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宋吟晚的死突兀的像平地裏忽然炸開的驚雷,将府裏一衆人等炸了個措手不及,又驚惶萬分。
惶的是封鶴廷要拉人陪葬的瘋狂态度。
除了被扣押的封顧氏,廚房等涉事的一律都被關了起來,只等發落。
雲隐齋那,老夫人去了,兩房的兄弟侄子也去了,勸說無用,只眼睜睜看着封鶴廷守着宋吟晚的屍,不肯停靈,不肯報喪,但凡提及都是被趕出來的下場。如是得了失心瘋。
靈柩擺在雲隐齋偏院,卻遲遲不肯移過去。
夜伏,封元氏坐在燈下縫補,聽到開門的動靜連忙看去,看到封元宗神情疲憊走進來就停了手上的活兒。
“四叔那怎說,可願意再好好查查?”
封元宗揉着發脹額頭走到桌前,順手拿起簸籮裏的物件,“四叔還是不肯見我。”
“這是我給婆母做的護腿墊子,白日裏去送飯時看她那樣坐在冰冷地上,憔悴得厲害,想能讓她少受點罪。別出來了落毛病。”
封元氏說完,很久都沒有聲音。待她把簸籮裏的針線收攏,看向男人才發現他一直看着自己,神情有異。
她遲疑摸了摸臉,“夫君為何這樣看我?”
“你有心了。”封元宗的嗓音有些啞,“我母親是顧家的嫡長女,性子上略有強勢,于你也有過諸多苛責,難為你不怨她,還肯這樣為她想。”
“她是你母親。”
封元宗聞言似有觸動:“瀾兒,我是不是很沒用?我沒法調停你和母親之間,用木作坊逃避,用待你好來補償你受的委屈。”
封元氏的眼神愈發溫柔,“嫁你從來不覺得委屈。”她頓了頓,“好好的作何說起這個了?”
“如母親出事,我也只能一次一次求于四叔別無他法。我眼睜睜看她在那邊受苦,卻什麽忙都幫不上。四叔最是公平講道理,這次卻連案都不問,他不在意冤假,他只要人給宋吟晚陪葬。”
Advertisement
封元氏順勢挽住他的胳膊寬慰道,“你也說四叔最公平,許是一時傷痛意氣,明個我和你再去求四叔。即便是不為婆母,也該為逝者求個體面。”
封元宗就着燭火看向面容悲憫的溫柔女子,輕輕‘唔’了一聲,伸手将人攬進懷裏。
封元氏乖順地倚靠在男人懷裏,一派平靜。
這計劃從一開始就将顧氏算了在內。顧氏和宋吟晚之間的矛盾,哪怕表面粉飾,仍是有跡可循。只要有顧氏在,任誰都不會懷疑到自己。
人死燈滅,從此以後她便再沒了心障。
翌日天剛剛放亮,封元氏就拎着一食盒同封元宗一道去了雲隐齋。從事情出,底下下人對大房這邊的态度都是敵意。
兩人到了關押封顧氏的地方,不同于昨日叫罵,今個卻是靜悄悄的。
“母親?”
“婆母?”
封元氏急急質問旁邊看守的,“我婆母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不就是白天晚上嚷嚷沒氣兒了麽。倒是元少夫人你這一日三餐不落,是怕咱們院兒裏苛待下毒,還是做樣子給旁人看?”
封元氏抿住嘴角。
婆子壓根不管旁人反應,伸腳踢了踢柴房門。裏頭不久傳出一道低低幹澀的聲兒,“兒……不是……我,救我……”
封元宗忙喊了聲‘母親’就蹲下身子靠在門扉旁,握住了從門縫那伸出的手。“母親受苦了。”
封元氏在他身後,透過門縫看到封顧氏伛偻身子的狼狽相,也看到她氣憤地掙開了封元宗的手,嘴唇嚅動似乎是想要咒罵他無用,然而實在沒力氣。
就是到了這關頭,都改不了性。
除了兩個兒子,還有誰記挂她呢。
柴房偏在角落,從前面廊道那有隐綽的聲音傳來。
“好好的人說沒了就沒了,侯爺又是把人擱在心尖尖上的,看着那樣子都叫人怪難受的。”
“是啊,前面兩位去的時候,何曾這樣過。”
“得虧是三夫人說動了,要不然這日子雖說涼快了,也架不住這樣生擱在床上……眼下移進了棺木,不日就要下葬了。”
“誰說不是,我這夜裏老是做夢……”
聲音漸遠,仿佛是丫鬟經過時嘴碎。然而封元氏的思緒卻沒收回來,直到封元宗喚了三四聲才堪堪回過神。
“二郎?”
