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得不說封鶴廷将宋吟晚的心思料得極準。
這兩日,宋吟晚确實盤算着同封鶴廷表明身份,自從她和喬平暄相認之後,和離回府的念頭一日比一日強烈。同時也是心存幻想,能和四叔‘好聚好散’。
然而刺客的事如同告知此路不通。
僥幸破滅,多少讓人覺得沮喪,不過這情緒未持續多久,宋吟晚便開始另做打算。彼時她尚天真以為自己和四叔這段陰差陽錯的‘姻緣’不定能維持多久,頂多是再費些曲折罷了。
既是得了‘宋吟晚’的命,理應為‘她’多顧慮些。
顧好眼前方是正道。
而眼前便是初七的正日。
侯府上下為了今個的席面裏外忙活,宋吟晚亦是起了個大早,一面掩嘴打了個呵欠聽祝媽媽念叨籌備事宜。
“就勞祝媽媽費心,我有不周的地方多看顧些了。”
“小姐過謙了,就是郡主娘娘初時掌家都未有這般細致,小姐青出于藍。”祝媽媽掩不住的高興神色,一再保證定幫着她将這次的席面辦得場面漂亮,叫某些人好好看看。
宋吟晚莞爾,祝媽媽口中的某些人首當其沖怕就是封顧氏了。而算着時日,她送去的信也該到成州顧府了。
“姑爺今個沐休,叫人備了馬車卻臨時又折回來,改在府裏宴客小酌。小姐你說,姑爺是不是放心不下您,才留下好給你撐腰呢?”枕月一面給她穿衣,一面忍不住八卦。
這想法委實大膽。
宋吟晚扯了扯嘴角,并未放了心上,“今個來的都是名門閨秀,世家夫人,又非洪水猛獸。”
“可言不準。”眠春小聲嘀咕應了聲,手上沒松開過勁兒,堪堪将一頭烏絲擰成個朝雲近香髻,并簪上兩支金簪。
汴京城裏的,怕是沒幾個沒在背後笑話過小姐豔而媚俗。她有心替主子雪前恥,可連脂粉都還未上,那銅鏡裏的媚顏紅唇就已撩得人心猿意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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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丫鬟一時看呆。
宋吟晚卻覺得頭上累贅,取下金簪,揀了支攢珠青玉笄斜插入髻。身上寝衣換作雲白軟綢妝花緞長裙,外罩一件水沁墨蘭的雲錦煙羅衫,通身沒有多餘的飾物,卻将那一抹嬌媚與矜貴捏合得恰到好處。
渾然天成卻不自知的媚态,才愈是撩人。
而宋吟晚的思緒卻又回到枕月所言的宴客小酌上,猛地一頓囑咐道,“叫人多備些好茶,且提醒侯爺,身子尚在調養不宜飲酒。”
喝酒誤事,她深有體會!想到招惹後的種種,宋吟晚面頰不禁飛上了兩片紅雲。
枕月捂嘴偷笑着應了聲“是”就去了,必定将主子這一番關懷好好傳達。
——
酉時初至,各府女眷的香車軟轎便陸陸續續到了。沿着侯府的門牆,并列着十數輛,且絡繹不絕。
侯府派的邀帖,鮮少有不賞面的。即便是真來不了的,如二皇妃那也是特意差人送了賀禮來。
小小花廳裏,人頭攢動,頗是熱鬧。
宋吟晚預先備下了涼果,涼茶,同人客氣寒暄,絲毫不見她先前說的怵怕場面。
封老夫人坐在上首,目光随着她走動來回,越看越覺得不是那麽回事,把封柳氏叫到了跟前問話。
“這等漲面子充能耐的事兒是個人都愛,她又是國公府出身的,端個架子當然是不成問題的。”封柳氏同瞧了過去,蘊了一絲看好戲的神情。“婆母莫忘了,有的是想收拾她的,咱們今個只管看就成了。”
正說着,張太夫人便領着個俏生生的姑娘走了進來。
“喏,這不就來了。”
今個在座的,當屬這位诰命之身的國公夫人輩分最高,老來得女,疼寵得厲害,對于女兒的未來歸宿也是選了又選,總不得中意。而今張家姑娘眼看近二十了,張太夫人這才對打著名頭相親宴席熱衷了起來。
