是。”

說話的功夫,飯菜也張羅上了。偌大的桌子,她一人獨坐,忽而覺出空蕩來。

桂花藕是涼的,浸過冰涼清水,再拌上泡好的桂花水,整整齊齊碼放在白瓷碟子裏,點綴上绛紅的金糕絲。一入口就是滿口清漿,脆嫩鮮甜。

像宋吟晚這樣嗜甜的,夾一片在蜜漿裏蘸一蘸,蜜絲藕絲纏繞唇齒,回味甘甜不膩。

牡丹燕菜則是一盤蘿蔔絲,看似簡單,用料卻極講究,是同火腿,筍絲,雞脯等細料蒸制入味後下進高湯裏煮出來的。佐一口清湯,入口綿滑爽利,另有一股別致的酸辣香郁,開了胃口。

“下回讓廚房少做些。”宋吟晚道。“賞錢照給。”

小廚房的廚子做菜越來越合她心意,單做給她一人用就有些浪費了。

眠春應是,不過心神卻似恍惚,幾次欲言又止都被宋吟晚看在眼裏。

今兒她出門時帶了枕月,是特意将眠春留下的。

宋吟晚吃完,就着解膩的涼茶,叫人連席面一并撤了下去。

屋裏剩了主仆三個。

“今兒你随侯府兩位少夫人侍候了一天,可還好?”

眠春瞧着膽怯謹慎,實則是個實心眼,心裏揣了事兒拖到這會兒早就藏不住。便把宋吟晚離開後封戚氏和封元氏做的事,說的話一五一十複述了遍,問了什麽答了什麽也一字不漏。

“戚少夫人對小姐閨閣時與侯府三郎的不實傳聞多有打聽的意圖,明裏暗裏透話叫奴婢說小姐的不是!”

“那你是怎麽說的?”

“奴婢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絕不會出賣主子!”

“你說這話可是叫她捏了由頭了。”

“小姐怎知道!”眠春被封戚氏在耳旁說了半日,到這會兒還覺得頭腦昏沉,嘀咕了聲,“憑戚少夫人的口才,黑的都能給說成白的!”

宋吟晚笑了笑,清楚那兩人是來探聽虛實的,留下個剛被‘責罵’過的眠春,她二人必然不會放過籠絡機會。

“她們瞧不上我,卻又不得不恭維我,心裏頭想着的就是将我拉下來。”

眠春記起了一樁,忙從懷裏摸出一物件,“還有這個!”

是一枚平安扣。

在宋吟晚看來成色算不得好,卻也是值當些銀錢。

“元少夫人辦事認真,一直幫着戚少夫人捋單子,連落了這玉佩都不察。奴婢拾到便追出去歸還,可元少夫人卻扯着戚少夫人心直口快多有失言的話叫奴婢莫往心裏去。最後竟是連玉佩也不要,留了奴婢手裏。”

“元少夫人?”宋吟晚腦海裏浮現那個怯弱的說話都不敢大聲的封元氏,目光轉移到眠春手上那塊質地溫潤的玉佩上,神色略沉。

玉佩和金玔,與一月前的碧桃如出一轍。可宋吟晚搜刮遍記憶還是對那封元氏沒什麽印象,‘宋吟晚’與她究竟有何恩怨……

宋吟晚一時想不通,可也算在斷了線索之後重新有的收獲。封元氏定是要好好查一查的。

“既然是元少夫人賞給你的,便是你的,往後不管誰願意給,但收無妨。”

眠春捧着玉佩猶如燙手山芋,不料主子還叫她來者不拒。而主子斷言之事,一向很有準。“小姐,奴婢惶恐。”

“原來的耳目被祝媽媽打發了,這是想在我身邊物色,與其真有心志不堅受了誘惑的,不若讓你們都收了。且想着都是給我的孝敬,虧不得心。”

眠春和枕月聽着似乎是那個理,可到底是頭回接觸‘腐蝕’,哪怕是宋吟晚同意的,都覺得不踏實。

不過轉頭就立馬替主子把定了洪春班的消息傳了過去。

這頭封元氏露出來的,是意外收獲。而封鶴廷那才是令宋吟晚更上心的。

還因一樁陳年往事,當初教她書畫的老師曾有幸鑒賞唐畫,她卻因病錯過觀摩的機會。後來那幅畫收入宮中無緣再見,成為心中遺憾。

而今厚着臉皮也想一求觀瞻。

這一等,就等到了夜色四合,夜深人靜。枕月小跑着回來禀報,“小姐,門房那傳來話,姑爺、姑爺回來了!”

咋呼聲兒到了門前冷不防弱了下去。

宋吟晚一邁出門,就同廊下的人對了目光。哪用的枕月通報,人已經到跟前,幽邃眼底仿佛因為她這番相迎舉措而染上笑意。

“原來夫人這般盼着我回來?”

