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王秉正的案從大理寺歸到了京兆府。
兇案三日了結,不料又因王家叔嫂為争奪家産而再次上了公堂。汴京老百姓看熱鬧之餘,不由想起了還被關在大牢裏王文邕,為了個女人,正八品倉部主事的閑差丢了,爹一橫死,繼母那尖酸刻薄相,別說救人了,不下毒手就不錯了。
另個倒黴的,就是出了命案的豐樂樓。
短短幾日,生意一落千丈。
正值午時飯點,宋吟晚随封鶴廷一道進了酒樓,放眼去,整個大廳就三四桌,蕭條得很。
夥計一搭汗巾殷勤迎上來,“二位想用點什麽?二樓有雅間空着,要不樓上請?”
“要天字一號。”宋吟晚先說道。
“天……?!”原是對着封鶴廷的夥計臉色頓生古怪,目光掠向說話那個,溜到嘴邊的嘲諷硬生生改了個調,軟言細語地勸。“小公子還是換一個吧,這天字一號房前幾日出過人命,不吉利。”眼前的小公子一身煙青杭綢過肩雲紋通袖镧袍,外罩金絲銜鶴的軟雲紗,通身矜貴不說,跟玉仙兒似的,叫人移不開眼。
宋吟晚被他看得不甚自在,攏了攏外衣,“無妨。”
“那地方是真邪乎……”
“就聽她的。”封鶴廷略一側身,正好擋了夥計視線,摸出二兩碎銀予他,“上好酒來。”
夥計冷不防撞上男人眼神,跟在冰刀子上滾了一遭似的,激得一哆嗦,忙讪讪轉身張羅了去。
封鶴廷則領着‘小玉仙兒’上了三樓。
過道裏還殘留木樨香薰過的淡淡味兒。宋吟晚随着封鶴廷走進天字一號房,桌布毯子概是煥然一新,一點瞧不出曾發生過血腥場面。
“這裏幾次搜證,但凡和案子有丁點關系的都被帶回大理寺登記造冊。”封鶴廷一頓,“即便有,豐樂樓解封了兩日,洗滌置換,未必能留存。”
宋吟晚正站了臨河的窗子那,聞言去推竹窗的手在半空中一停,方又繼續支起。“怕是臨河才故意将窗子設得這樣高,連開個窗子都如此費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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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她說完,手就被封鶴廷捉了,眼見着男人皺眉,“又沒事。”
手心卻拂過輕輕吹氣的暖意,癢癢麻麻的。
宋吟晚定住當下,每每見他那樣神情,總有種自己是易碎瓷器的錯覺,且被這人妥帖收放,悉心養護着。
哪怕是床笫之事,經了頭一次的莽撞,即便是再難忍,都會顧及她的感受停下問上一問。
這思緒歪得宋吟晚猛地漲紅了臉,抽回手按住砰砰狂跳的胸口,摻了幾分惱羞成怒嗔道,“說正經事呢!”
封鶴廷眉眼微垂,“我又怎麽不正經了?”
伴着低低的哼笑,與洞悉,直叫她無措應對。
“那舞姬比我還矮一寸,不管是借外力還是靠自己抛屍,必然會在牆這兒,還有這……”宋吟晚繞到另一邊就着牆比劃估摸了下,“磕着碰着總會留下個印子,又或勾衣裳線頭。偏什麽都沒有。”
“情殺看似合理,卻又存了這樣的不合理。我就不信你沒有懷疑裴徵。”宋吟晚暗暗籲了口氣,離四叔遠了點,思路都清晰了。
“不止懷疑。”封鶴廷凝着她,卻話鋒一轉,“夫人為何對此案如此上心?”