而原本,張太夫人最屬意的就是綏安侯。要不然也不會同封顧氏往來這麽頻繁了。
只是沒想叫宋國公府橫插一杠,截在了前頭。
“張太夫人安好。”宋吟晚着人奉上雀舌茶,憑着過目不忘的本領記着衆人喜好。
張太夫人打量了番,方是笑道,“侯夫人客氣了,老婆子喝這朝露即可,都是喝慣了的,又不是什麽朝秦暮楚的人,圖那些個新花樣。”
她中氣十足,尤其是朝秦暮楚這四個字宛若擲地有聲,叫花廳裏一時靜了靜。連同夾雜其中的一聲撲哧嗤笑都清楚分明。
宋吟晚掃過去一眼,聲音從年輕的姑娘堆裏傳出來的。這些姑娘家三三兩兩湊做一堆,都是要好的結伴,一個笑,旁邊的也忍俊不禁,笑得都是宋吟晚無疑。
便是那個鵝黃裙衫的帶頭,嘴角譏诮,迎視着宋吟晚,似存了尋釁滋事的意圖。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宋吟晚要繃不住發作之際,她卻笑了,且是雲淡風輕地喚了眠春,“那就朝露,還不給張太夫人換茶。”
宋吟晚如此落落大方,分寸得體,張太夫人就是想再為難,一時也挑不出錯。到底是顧及臉面的,同個小輩過不去,傳出去就是笑話了。
“老姐姐,随我這兒坐。”封老夫人此時招呼道。
張太夫人借此下坡,坐了封老夫人旁,帶來的張家姑娘随在一側,正偷偷往宋吟晚的方向瞧。
偶然撞上目光,朝她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倒有意思。
可惜這番互動,張太夫人沒瞧着。她環顧四周不見封顧氏,問了道。“怎不見你老大家的媳婦?”
“她……”封老夫人被問到點子上,按捺下喜色朝宋吟晚那方向看了過去,“她成州老家的母親病了,前些日子交了掌家的鑰匙就急趕着去了。不瞞你說,今兒席面都是新婦一手張羅的,可是本事呢。”
若封老夫人的表情不是那麽苦兮兮且無可奈何的,倒還能有幾分說服力。
這樣一作,分明是表露這事兒是有內情的。
“到底是怎麽回事?顧娘子既然前面答應了我,今兒個必是會在,怎一聲不吭就回了娘家去?”
封柳氏在旁插了句嘴,“小輩年輕氣盛是正常,也是求好心切。只是大嫂掌家這麽多年畢竟是有感情,生生一刀切了,确實讓人有些寒心。”
“我當是什麽本事,原來是争家奪權的。”張太夫人先入為主,自然是偏幫封顧氏的,對宋吟晚真真是不喜極,“你們一個是她婆母,一個是她嫂子,理當是她孝敬奉順,怎還遷就她作威作福了?!”
“老姐姐你是不懂,老四跟遭了邪性似的對她好,可不由着她想怎麽着就怎麽着麽。”
張太夫人聽了猛地一拍桌子:“老婆子這還是頭一回聽說,新婦過了門給婆母妯娌做規矩的,難不成把這天兒都當成是她的,得繞着她轉不成!”
那響兒不小。
宋吟晚撇茶蓋子的動作也是一頓,一擡首便直對上了張太夫人,同樣也是一蹙眉,“太夫人說的是哪家新婦,竟敢這樣蠻橫霸道?”
張太夫人被她‘厚臉皮’氣噎得生生說不出話。
封柳氏忙是出來圓場,“說的是我母家那邊的,也就是唠嗑的閑話。這等惹人氣憤的不适合今兒說。不說了不說了,咱們喝茶喝茶。”可不願這挑撥的事兒給兩邊攤明白了。
封老夫人也連說‘算了’。張太夫人念着自己是外人身,被女兒勸了勸,也不再管人家家裏面的閑事。
宋吟晚始終懶懶的,自寒暄過後,就被撇了一個獨零零坐了喝茶。心裏清楚今兒一過,她就從閨閣姑娘的反面事例過渡當惡媳婦典範了。
人群裏,黃衫裙的姑娘始終盯着她。
明明是被孤立的事兒,偏還清高自傲上了。
宋吟晚察覺視線回頭,對她眼神裏的惡意略是茫然。只覺得少女有些面善,卻不記得有過什麽過節。只是以‘宋吟晚’那個性來說,招了恨也不足為奇。
殊不知,正是宋吟晚那不甚在乎的态度刺激了那姑娘,一張口,便滿是譏诮,“像她這樣厚顏無恥的怕也是世上少見,真當以為沒人知道她做過的那些個破事了?”