“……”

宋吟晚這兩日長進最快的,約莫就屬定力了。殊不知,亦是潛移默化之下,使得兩人之間的關系起了悄然變化。

四叔是敬可遠。

而眼前人近咫尺,喜怒哀樂如常人,甚至還需得‘應付’她。

宋吟晚凝着他,自問貼心地岔開了話,“侯爺奔波了一日,可用飯了,還是要沐浴更衣?”

封鶴廷在檐下瞧,女子笑容通透且從容,更流露一絲狡黠盛氣。他凝視久久,嗓音微啞,“沐浴。”略作停頓後發出邀約,“夫人可要一起?”

這樣的要求自然是被駁回了。

宋吟晚窘迫着臉對了封鶴廷,卻瞧見那人笑眼明朗得似狐貍般,分明是作逗趣的。惹得她激靈往後退了一步,就退出了主屋。

下一刻,寬厚大掌覆在她腦袋上揉了揉,“我很快就好,你且去書房等我。”

盡顯寵溺與溫柔。

宋吟晚頓住的呼吸直到封鶴廷進屋才緩過來,對于方才定力的說法忽然生出了憂慮。四叔的招兒,實在令人防不勝防!

一盞茶過後,封鶴廷着一襲黑綢寝衣闊步邁進書房,一眼就瞧見了倚靠在書櫃旁的女子。

室內燭火瑩瑩,使得人似乎蒙上了一層暖光,眉眼愈發柔和。

宋吟晚捧着一孤本看得入迷,連人進來都不曾察覺。直到一頁看到了末才不經意擡頭瞧見,“侯爺。”

手上的孤本也小心翼翼放回了書櫃上。

她頭回進來時就發現了,兩大架子的書櫃全是用香樟木打造的,用來存這些古籍孤本防得被蛀,可見養護之用心。

“識得後匡文?”封鶴廷問。

宋吟晚搖頭,“上面有畫。”意思她也就個看畫的水準。

封鶴廷被話噎住,由着她裝傻充愣,“這本子是機緣所得。為後匡時一名叫夫伽的人所作,道的是其所想的浮華後世,頗有意思。你若有興趣便拿去看。”

她當然有興趣,但卻不該是‘宋吟晚’會有的。

這番糾結遲疑被封鶴廷盡收眼底,稍一挑眉,又道,“愛看畫也無妨,我這兒也收了不少字畫畫冊,若想看,随時來就是。”

宋吟晚杏眸圓睜,書房這等私隐之地任她出入?心動之外,不免多了一層深想。

封鶴廷看透她所想,“我去淄縣收了幅畫,可願随我瞧瞧?”

“自是願意!”

旁的就來不及多想了。

封鶴廷嘴角莞爾,往前伸手便将書櫃側嵌的玉八卦往裏推了幾寸,牆壁整面向右移了過去,露出暗門後的光景。

隐隐綽綽可見一些珍藏之物,愈是往裏,陰影愈是重。想是空曠。

宋吟晚随封鶴廷走進去,身後的暗門忽然又阖上,把人吓了一跳。

“別怕,機關設計如此。我去點燈。”封鶴廷的聲音從身旁傳來,叫宋吟晚稍稍定了下心。

等眼睛适應了暗色,宋吟晚不敢亂動,乖順等了原地。

只是好一會兒都不見有火光亮起,也沒有封鶴廷的聲音,叫人怪是發慌。

“四叔?”

“嗯?”封鶴廷的聲音似乎有些困惱,“且再等等,火石應是在這的。”

聲音來源不遠。

宋吟晚連忙道:“我來幫忙找找。”說着一面束手束腳地往前走,擔心碰了什麽。

然而怕什麽來什麽。

在她碰翻東西的剎那,下意識去抓,卻錯估重心往前去。幸得被人及時摟住腰身,要不然怕是連人帶碗都摔地上了。

“多謝。”她心有餘悸地站穩,同時也看到了手裏抓的。

金燦燦的——一只碗。

根本就不怕摔!

然在她謝過後,那雙手臂卻還箍着她的腰身未松開。宋吟晚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反而被帶着往他身邊貼近幾分。夏日單薄衣料下,那掌心完全貼合在她的腰際,猶如一塊炙鐵,令宋吟晚兀的僵住了身子。

“東西雜亂,随緊我免得碰傷。”

暗室的光線昏暗不明,宋吟晚看不清旁人神情,只覺暗色中兩人呼吸聲錯助長的暧昧氣息此消彼長。

“要實在找不到,不若先出去拿了再進來?”宋吟晚在溫度不斷攀高的檔口忽而開口。

“找到了。”