在看到女子錯愕神情時就後悔了。明明已經得到,卻仍有一種美夢随時會醒的患得患失,這種情緒被極好的掩藏在鎮定表象下,連同那已近瘋狂病态的渴望與占有欲。想把她藏起來,不會再有人觊觎他的心頭至寶,完完全全獨屬于他的。
這念頭早在國子監就有了。
愈久,愈是壓抑。
也是封鶴廷最不願展示在她面前的一面,他可以忍受幾年如一日的孤寂,也可以坦然應付冷言蜚語,明槍暗箭,卻獨獨害怕面對她驚恐畏懼的眼神。
屋子裏一時無聲。
宋吟晚實則是在想這個問題,不經意撞進那雙凝望自己的黑眸,如旋渦凝轉,愈發深不可測。周身卻似有一層薄薄的悲涼浮漫出來。
為何四叔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
念頭一閃,還來不及捕捉細想,就看到男人又恢複了平日裏的雲淡風輕,那令人心驚的眼神再尋不着。
封鶴廷坐下道:“王文邕的官是王秉正從姜相那買的。從邊緣的芝麻小官,一路換到能撈油水的肥差,想必費勁了心思。而今王文邕身陷囹囵,王秉正動用一切關系想救人,找上裴徵的理由才更貼切。”
“可那案子是你負責,你與姜相幾番針對,朝野皆知你二人已成水火不容之勢。若他出手,便是将把柄親自送你手上。”宋吟晚也随之坐下,吶吶道,“都已位極人臣,名和利都有了,卻為一己私欲,罔顧人命,賣官鬻爵,禍亂朝綱……”
“人一旦貪了,哪有只貪一點的。”
封鶴廷說完默了片刻,這話說的是姜丞坤,何嘗又不是指了他自己。
宋吟晚斂眸作思量。
“四叔剛才是想問為何我會對裴徵此人如此關注?”
她咬了咬唇,像是在斟酌,後豁出道,“不敬只是一點誘因,他來歷不明,路數不正,邪氣得很,與其疲于防人不如先下手為強。”
将禍患盡早扼殺。
此言一出,封鶴廷便僵住,眼裏的震驚着實不掩。
宋吟晚瞧他這反應,心底壓下去的那股隐憂又冒了出來,“四叔可覺得我是個毒婦……”要人命什麽的,雖不至于到那地步,卻是想過放眼皮子底下監禁了。
她這廂惴惴,卻聽到一聲突兀的笑從旁傳來。
封鶴廷笑得起咳,仍似止不住的笑,眉眼之間極是風流情動。
宋吟晚正提心等,卻不妨是這結果,“……”好比是認真等會試放榜,放榜的卻在旁拿著名單一通狂笑遲遲不挂上去,多叫人惱!
美眸似春水,含嬌帶嗔的模樣,盤亘在封鶴廷心底的郁氣一掃而空。
笑意漸漸收斂于眼底,只剩下嘴角還勾起清淺弧度:“夫人如此善解人意,又識大體,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宋吟晚切切實實能感覺到他此刻心裏的歡喜,皆因她一句話。腦海裏不合時宜冒了‘狼狽為奸’這幾字,輕輕一咳,“只可惜,這次又讓他逃脫。”
“裴徵是戌時離開酒樓,酒樓夥計還有許多在場能證明,而王秉正的随從說在那之後沒有外人進過,那王秉正死當是死在裴徵離開前。”宋吟晚沉于案子,意在還原,“夥計從外面看到的投影,可以是紙片也可以是堆做的假人,燭光投照的只是輪廓。”
“要麽,是舞姬聽命于裴徵。要麽,是随從說了謊。”
話音剛落,便有一道清潤男聲接了話。“那兩名随從是半月前招募入府的,在大理寺審訊結束後就離了王府,去向不明。”
一玄衣朝服的年輕男子捂着眼從外推門而入,然而兩指間縫隙露出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全然是毫無誠意的‘非禮勿視’。
宋吟晚被這突然闖進來的人驚了一跳。
那人自顧熟稔坐了封鶴廷旁,隔着座朝宋吟晚作了一揖:“嫂夫人好。”
宋吟晚更是詫異,“……我都沒出聲。”不至于扮相這麽差罷?思忖着,就不由地橫了封鶴廷一眼,都是他好端端的不知抽哪門子,讓寶衣閣依着她的身量定制了好幾身男兒裝束,将她的一時興起變了另一重味。
果然,就聽他道:“我朝民風也不算嚴禁,為何偏生就有姑娘家作兒郎打扮,還覺不會被人發現?是何癖好?情趣?”
“……”
封鶴廷同宋吟晚道:“這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于直,時年二十八,尚未娶親。”後四字似乎有刻意咬重之嫌。
“此言差矣,是我無意娶。”于直辯駁,又瞥了宋吟晚一眼。“我志在世間無冤案,又豈是紅顏白骨。”
這是……娶不到罷。宋吟晚在心底暗暗補了句。不過因外人在,識趣地不再多言,留待封鶴廷同于直二人探讨幾個案子。
端莊賢良。
半刻後,宋吟晚的耳根開始泛紅。
小拇指被旁邊那正認真分析的男人勾住,一心二用,嘴上條理分析同手上的一個沒落下。
宋吟晚想抽回,卻不敢惹出動靜,怕了于直的洞悉力。随時會被發現的羞恥之下,卻也詭異暗生了幾分旖旎刺激。
于直忽而道:“對了,還有王秉正那案,豐樂樓裏的布料毯子俱是有人來收去漿洗,并送來晾曬幹的。那日比尋常晚了一個時辰,是在亥時。”
宋吟晚兀的蹙眉,布帛壘在一塊,不管是運送什麽都不容易被發現。藏的也極可能是……舞姬?
