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擺局(二)

中秋的席面是大房封顧氏起先說張羅的,以封鶴廷同封老夫人的關系,別說中秋就是過年都不見往來的,見了也是冷冷淡淡孤僻的很,故也不指宋吟晚能出來置辦。

封顧氏辦席有她的盤算。

照封鶴廷眼下這迅猛勢頭,将來如何,直讓人往不敢想的地兒想。

家裏擺着尊外人巴結都巴結不上的大佛,有事無事都要好好供着。何況封鶴廷的冷漠獨慣是封老夫人種的因,幾個侄子還算是周顧的。

她瞥向斜對面的封柳氏,未嘗不是打着同樣主意。席面上谄媚巴結宋吟晚的樣,活像忘了原先有多看不上人這茬,沒骨頭不要臉的。封顧氏就是要為自個孩子謀算也做不到像她那樣,傅小婉光是杵在那,就已經讓她跟坐了針尖上一樣。

幾次目光滑過宋吟晚,都是隐忍。

原是指着封戚氏能幫襯把,就曉得抱妍姐兒哭,害她只能指望那個沒用的,那個倒好,整一天都沒見着影兒。

封顧氏再瞧見二兒子醉醺醺地趴桌上,心裏怨艾更大,呵斥下人,“你們幾個還不扶二郎回房歇去,在這兒吹着不是給人凍寒了!”

封元宗迷迷糊糊被人架起,還不忘去撈酒壺,“喝,四叔,接着,喝!”

今兒也是他那句罰酒起的頭,封鶴廷配合喝了,桌上的酒就再沒斷過。

宋吟晚因着封元宗離開的動靜瞥了過去,發現封鶴廷的臉被酒意熏得微紅,那雙凝視她的黑眸中光芒流轉,像也是醉了般,如春水潋滟。

只一眼,就讓人口幹舌燥。

“二郎今個是真喝多了,平日裏都不見這樣過。”封顧氏的話響起,“來之前還在同他父親說起去雍州那謀差,想是為這事高興壞的。”

宋吟晚的目光專注于面前的佳肴。

那頭的封柳氏頓時追問,“謀差?大嫂是打算讓他去做生意?”

“做什麽生意?封家是缺他一口吃的了不成!”封老夫人頓時不滿道,是看不上那行當。“哪怕你這當娘的上上心,由着他玩兒,由着他娶個連蛋都不會下的沒用東西,還有臉給出昏招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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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母……”封顧氏的臉色一陣紅轉白,被當着衆人的面如此數落,絕是不料,緊咬着牙根抖着面皮子含恨道,“我家二郎也是正經讀過書的,也最讓人省心。這些年陶冶心性,是候到了機遇,也是他四叔照顧,做的是官兒,不是串巷子倒個棉絲那種的辛苦事。”

陽城柳氏就是走街串巷的收買棉絲起家的。

封柳氏臉色稍稍變了變,“什麽時候擺弄個木頭都能謀混差事了,大嫂莫不是私下裏為難四叔求情面了罷,這不是讓四叔難做麽。”

“官家明令禁止的你當我不曉得,做的自然是正正經經的官兒。哎呀瞧我給嘴快的,孩子也還沒說定什麽時候啓程呢。”封顧氏故意說一半藏一半,似是似非,反攪得人更好奇難忍。

封柳氏的臉就差耷拉下來。她這一直想求封鶴廷給三郎拜到張太師門下呢。

女眷席上的往來掩在了觥籌交錯聲下,是女人們碎嘴閑話,男人并不放心上,摻和更是沒理的事兒。

唯有封沈氏挨着宋吟晚輕輕詢了聲,“元宗那事是四叔給安排的?”

随着話落,周遭的幾道視線齊唰唰的落了宋吟晚身上。

彼時,宋吟晚正從封安手上接過碟子,垂涎地凝着整一碟雪白雪白拆好的蟹肉,并着一蟹殼的蟹黃堆得小山包似的。

這一問的時機巧合得令人想不注意都難。

“……”宋吟晚略作一頓。

“……”一衆人等默。

宋吟晚泰然舀了一勺拌在飯碗裏,黃橙橙的蟹黃在米飯的熱氣蒸騰下緩緩化開,透亮的蟹油慢慢滲進米粒裏。她連頭都沒擡,笑得溫柔清淺,“四叔的事我從不過問的,反正我也不懂。”