封元宗:“我們去見四叔。”
“好。”
還沒到正屋,兩人就在廊道上的岔口聽到偏苑傳來的鬧哄響動。下一刻封鶴廷身邊的兩名随侍扛着一人過廊道匆匆往正屋去,後面的人往外跑去請大夫,一片混雜。
封元宗幾乎是同時跟上去的。
封元氏慢了一步,眼前盡是封鶴廷阖着眼胡子拉渣的憔悴模樣,和她印象裏的綏安侯相差甚遠,險些是兩個人。
宋吟晚的死竟會給他這樣大的打擊……
在所有人湧向雲隐齋正屋的那刻,封元氏收回了目光,悄然無聲地拐進左邊的偏苑。
閑置的院落沒有人氣,檐下垂着的紗幔失去夏日裏蔽日的效用,此刻随風擺蕩,露出正中央擺放的靈柩,只有陰森鬼氣。
封元氏撩開吹到了面上的輕紗,走了進去。
棺木裏躺着的人,姿容絕豔卻無生息。那樣盛氣淩人的說她是周元瀾,說要她心愛之人陪葬的模樣完完全全停留在了過去記憶裏。
“事實的結果是你死了,我還好好活着,會和二郎恩愛不疑過一輩子。”
“躺在裏面的你可甘心?”
“你看,連老天爺都是在幫我的,我看不到複仇希望日複一日煎熬時,你卻嫁了進來。”
“那包砒霜從得知你要進門,我便藏着。我想着,先要你身敗名裂被萬人唾棄,被折辱,被休棄,然後,再一碗毒藥了你性命。”
“如今這樣,殊途同歸。有顧氏給你陪葬,黃泉路上也不寂寞。”
封元氏的手撫着棺木邊沿,嘴角始終咧着一絲笑意,後變成無聲的大笑。那是多年夙願達成的喜悅,在觸到棺木的一刻切切實實感受到的狂喜。
這樣的喜悅她無法同人分享,眼下死透的宋吟晚卻成了最好的傾訴對象。哪怕知道自己不該出現,應該像昨日那樣沉住氣的,卻在聽到宋吟晚即将下葬的消息控制不住想來親眼看看。
“你總是這樣高高在上,惡毒,卻又是那樣好的運氣。憑什麽你這樣的人能不知羞恥的活着,而我爹娘樂善好施,卻被人放火活活燒死!”
封元氏的目光忽然停在棺木裏女子上揚的嘴角那,礙眼極,突然生了煩躁,想要毀掉。直到瞥見櫃子上的燭臺……
燭火重燃,被置在了紗幔下,一點火星子順着風呼啦往上直蹿。
把這罪惡的一切都燒幹淨罷。
封元氏微笑背過身,臉上的笑意卻在看到掀開紗幔猛沖過來的女子時倏地僵住,瞪突着眼睛神情頃刻化作猙獰。
宋吟晚越過她,只擔心替她躺在棺木裏的眠春,揚聲一喊‘救火’就湧上來十幾名仆役,不多時就将火給滅了。
而在宋吟晚身後,先是封鶴廷從落地的屏風後走出來,随後是封大老爺,二老爺,被人攙扶着的封老夫人,封顧氏……近乎都到齊了。
紗幔被燒掉了一半,焦黑卷邊蕩着,一如封元氏的勢頭,剛剛起就被澆了個透。
宋吟晚将眠春扶出來,後者緩過了被煙熏火燎嗆着的那口氣,直直指着封元氏怒斥‘陰險毒辣’。
“對着個‘死人’還能下這樣毒手,簡直比惡鬼還可怕!”緊接着的一句恰是說出了在場一衆的心聲。
都說人死如燈滅,何至于要挫骨揚灰這樣狠毒,要不是親眼所見,又怎能相信一向柔弱的封元氏行事能如此惡毒。
“先是毒殺,後是縱火,雖未遂,可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話說!”宋吟晚擰着眉,看着她此刻恢複的平靜模樣亦是心底發寒。
封元氏同她隔着一樽棺木,一人孤零零的,渾似聽不到宋吟晚所說的那樣。她在想,是何時中了宋吟晚的計。是被宋吟晚言語刺激氣血攻心而昏迷時起,下藥的片段模糊,她又是從何确定宋吟晚死了的……
她看向站着的那些人,停在了站最邊上的那個中年男人,身着異服,古道仙風。
世有術士,能蔽人耳目,實為幻象。
“四嬸是在同我們玩笑?這玩笑未免也太吓人了。”封元氏篤定了自己什麽都沒做,“若不是我聞着焦味進來,豈不真要出人命?還有我婆母……什麽樣的仇怨,要這樣對付折磨人呢!”
封顧氏渾身都在發顫。“孽畜!賤貨!還敢在這颠倒是非黑白!當初我就該堅持,怎就讓你這禍害東西進了門!”
“婆母,你不能為了自己就……”封元氏被呵斥露了委屈。又弱弱喚了一聲‘二郎’。
“你還想說我是為了脫罪冤你不成!你看看,這就是你以死相要挾要我同意娶的人!禍害啊!”
封元氏那樣手足無措地站着,一副柔軟可捏的模樣,如是看,卻像是旁人冤屈的樣子。可衆人都看到她放火的一幕,聯系此刻這樣子,只覺得寒心可怖。這得多厲害,才能這樣子扮無辜,渾像是不曾做過的樣子。
宋吟晚似乎是問旁人,“這樣該如何?”
