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那是間上下兩層的香鋪,門口挂着‘一斛春’的招牌上淬了金粉,極是華貴惹眼。鋪子裏幾個夥計才把喬平昭的消息放出去沒多久,門口就已經被圖熱鬧的汴京百姓圍住了。
“‘一斛春’不是制香賣香的,這又是鬧哪門子?”
“聽說是從喬平昭的詩啓發制成一批新香,憋了有兩個月,今兒是造勢呢!這樣子一搞,也不知又得貴多少,這離上回出的節令香才過去多久!”說話那人嘴上抱怨着,身體卻很實誠地往上湊,穩穩地紮到了最前頭。
“喬平昭的詩……有什麽稀奇的?”有人問。
“小老弟是外來的罷。喬平昭那一手字寫得是極妙,尤其書畫這種東西屬是藏品,但凡作的人殁了,其所作價值遠比其在世時還要高許多。像喬平昭這樣的大家閨秀,不為生計犯愁,坊間能得幾幅,還早早就被人收了。”
“前些時候臨的一幅《望山月詞》就值了五萬兩,不知是哪位錢多燒得慌的主兒!”
——五萬兩!
正擠着往前的宋吟晚想起偏苑裏挂滿字畫那屋:“……”
這一愣神的功夫,喬平暄和反應過來的侯府護衛都到了她身邊。有護衛充場面,又有銀錢打點,立刻就有夥計領着宋吟晚二人請到了前邊專設的席座。
在兩人身後不遠,譚俞在聽到喬平昭那三字後鬼使神差地跟着護衛一同進了香鋪,出神地盯着陳列案幾上紅布遮蓋的那一排物件,連夫人喚他都不曾聽到。
“這不是譚老板麽,今兒這場還帶夫人一塊啊?”旁邊有識得譚俞的一邊說着一邊瞧向了他身邊的小婦人,調笑意味明顯,惹得周遭幾個男人紛紛附和默契地低低哄笑。
這樣的情形無疑令小婦人不自在,“夫君……”
譚俞被拽回了神,就看到那幾個裏面帶頭說話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回應道,“原來是錢二串子,近來可好?”
“不及譚老板風流潇灑,想當人贅婿不成這就和旁人伉俪情深。”男人反唇相譏,這話一出頓時引得周邊的紛紛豎起耳朵。
譚老板的風流韻事還真真能和喬平昭扯一道,坊間略有傳聞,譚俞和喬平昭曾有私情,不過将軍府要入贅,譚家不允沒成。這錢谡和兩人同在國子監讀書,所言更是從旁佐證了這點。
“斯人已逝,從前種種從前了,我與平昭之事非外人且能道清楚。錢兄即便是再意難平,也改不了這事實。”
“狗屁事實,真當沒人知道你做的腌臜事了不成,借着書肆便利,拿喬姑娘當幌子好一通杜撰想入贅。也不看看自個什麽德行,喬姑娘怎能瞎眼為你尋死覓活,還非卿不嫁?”
饒是被人如此指怼,譚俞也未改臉色,“就是我與平昭有緣無分,也輪不上錢兄。事隔多年,沒想到錢兄還是放不下。”
這樣一說,反而指錢谡是那求而不得污他的小人,直把錢谡嘔得只想動手揍人。錢谡的沖動與強勢還讓不少不知情的站了譚俞那頭,紛紛指責起他來。
宋吟晚也聽着了那頭動靜,不過隔了點距離,且人聲嘈雜沒能聽多少清楚。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那所謂新香上,愈是想,那白生生的小臉兒愈是漫開動人的緋紅。
喬平暄怎麽瞧怎麽不對勁,湊過去小聲問,“你這是寫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年少輕狂放浪時?”
“……你才放浪。”宋吟晚沒好氣地怼回去,心底仍有一絲僥幸,指望是鋪子虛設的花頭。
此時,香鋪裏話事的揀着人多熱鬧起了頭,“諸位都看到了,今個上的叫‘十二色’,論香,論形,皆是頂好的極品。”
宋吟晚的目光随着他拿玉杆子挑開紅布,那僥幸徹底被澆熄了。
一列十二件。
十二件掐絲琺琅鑲白玉的香盒完完全全暴露在人眼前,小盒精美更甚以往,盒蓋兒扣阖處系了一镂空金片。獻歲、酣春、莺時、槐序、郁蒸、林鐘、夷則、仲商、涼秋、上冬、辜月、歲杪,整好是十二片。
如此精美之物襯上極流暢冶豔的字,令不少人已是蠢蠢欲動。獨獨宋吟晚提了一口氣在嗓子眼。
“這是哪門子情詩?”有人奔着八卦來的,東西好是一回事,事兒卻不是先前說的那回事兒,就讓人不大滿意了。
“客官莫心急呀,整首詞還沒完呢。且先容我賣個關子,待這獨一批的香盒售出,自會公布。”話事的透了生意人的精明,搖頭晃腦道。
宋吟晚坐在那,只問,“字從何來?香是何人制?”
話事的被問得一愣,旋即也機警道,“這位夫人,咱們鋪裏是正正經經賣香的。往常若用上什麽畫兒也是找門道需得買的。要說這東西确實私密,可贈人的東西難保被贈的沒旁的想法不是。”
被贈的都未必見過!宋吟晚心底窩火,可也惱當時不見後未仔細找過,如今竟是說不清了。
“這勞什子十二的,我買了。”宋吟晚索性斷了源頭。
“‘十二色’以十二時令鮮花制,堪稱是獨一無二。是以,以競價得,單只三十兩起。”
“……”
“我出四百兩!”人群裏有人冒了尖兒,這一聲喊,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叫價一路飙到了‘二千二百兩’。
從上千兩起,喊價的就那幾個,錢谡就是其中一個,他原本就是沖着喬平昭那字來的。待瞥見譚俞時,露了幾許惡意,“譚公子這是要去哪兒啊,莫不是怕最後公布了,所贈的不是你,拆穿你謊言?”