随着話落,宋吟晚只覺得腰上一松,也得以緩了口氣。下一刻,火石打着的光剎那落了一銅質的燈座上,将正下方的巨獸腦袋照了分明。

宋吟晚猝不及防直面青面獠牙與血眸,陡然驚吓間猛地死死抓住手邊的東西。

空氣中仿佛匿了男人‘嘶’的一聲,低不可聞。

“石化石?”宋吟晚聲音還帶顫,不過瞧見了頭部以下,是以石頭基座。看清了全貌反而沒了懼意。再回頭,似瞧見封鶴廷額際上冒了汗。

“四叔……”

“此處悶熱。”封鶴廷先道。“先看畫罷。”

說罷,目光随落在胳膊上。

宋吟晚才發現自己死死抓着的正是他胳膊,忙松開了手。封鶴廷因此得以抽身去點另幾個燈座。

火光幽幽弱弱,将室內珍藏之物照得分明。大到占了半地的青銅鼎,小到文字不明的方孔圓錢,淩亂紛雜卻是有趣。

最終目光随着封鶴廷在沉香木桌上展開的畫卷,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

陳年的絹紙上山水墨色如行雲流水赫然流轉。

宋吟晚着迷瞧着,“山水重色,細節巧妙周到,托得共情。”又一頓,“可唐憲公不作山水。”

他自诩無寄情山水之雅意,最喜屋中黃金解千愁。

“這是《山闕》?”宋吟晚的聲音隐隐染上驚喜,凝向封鶴廷。

後者噙笑,推開了畫卷之末,落款之處紅泥小印,正是包緒明所作《山闕圖》。

“淄縣競樓是汴京文物最大流通之所,得了唐公之作邀我作鑒,可惜是為假,卻意外得了這一幅。”

“這好比緣分。”宋吟晚見他失意落寞伫立,絞盡腦汁掏了話寬慰道,“迄今我僅聽說過宮裏頭那一幅是真,照文坊那話,道是唐公的畫概因絕跡少有連仿都難仿,四叔不必覺得遺憾。反倒是這《山闕》曾有衛氏大族三失三得,最終與四叔結緣,是為善緣。”

“得夫人一番安慰,吾心寬矣。”封鶴廷此刻笑吟吟觑着她,滿是招搖喜色。

宋吟晚無言與他對視,不一會兒就敗了下來,論臉皮厚實在是及不上。而男人更不如書畫來得可愛,至少不會拿她開涮。

她專心賞畫,眼皮底下遞來一顆夜明珠。

巴掌大小正好适合握在手裏,比起昏黃燭火自然要好上許多,不再費眼睛。

“多謝。”宋吟晚又道了聲。

“你與我無須客氣。”封鶴廷一頓,“夫妻本就是一體,我所做的,所能予的,皆是我想且能予你的所有。”

宋吟晚心想是繞不開‘夫妻一體’那茬了,但卻在聽到後面那話時微有錯愕,将将擡眼便對上封鶴廷認真的眼,深情一覽無餘。

她輕掃了眼複又淡定垂首,夜明珠沁涼透過手心,“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每一日都是新的,盡是變數,侯爺又何必及早把話說得這麽滿?”

良久,都未有回應之聲。

幽幽嘆息落下,才聽到封鶴廷苦笑而言,“你未動情,且能說得冷靜理智。我不同,我總怕來不及。”

封鶴廷眼裏映了宋吟晚的身影,明珠生暈,将那姣好面龐襯得恬靜柔美,亦有幾分不真實。

“許我日日言說,做到了極致,你就願信,也願與我厮守。”

那話意卑微低落塵埃,而眼前的男人卻是笑着眼露執着與懇切,二者糅合所帶來的沖擊令宋吟晚怔在原地,心跳兀的漏了一拍。

目光迎視,待瞧清楚男人黑眸中倒映的女子面容,她也輕輕揚了笑,“或許罷。”伸手便将夜明珠還了回去,“我看完了,多謝侯爺美意成全。”

話落,回了暗門旁,一按玉八卦重啓而出。

書房外,眠春在外面候着。看到主子出來便迎了上前,“小姐這麽快就賞完畫了?”

“嗯。”宋吟晚有點提不上勁,見眠春還在往她身後張望,“我乏了,先回去歇。”

眠春瞧了會兒也沒看到姑爺跟上來,只能随小姐回去。只是忽而瞥見一處,猛地拉住了人,“小姐受傷了?!”

“嗯?”宋吟晚擡了袖子,這才發現不知怎的沾染上了一點血跡,又回頭望向書房的方向,落了沉思。

被書墨香氣掩蓋下的氣息抽絲剝繭,隐隐和血氣吻合。

他受傷了!

“小姐?”眠春眼見主子神色幾多變化,不明所以。

宋吟晚僵立半刻,最終化作‘無礙’兩字拂袖離開。

主仆二人回了主屋。

半柱香不到的光景,枕月便匆匆從外面踏入,見主子已經歇下,念着心裏頭的事兒跟熱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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