“迷障從心,繼而生幻,本質是一樣。只要借助一些舊物,就能破除迷障。”那術士答。
話音落,枕月拿上來一件銅算盤。随着走動珠子碰撞的響兒激得封元氏陡然捂住耳朵,“不,我不要想起,不——”那一聲極是凄厲抗拒,面龐早已扭曲。
只是,她說的并不管用。
多年來不肯面對的事實伴着火光與血河重現在眼前,不管她再怎麽忽視,都牢牢地紮根住。她多高興那個讨厭她的哥哥終于肯願意接受她,帶她去酒樓吃食,卻不料會聽到他要把自己發賣的對話。
她逃了,又被抓住。鞭子抽在身上的疼都比不上周遠安那些話帶來的傷害重。
‘你當爹娘為何對你好,那是因為你還有那麽點用處,能拿你來換我的前程,在他們心裏自然是我這個兒子重要。再跑,我就把你腿打斷!’
她不信,再一次跑了,只是也再不敢回周家。直到夜裏徘徊,眼睜睜看着從大火裏沖出來被慢慢燒成灰燼的爹娘,這一幕的沖擊太大,她足足高燒昏迷了十來日,捱過之後成了老乞兒口裏那個死掉的‘棄兒’,最痛苦的記憶被臆想成驕縱千金的報複。
在那段記憶裏,父母呵護,兄長疼愛……她沒被抛棄過。
屏障破了,陳年傷疤被人連皮一塊挑開,逼着人面對。封元氏仍是捂着耳朵癱坐在地上,一面痛苦否定着,一面泣不成聲。
“宋吟晚你這惡婦!毒婦!”
“啪”的一聲清脆巴掌卻是封元宗先婆子一步動的手。
同樣也叫封元氏怔怔不置信地捂着痛呼了一聲‘二郎’。
封元宗打人的手在袖子下攥成了拳,“事實擺在眼前你不肯信,難道真要為了你自己臆想要謀無辜之人的性命?”
“無辜?”封元氏雙眼通紅,死死瞪着,“她要是無辜,那我算什麽?!”
封元宗仿佛頭一次看清枕邊人一般,定在那裏,聽着母親和她的對峙,祖母喊着報官的聲兒裏陷入了沉默。
在這等低迷的沉默中,祝媽媽帶人進來奉上了一藥包,“這是從元少夫人枕頭底下搜出的砒霜,足二兩,分毫都能要人性命,包藏禍心!”
封元氏陡然頓住,錯愕凝視,忽然生出冷意。她一直以為藥包用了,才會有那空的紙包,殊不知這是個局,她扔了宋吟晚設計的假證據,卻将真的一直留在那。可笑,可笑至極。
她笑得停不下來,眼底卻漫開了惶恐。
宋吟晚拿起藥包,攤開在封元宗面前,似乎是問他還有何疑議。
後者垂下眼眸,“一切聽憑四叔四嬸處置。”
封元氏忽然停了下來,“二郎?”
封元宗卻是不看她,“今日夫妻恩絕,二郎這聲擔不起。”
“二郎!連你也要抛棄我?你明明說這輩子都會對我好,為何也要食言!”周元瀾突然像瘋了一樣,猛地從地上爬起來。剛一爬起就被幾名婆子仆役牢牢押住,卻是努力往前夠着,想要夠着封元宗,手腳并用磨破了皮,鮮血蹭了一地。明明該是可憐的,卻因為臉上那怨憤生生給磨沒了。
封元宗大抵也是因她這句‘大言不慚’才停住,“我給過你悔過的機會,只要你有一絲善念,哪怕從前錯的,我陪你擔。”
“可你沒有。哪怕到此刻,都沒有。”
話落,背影僵直地拂袖離開。是心灰意冷,也是決絕。
封元氏如遭雷擊,望着那道背影突兀地停止了掙動,重重摔在了地上。
半晌後,“二郎,二郎我錯了,我知錯了——”
女子凄厲的哭喊聲回蕩在偏苑,可惜,再沒了回應。
宋吟晚看着女子匍匐着認罪,滿面的眼淚是懊悔痛苦已沒了意義。人證物證俱在,容不得她抵賴,也容不下她再留了府裏。
直到走出偏苑,宋吟晚才籲出了一口悶氣。一開始她只是想到用術士,卻不想在男人的參與下兜了這樣大一圈子來鏟除後患。打蛇打七寸,誅人要誅心。
一場布局周到圓滿,卻在看到結果的那刻心思複雜。
複雜是為封鶴廷此刻模樣。
“我在偏苑還不到兩日,竟不知你把自己弄成這樣。”她直直盯着吶吶說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他下巴那兒冒的刺茬兒。
這模樣卻不陌生,和幾月前的雨夜裏重疊,如出一轍。
宋吟晚對上那雙郁色未褪的黑眸,眼神兇猛地攫住她,仿佛一絲一毫都不肯放過的确認意圖,令她的心猛地揪在了一起。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發顫地問,“偏苑那間上鎖的屋子,那裏面的……四叔可有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