封鶴廷:“查案這等辛勞事乃于大人分內,無需夫人費神。”遂拉着宋吟晚起身。
“話不能這麽說,這陣來三皇子那案盡是我一個包了善後,你哪日不是早早回府陪嫂夫人去。這事,怎就不能是你來。”
“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做。”封鶴廷神情沉肅幾許,拍了拍他肩膀如托重任。“紙終是包不住火的,你只要用心,就一定能讓真相大白于世。”
“那我再多派些人手跟着裴徵和他底下那些。”
封鶴廷‘嗯’了一聲,帶着宋吟晚離開。臨到門口,宋吟晚回頭看了眼鬥志昂揚的年輕人,不由想今個四叔帶自己出來的目的……
不簡單。
——
是夜,暗無星光。
大理寺牢獄外,一只寒鴉蜷于枝頭,與黑暗近乎融為一體。
全京城都知道,只要進了大理寺,哪怕是只蚊子也別想全須全尾的出去。
即使白日裏,這兒也是陰森可怖。
一到了夜,陰涼寒濕,總讓人有一種身在陰司的錯覺。
牢籠裏的男人囚衣褴褛,披頭散發,蜷靠着牆半睡半醒。原來睡覺的幹草鋪上面一灘可疑液體,充斥着一股子難聞的尿騷味。甚是狼狽。
幾個獄卒巡查完了夜,湊到了一起。
當值共四人。
當然,大理寺的外自然還有更多把守的。
這四人負責的僅是內裏的安全,正因着外頭的戒備森嚴,裏頭反倒不需太多的人。
沒過多久,一名帶璞頭的伛偻老婦提着大食盒走了進來,“老婆子給各位爺送燙酒和小食來了。”
“總算是來了,這夜裏寒飕飕的,就差口熱酒喝!”獄卒裏頭最年長的接了酒,立馬分了碗給兄弟幾個滿上了。
“那今兒就承頭兒的情了,這酒真帶勁兒!”
“咱哥幾個跟那小子熬鷹似的,眼看着也就快了。他爹王秉正一死,那小子知道自個的後路沒了,又不是個傻的,投靠了于大人興許還能保他條命呢。”
兄弟四人圍着方桌各守一邊,酣暢淋漓。
旁邊老婦年邁,溫酒都是慢吞吞的,一邊賠着笑,一邊收拾着。
待一壺酒見底,四個人相繼倒了桌上。
老婦從獄頭身上解了一串鑰匙,走向牢房,展開身子,依稀是個娉婷姑娘的身段。不多時,停在了最末一間。
鐵鎖鏈被打開的嘎拉響聲,在深夜裏極是磨人耳朵。
裏頭的犯人當即被驚醒,沙啞地呼喝了聲‘誰?!’,就看到一根白绫從來人手上一直拖了地上。
頃刻纏上他的脖子,嗚咽掙紮間,被活活缢死。
女子慢裏斯條的收回了白绫,從他身上囚衣扯了一條,棄在屍體旁。
整個牢房裏都寂然無聲。
誰來,亦或是發生了什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下一個死的不是自己就好。
在獄卒昏迷,牢犯們裝聾作啞下,女子泰然離去。
“哇——哇——”一聲寒鴉鳴叫突兀,悠悠回蕩在獄間。
在牢房盡頭的陰影處,漸漸顯出一道颀長身影。蟄伏暗處的十數名侍衛紛紛圍聚向男人,盡護衛之責。
牢房內頓時響起一陣急促腳步,以一身官袍的于直為首,面容沉肅站在敞着的牢門前。
“将這死囚拖出去安置。”
“是。”
在幾名獄卒搭手擡人,從裏面拖出來之際,正對面牢房裏的人忽然抖得更厲害了。蓬亂髒垢的頭發下露出一雙驚恐萬分的核桃紅眼,神情近癫。
封鶴廷視線定格:“王文邕,這是你最後可說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