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陣秋雨一陣涼,蕭蕭雨聲,與淮央河畔的琵琶樂聲靡靡相合,暗生旖旎。

“從今後檐前雨滴一起數,長夜寒衾雙雙溫……齊物逍遙共唱吟。”紅布臺子上唱曲的姑娘生得俊俏,一雙細長鳳眼含嗔帶嬌,朝那扶攔處伫立的公子哥兒送去秋波。

裴徵輕咧嘴角。

便叫那琵琶錯了個音。

一名腰金衣紫的中年男人從樓梯上來目睹了這一幕,爽朗大笑,“裴公子一表人才又生得是風流倜傥,難怪能得了美人青睐。”言語之間不乏吹捧,沖着年輕公子笑得格外和氣,“裏邊請。”

請的是天字一號。

入目即是描金纏枝牡丹大畫玉屏,黑漆底紅的鬥櫃上用木托架着一柄靈芝紋玉如意,琉璃燈下,盡顯奢靡之風。

裴徵在門口稍作停頓,便被人從後頭搭着了肩膀,一道進了雅間裏。

王秉正對這個相爺義子略有耳聞,見卻是頭一回見。聽說是個鄉野匹夫因緣際會救了相爺夫人才得的機緣,想是個運氣極好的。

只從方才進樓那一照面,就對裴徵下了論斷。

他招來夥計,故意高聲吩咐,“去,拿你們這最好的酒食上來。”心想到底是個後生,好拿捏才是。

這頭,夥計得了一錠銀子的賞錢,自然是手腳麻利,不費多少工夫,便先将溫熱的羊羔酒連底下的爐子一并呈了上來。

“此酒以‘沉香亭’為先河,幾代更疊,而今後麯院街酒坊所釀,道是‘瓊漿玉液’也不為過。一斤市值十鬥米,定是叫你不虛此行。”王秉正是汴京城裏數一數二的商賈巨富,也是豐樂樓的常客,這一番勸說年輕人吃酒,亦有賣弄之嫌。

“今個裴某倒有口福了,多謝王員外美意。”

“嗳,何須這樣客氣生疏。我比你年長,承情喚我一聲老哥,我就叫你裴老弟如何?”

“王兄美意,卻之不恭。”裴徵笑意內斂,眸光微閃。王秉正四十多的年歲,叫一聲老哥,豈不間接做了相爺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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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有意拉近關系,暗打盤算;一個樂得裝聾作啞,靜觀其變。

惹得夥計不由地向年輕公子那多探看了兩眼,就被王員外的随從給擋了出來。

同時将門帶上,左右各站了一邊守在外頭。

雅間裏熱酒驅寒。

酒喝上了,話自然也好說開。

王秉正心念意動,借着酒勁開了口,“裴老弟是能在相爺面前說上話的,老哥這也是實在沒了法子,眼下已經過了相爺所說的半月期限,我兒還在牢房裏受苦。他一芝麻綠豆的小官兒,怎會同三皇子那樁扯什麽聯系,若相爺上上心,從中調停調停,我兒定能回來了。”

一萬兩的白銀,進了姜丞坤的袋裏,卻左等又盼不見兒子歸來,王秉正這心裏無疑也是憋了暗火。

“三皇子一案牽涉諸多,但凡沾點邊的都抓了問話,抓得多,放也是放了不少。若令郎真如王兄所言毫無瓜葛,今日也該安然在府上了。”

“事有湊巧,我兒确有想讨那伶人回府的念頭,只是他母親不容,沒出幾日,伶人就轉投了三皇子懷抱作了侍妾。受賄納賄那都是後來的事兒,跟我兒絕無半點幹系!”