聲音不高,也就只讓周遭一塊的姑娘們聽見。
果然吸引了不少好奇的,“六姑娘可是知曉什麽內情?”
“确實是比你們清楚些。”黃衫裙的正是王家行六的姑娘王千钰,王家也是汴京城的名門望族,王千钰此人最喜歡這等被人圍着如衆星拱月的感覺,于是侃侃賣弄道,“宋二姑娘也就是這位新侯夫人的妹妹與我有些交情,我便是從她那聽說得多一些。”
“宋國公府的,可是庶出那個?”有人蹙眉。被請來的都是家中嫡女,少有嫡庶和睦,自然對此事沒什麽好感。
“怪我口誤,是她攀我交情。我不過好奇汴京城裏的傳聞打探兩句,她便為了讨好我,什麽都吐露了。”王千钰也就是王家六姑娘又改口端起了姿态,“總之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也難為綏安侯府了。”
她故作嘆息,誘人深想。
果不其然有人接了話茬,“我倒聽說是宋國公府硬嫁女兒,迎親的事都是綏安侯府大房長子代勞。同時也是逼得綏安侯,事有緩急,哪真就急在人還在晉州那刻?”
“六姑娘就別賣關子了,咱們猜來猜去,猜得不準豈不是要叫你笑話了。”也有聰明的把話抛了回去,不輕易就下判斷。
王千钰的目光掃了宋吟晚那,但見女子螓首蛾眉,極盡妍麗,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稍變,掩下了眸中痛惡之色。
“這事說來可有源頭。”她故弄玄虛地壓低了聲音,将從宋吟霜那聽來的,添油加醋說了一遍,“是宋吟晚在感恩寺私會外男被人撞見,偏巧了,綏安侯也在。為蓋醜事,才有了請旨逼婚。”
且是打定主意揭破宋吟晚那虛僞面具,讓大家夥瞧瞧是個如何不要臉的下賤胚子!
‘私會外男’如重石投湖,霎時激起千層浪。哪怕有人疑心是假的,也禁不住王千钰說得有板有眼。
王千钰一早就拉了禦史家的姑娘同坐,圖的就是這姑娘心直口快,只消叫她知道了的事兒,不出第二日便能叫世家圈子裏的都知道。屆時,宋吟晚的名聲就是爛了臭了,綏安侯再能耐又如何,還不是個大笑話!
“你說得如此頭頭是道,莫不是那日也在,親眼所見?”
正當王千钰說得興起,背後卻突然傳來冷峻質問。再瞧見喬平暄面罩寒霜站了身後,幾人俱是駭了一跳。
“管你什麽事。”王千钰見是她,眼露不屑,亦作嘴硬回了一句。
喬平暄眼神冷幽幽的,一并掃過了她身邊,在趙禦史家的姑娘身上停留了一刻。“乍一看,我還以為是市井聽說書的。”
與王千钰在一道的幾人聽懂了喬平暄的暗諷,再迎上那戲谑玩味眼神,如同被針紮了一般,為顧自己顏面,自然選擇摘清自己避了些距離。
短短一瞬,便轉了風向,紛紛指摘起王千钰這個帶起話頭之人的不妥來。
王千钰原就暗惱,不該圖說痛快忘了形。而今被幾人你一言我一眼,反倒逼得下不來臺。承認不是,不承認也不是,僵在當下。
喬平暄觑她眼下跟個鹌鹑似的,嘴角噙了冷笑,“在人家的席面,嚼主人家的舌根,王家的家教可真是令人大開眼界了。還是你覺得,世上都是一個個像你這樣的蠢人,能信了你編排的。”
此話一出,幾個貴女臉色皆是難看。
喬平暄卻不會顧她們的顏面,瞧向風波的主角,卻見那人正笑吟吟的瞅着她,眼神盈亮,分明像是知道什麽。
待走到宋吟晚身邊,遂暗暗掐了一把她腰身,“你這小狐貍不是算着正好能被我聽到,給你出頭罷?”