這樣大咧咧昭告自己無才無德,且悠然自得的,屬她厚臉皮獨一份。

她這樣‘缺心眼’的做派惹得另一桌席上的男人勾起嘴角,笑容寵溺,像是應和。

衆人這一頓飯吃的,突然跟嚼蠟似的不知味了,還有倒酸的。

直到飯畢,天空仍是黑漆漆一片,不見月明。

封家大郎一句“怪陰滲的”便叫人連多留的興趣都沒,各回各房了。

宋吟晚和封鶴廷一道回的雲隐齋,封鶴廷原就還有公務未處理完,将人送到門口便折去了書房。

“大閘蟹是寒涼之物,小姐怕是忘了上個月是怎樣疼的了,大夫明明說要忌口,上了桌您是一點都不記了。”眠春一面替她拆除發飾,一面碎碎念道。

“也沒多少。”宋吟晚弱聲狡辯。

“是,就一碟,就拆了五六只呢。”

宋吟晚貪戀回味地一抿嘴巴,“四叔盛情難卻。”孰不能忍!

眠春瞧着沒繃住笑了,“姑爺慣着您的架勢比郡主娘娘還過,早早吩咐備了祛寒湯,奴婢讓枕月去催催。”

“來了來了,今個大廚房那忙壞了,亂糟糟的,差點就把大夫人的安神湯跟這搞錯了,幸好奴婢聞着味兒不對。”枕月端了湯進來。

屋子裏頓時漫開一股子姜腥氣兒。

宋吟晚皺了皺鼻子,吶吶道,“不至于……”

“是姑爺特意交代的,一番盛情小姐莫推卻。”

“……”

宋吟晚端起碗吹了兩口,便閉着眼一鼓作氣飲盡。

——

大廚房外,封元氏如幽魂一般失魂落魄在外踱步,直到被收尾關門的婆子撞上,“元少夫人您怎麽在這?”

“我……”驟然驚神醒過來的封元氏怔怔看着滿眼好奇的婆子,再看了看鎖上的廚房正門,吶吶反問,“我怎麽在這?”

頃刻間腦海裏浮現幾個快速閃過的畫面片段,藏在布枕裏整月餘的藥包……後門運來的幾筐魚蟹,道是綏安侯特意命人從南邊一路換水調運來的,為的是綏安侯夫人吃上一口鮮頭……雲隐齋那丫頭急催着姜湯,和婆母的丫鬟怼了幾句……一包白色粉末融進了湯碗裏,海棠紋的托盤經了易手被雲隐齋的丫頭給拿走……

婆子是廚房的夥頭,見人恍惚怪異又試探問,“元少夫人沒吃上中秋宴席,這會兒可是餓了?要不奴婢給您弄點吃的?”

“中秋……”

封元氏推了推有些昏沉的腦袋,卻在察覺到手心裏那東西時猛然攥住。

不等她回答婆子,前頭忽然響起吵嚷響動,在寂靜夜裏被放大幾許,人聲嘈雜伴着哭聲,赫然是從雲隐齋的方向傳來。

封元氏兀的抿唇,腳步飛快。

還未到苑門口,就聽着一屋子恸哭,一名大夫背着藥箱頹喪走出,卻被一丫鬟抱着拖住了腿。

“大夫,您不能這麽走,您一定要救救我家小姐!!”

“侯夫人是中了砒、霜,就是華佗在世也難救,莫為難老夫了!”

封元氏聽完對話,整個人定定站着,眼前仿若有一道光束驟然劈開。目睹着這一苑子的慌亂,獨她一人眼清神明,瞳孔裏劃過詭谲異色。

宋吟晚——死了?!

她實難相信,直到看到封鶴廷走出來。那人平日裏不說話時僅是嚴肅,而今仿若頻臨失控的猛獸,極低的氣壓之下令周遭溫度都下降許多。整個人深沉站了那,陰郁出水。

幾乎是同時,封顧氏就被人用強硬手段扭着胳膊押到苑子,此刻發髻微亂好不狼狽,“封鶴廷,你瘋了!你叫人抓我做什麽!”

封鶴廷的眼神如是在看着一個死人。“你害死晚晚,本侯會,一刀一刀剮了你。”

封顧氏被他眼神裏的濃墨駭住,“……宋吟晚死了?!”

一丫鬟匍匐在地,“千真萬确是大夫人的丫鬟端走了祛寒湯,奴婢還奇怪怎會搞錯,追回用服卻害死了小姐,奴婢罪該萬死!”

封顧氏渾身早已僵硬透,臉上要笑不笑的表情略是猙獰,“她死了和我有什麽關系!混賬羔子,什麽腌臜事都敢誣我頭上!”

婦人叱罵聲同悲戚啜泣聲交織,場面愈是混亂。

封元氏被擠到了最外圍,臉上是與旁人如出一轍的震驚悲痛,極完美地融在其中。

巨大的狂喜幾乎要将她沖昏過去,唯有藏在袖側的手抑不住劇烈顫動洩露心緒。

她的計劃如是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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