“你向街坊四鄰,酒肉朋友吹噓的時候可沒顧着地下有靈,污人清白,想不到會有被拆穿的一日罷?”
“誰怕了!”
“那就不知譚公子是遇着什麽難事兒,竟把這等要緊的勻給旁人。”錢谡嗤諷道。
“什麽要緊不要緊的……你休胡言。”譚俞說着看了一眼梓娘,倒像是想叫她別誤會似的。
“那你倒是說說,這後面寫的什麽,也好叫我們先聽聽。”
“我憑何要滿足你這等無理要求,低俗,無趣。梓娘,我們走。”譚俞穩住心神,要帶人往外去。
只是裏外都是張望看熱鬧的,進來容易出去可就難。而且也不知是否故意,但凡是他要出的路總被人堵着。一開始他以為是錢谡那夥,後來才發現并不是,一個個跟鐵疙瘩似的,帶着尋常人沒有的肅殺氣。
周遭已開始起哄,要叫譚俞說出那後半句。
宋吟晚叫的‘三千兩’都要被那聲浪給蓋過去,冷着臉睨向譚俞那頭。
“我那妹子性子驕矜得很,非凡夫俗子能入眼,你們問這位譚公子,他怎會知?”喬平暄涼涼啓口,痛快地落井下石。
譚俞自覺被羞辱,臉色差極,“你……枉我還惦念你妹妹名聲,你竟如此反咬一口。”
“到底誰是咬人的玩意兒。”喬平暄怒起,“你要敢再胡說八道,我就讓人撕爛你的嘴!”
“将軍府的就可這樣仗勢欺人不成,我夫君憐喬姑娘病弱,不想被糾纏上,還困擾頗久。你這當姐姐的不勸她,反這樣誣害人!”譚夫人此時不願站了身後被保護,與喬平暄據理力争道。
“嗬,糾纏,是他拿着書肆孤本糾纏昭昭,不僅如此,另一面又拿昭昭做幌子給他家書肆掙營利,哪是卑鄙,根本是不要臉了!”
譚俞陰沉着面,“是你逼我的。”男人一頓,“那後半句是——十二螢燭輕慢撚,颔首低眉桃花面。心系有情郎。”
“這是何等的空閨寂寞。我欲給你喬家與你妹妹留顏面,卻因我不肯娶而一再受害,今個便當為自個争個公道。我出三千一百兩,‘十二色’,留給你慢慢燒給喬平昭!”他咬牙道。當時割肉也要保住臉面。
喬平暄被他的厚顏無恥氣得發抖。
“就多一百兩?不若我再多出兩千兩,五千兩來對賭,你所言是虛。”宋吟晚笑吟吟的,只是笑意未達眼底。
五千兩,絕不是個小數目。可喬平昭已經死得透透,他打着死人名頭賺得也沒少,不差這一件。是進來前聽到夥計私下的悄悄話,根本就沒後半段,得了一半就敢做這樣噱頭,不一樣是求富貴。
“我同你賭。”
宋吟晚牽起嘴角,“那就為喬家姐姐要個公道。”
話落,一紙拍在了桌案上。
“獻歲、酣春、莺時、槐序、郁蒸、林鐘;
夷則、仲商、涼秋、上冬、辜月、歲杪。
四時月令周複始,發染霜雪枕鶴眠。”
念完的紙頃刻在人群中傳閱開去。如錢谡,‘一斛春’話事,乃至譚俞都知悉那是喬平昭的字跡,與譚俞前面說的,截然是兩個版本。
喬平昭已殁,唯一能認的是字。譚俞那臉色瞬間精彩紛呈。
宋吟晚因那詩句裏的少女情懷一陣臉燙,衆人的注意都放在譚俞和喬家的恩怨上,沒人發覺她此刻異樣羞赧。
直到一道聲音傳來。“一萬兩。”
風清玉朗,卻又極富震撼平了周遭騷動。許是那人周身的氣勢使然,還是叫出的價夠高,衆人無意識地給他讓出了一條道。
所有人目光在一瞬間都集中在淄衣朝服的男人身上。
封鶴廷越過人群闊步而來,他身着墨色鶴氅,玉冠束發,通身都是難掩的清貴矜傲之氣。只等到停在宋吟晚面前,方才低笑着開口:“既是夫人喜歡的,當值萬兩。”
人群裏因來人和宋吟晚的身份再次爆出騷動,傳聞說兩人如何如何,哪比的上親眼所見來的震撼,看着一雙璧人站在一道竟讓人不知該羨慕哪個。直到有人喊了一聲‘譚俞要跑’,衆人才如夢初醒地意識到這人剛才有多不要臉才能如此诋毀污蔑已故之人!
而封鶴廷摟住女子,視線從一進來就未移開過,周遭的嘈雜紛亂與他又有何關系。他只湊她耳邊緩緩道,“我尤其喜歡你那句‘發染霜雪枕鶴眠’。”
他聽到了!
宋吟晚整個身子瞬間繃得直直的,一霎面紅耳赤。她正要開口辯解幾句,又不經意看見了此人眼底藏着的狡猾笑意——
腦海突兀地劃過一個聳動念頭,她莫不是又着了四叔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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