王秉正說完,見裴徵沉凝思慮,遂取過帶來的那只檀木匣擱在了裴徵面前。

“我兒從小到大就沒吃過什麽苦,牢房那地方要再關下去,人怕是要廢了!還得請相爺給想想轍。”他一面說一面打開匣子,白花花的銀元寶直晃人眼睛。

裴徵從裏頭拿了一個掂在手裏沉甸甸的,實心澆灌。這一匣子少說也有五千兩。

他把玩過又放了回去,阖上了蓋子,“王兄太客氣了。朝野上下風聲正緊,不是不幫,而是義父若插手,此事會變得更複雜,于令郎也更不利。言盡于此,請恕裴某告辭。”

王秉正的自信在裴徵這番态度下漸生動搖,他僵硬笑了笑,“這……這酒才吃了一半怎麽能走呢。吃酒,吃酒。”

裴徵被按回了座。

在王秉正的拍掌示意下,幾名衣着暴露,身段妖嬈的舞姬走了進來,或纖細曼妙,或豐腴婀娜,施施然向王秉正和裴徵行禮。

“今哪個能讨了我小老弟的歡心,我不但給她贖身,還許绫羅綢緞,風光送嫁。”

話音落,便在舞姬們之間引起了一陣騷動。如她們這樣的賤籍,多是輾轉風塵,待年老色衰遭人鄙棄。王秉正許諾的,是她們從不敢想的。

可機會擺了眼前。

最先反應過來的舞姬搶在了裴徵面前,“公子,帶姣姣走可好?”男人的五官周正俊挺,結實的臂膀,硬朗的雄性氣息撲面而來,令人心旌蕩漾。

绮色的薄紗滑過男人的臉,他的肩。順延而下,柔媚地伏在他腿上,極盡挑逗誘惑之能。

王秉正懷裏亦是摟了名舞姬,笑看這一幕。

財帛和美色,是這世上最能打動人心的兩樣東西。

“裴老弟可想好了,要哪個?”

獨獨取悅裴徵的舞姬面色生變,饒是不置信地望向男人。她賣力取悅這麽久,那兒卻無分毫變化!

怎可能——

下一刻,裴徵捏住了她的下颔,周身氣場陡變,“不想死就滾。”将人像破絮般嫌棄丢開。

舞姬們慌張地拖着昏過去的姣姣往後退。

王秉正倏然冷下了臉,睨着他,“裴老弟這是什麽意思?”

“你兒子要是夠聰明,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守住口風,等風頭過了,自然能平安。否則,就只能怪你們父子的情分淺了。”

在這香膩的脂粉中愈久,他就愈是想起那人身上的清甜氣息。尋遍全城的脂粉鋪都沒有的香,仿佛是她天生帶來的。

毫無可比。

裴徵轉身欲走。

王秉正被那句父子情分淺氣得發抖,“不知好歹的小雜種,真把自己當成什麽人物了,敬酒不吃吃罰——”

暴躁的咒罵聲戛然而止。

王秉正拼命掰着扼住咽喉的那只手,不住掙紮拍打,一張臉漲成了豬血色,雙腳離地的窒息感随之而來,此刻正對着裴徵陰鸷的眼,“救呃……救……”

女子失控的尖叫聲驟然劃破,舞姬們看着已經開始翻白眼的王員外紛紛吓得争搶着奪門而逃。

裴徵淡漠地掃去了一眼,洞開的門外舞姬們跌跌撞撞向樓下,在她們身後一道墨色身影如影随形。

他慢裏斯條地松了手。

堂堂八尺的男人軟成一灘泥似的癱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氣,“莫、莫不是叫我說中了,小雜種,狗東西,敢動你爺爺!我定讓你們給我,咳咳,我陪葬!我兒的官怎麽來的,怎麽進去的,而今你們倒想撇得一幹二淨了!我告訴你們,休想!”