宋吟晚躲,“我哪有那麽神,不過是猜沒說我什麽好話罷了。”悄然一頓,笑意透了一絲狡黠,“你瞧,她們都當我還和以前一樣‘好欺負’呢。”
“……”
果然,喬平暄這一怼,霎時将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王千钰身上。
原不知道發生什麽事的,經過口口相傳,也知道了個大概。雖說王千钰此人平日裏虛榮矯情,但她所言之事,未嘗沒人聽聞過。
衆人盯着這出戲裏的主角,從見了喬平暄時還露了點笑意,此刻盡數化作了愠怒。只怕是不會善了。
“常言道飯可吃,話卻不能亂說,何況是毀人姑娘清譽的。六姑娘道聽途說便在此放言,實在是不妥當極。”封柳氏皺眉,此時端了侯府長輩姿态出言教訓道。
王千钰何曾有過這般丢醜的時候,此刻臉上正被臊得青一陣紅一陣,尤其是瞧見周遭那些看好戲的目光,更是羞怒得地擡不起頭。
她嗫喏,“是我失言。”卻又一頓,劃過惡意,“可也是聽了宋吟霜所說才如此。”
宋吟晚聞言觑着她,似笑非笑。
王千钰心底莫名一個咯噔,開始覺得不妙。
“你這意思是我那妹妹在背後編排我說與你聽,無非是欺她身子不适無法到場與你對質罷。京城裏誰人不知我妹妹秉性如何,僅憑你上下嘴皮子碰一碰,便要污我姐妹倆的名聲,王六姑娘好算計啊。”
宋吟晚冷了眉眼,“要多幾個像你這樣的,這流言從何而來也就可想而知了。”
“做沒做你自己心裏最清楚!”王千钰只聽宋吟霜說過這嫡姐如何蠢笨,如何一點就着,如今竟是一點都不管用了!陣腳一亂,風度盡失。
與宋吟晚比,只顯出她的不堪來。
喬平暄涼涼道,“造謠中傷被人抓了現行還敢如此嚣張。”
“你——”
“果然嫉妒使人醜陋。”喬平暄站在了宋吟晚身側,忽而挑了嘴角,“晚晚你還不知道罷,這位王家的六姑娘的胞姐乃是三皇妃,王家因三皇子貪污受賄牽連受罪,這姑娘竟異想天開想求得綏安侯庇佑,在路上堵人意圖施展美人計。”
說着指了王千钰,“更絕的是,你猜你家那位綏安侯是怎麽說的?”
宋吟晚不知還有這典故,就聽喬平暄不厚道地繼續笑說道,“腦子不好使得找大夫,找他沒用。”
“……”宋吟晚啞然,合着她這受的是無妄之災。
王千钰徹底白了一張臉,又血色回湧,漲成了豬肝色,渾身發顫,“你,你休得胡言!”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當你雇了人望風攔路,就沒人瞧見了?”
随着喬平暄話落,比之年幼清脆的聲音在花廳裏響起,“那樣沒羞沒臊的,我看了還回去洗眼睛了呢。”
一名粉衣羅裙的小姑娘從花廳外走了進來,不知是哪家的也不見人來通報,貿貿然的出現,應和的卻是喬平暄那話。
衆人多是把小女孩當成是喬家的,将信将疑。
王千钰被她一番比着臉作羞羞的手勢激怒,更同時聽見喬平暄同宋吟晚說是這小女孩撞見告知的,登時竄起心頭火,“哪裏來的黃毛丫頭,小小年紀如此惡毒,說那混賬話當心爛嘴巴爛肚腸!”
宋吟晚陡沉面色正欲出手,卻有人比她出手還快,随着一聲飽含不悅的‘掌嘴’,立時有兩名婆子一左一右鉗住了王千钰,前面的使婆左右開弓啪啪就是倆巴掌。
如此強勢作風,正引人言說。一衆便瞧見了那珠翠環繞的華貴婦人,頓時時呼啦啦跪了一片。
“恭迎長公主,長公主金安。”
獨獨粉衣少女歡快撲向了長公主,嬌呼一聲“娘親!”
娘親?!
宋吟晚同喬平暄如石化定在原地,面面相觑。但見小女孩倚在長公主懷裏,俏皮地沖二人眨了眨眼。
舊識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