“來人,來人……”

那扇門卻在他的呼喝聲中從外面被關上了。

王秉正陡然撞上裴徵冰冷如看死物的眼神,張了張嘴,血色倏然褪盡。“你,你想幹什麽?”這時才隐約覺得自己錯估了什麽。

“活着不好嗎,為何非要逼我造殺孽呢。”一聲似憫非憫的低嘆潰散風中,王秉正尚未反應過來,便已人首分離。

一顆腦袋骨碌碌打了個轉滾到了圓桌下。

雙眼瞪突像是要掉出來似的直直盯着裴徵。

裴徵用白布拭着半臂長的短刀,刀鞘上的紋路與上臂露出的刺青如出一轍。視線微垂,便同舞姬姣姣驚恐的眼對視上。

身上的紗裙被地上鮮血浸透。

此刻正表情驚恐且絕望地看着他,大張着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裴徵面露困擾,并未再出手。

墨影悄無聲息而入,掃過裏面的情形,将舞姬從地上拖起,兩手并用擒住她的手将尖銳刀鋒送進她腹中。毫不拖泥帶水的狠戾。

“公子從前可不曾有憐香惜玉的時候。”墨影正是丫鬟芷蘭面無表情道。

裴徵不由認真反思,“用中原的話,是從良了。”殺戮與那人相比,已然無趣。

“……”确定不是棄惡從善?

“收拾幹淨。”

“是。”

——

七月末,連日陰雨,如在汴京上空蒙上一層陰翳。

銅雀臺的舞姬死在豐樂樓的第二日,一名在淮央河畔漿洗的仆婦報案,随後衙役們從河中打撈起一具無頭屍體,斷口處齊整,腦袋不知去向。

根據衣飾,和胎記判定正是被報失蹤的員外郎王秉正。

聯系和舞姬屍體同時被發現的一匣銀元寶,坊間二人桃色情殺之說愈演愈烈。

而曾和王秉正約見的裴徵受官府傳召,簡單詢問便放了回去。

“一個舞姬如何能将一個成年男人的頭砍斷?”宋吟晚擰眉。

“是衙役在飯食裏發現迷藥,許是昏迷後砍下來的,然後抛屍河中。後又怕敗露難逃一死,畏罪自殺?”這是坊間傳聞最多的說法,且有理有據。

“那裴徵呢?”

“裴老板是同王員外談租地的事兒,戌時初走的,據夥計說,王員外那會兒正和舞姬飲酒作樂,這才排除了犯案嫌疑。”

“是夥計親眼所見?”

枕月努力回想,“說是路過窗子投影看到的,還有聽到的,哪能真在裏頭觀摩呀。”

也就是說,極有可能是別人冒充的。

王秉正的屍體泡在水裏太久不能準确估算幾時死的,舞姬死是亥時三刻。雅間裏沒有掙紮打鬥過的痕跡,留存完好的一匣銀子證明不是見財起意的沖動殺人,外加兩名随從的口證,似乎都能證明裴徵出現過只是單純的巧合。

只有宋吟晚不信這等巧合。

裴徵和王秉正。宋吟晚隐隐有種直覺,有什麽被忽略過去了,且至關重要。

還有一處銅雀臺。

封鶴廷是在宋吟晚喬裝準備前往時來的,穿的是他舊衣裳,束着他的玉冠,一副唇紅齒白的文弱書生扮相。

後者見他打量,便大大方方地由着他看。“可要随我一起去銅雀臺?賞一賞那名動京城的風花雪月?”

宋吟晚俏生生地背過手,端作風流。

下一瞬就被人摟進懷裏,透露了恨不得把她揉進骨血裏似的歡喜。

“別鬧,好不容易才束好的頭發。”宋吟晚擡起胳膊小心護住腦袋。

“我給你束。”封鶴廷在瞧見她穿着的那刻就心頭滾燙,嗓音微沉,“你便是風花雪月,何須另賞。”

宋吟晚臉一紅,“姜相就像是滑溜手的老泥鳅,裴徵則像是剛涉世的狐貍,許迂回着來可另有所獲。”

封鶴廷嘴角的笑意沒壓住,悶笑了兩聲,“夫人所言極有道理。”

宋吟晚眼眸微閃。

“不過銅雀臺那不必去了。于三娘那邊送來消息,死的一共是六個。撇去豐樂樓裏的,餘下五個都是染了天花不治身亡,屍身焚化無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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