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周皇後這話明着是無理責難封鶴廷,實則,是給官家心裏紮上根刺。
封鶴廷有這樣的能耐,為何沒有防患于未然?
哪怕是封鶴廷說得再條條道道有理有據,照官家此時所受到打擊和傷害,及多疑的性子,難保不會多想。
只要多想,于她便是有益。
官家躺在床上似倦極地阖上眼,擺了擺手。
長公主便起身以官家需要休養為由,将衆人一道遣了出去,臨到門口方是啓口對着封鶴廷道道,“此案交由文郡公,待回去,本宮與驸馬會親自去大理寺。裴徵這事,本宮也會親自和皇上解釋。”
封鶴廷朝她颔首致意便走了出去。
餘下還未走出皇帳聽到一星半點的幾個卻都是懵了,懵過之後泛想開去,想到了洪春班被滅之前謠傳兇手——可不就是長公主!那裴姓賊子原先就是洪春班的老板,編寫《南蠻令》若當真是影射,那他豈不就是陶驸馬與旁女子所生的私生子……
投入丞相門下成為義子,助纣為虐,實為借機複仇,簡直是比話本還精彩!
夜凄凄。多數人還在帳內深睡,全然不知這夜裏是何等驚心動魄。
宋吟晚聽到簾帳被撩動的響,便擱下手裏的書看了過去,原就是拿來靜心用的,卻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始終憂慮不已。這會兒看到完好無損回來的男人方是暗暗松了口氣。
盔甲上沒有血跡。
目光所及也沒有傷口。
燭火跳耀映照出男人俊美面龐,威風凜凜,宛如庇護一方的神明。對宋吟晚來說确實也是,有封鶴廷在,便心有所安。
“可還順利?”宋吟晚問。布局收網撈得是大魚,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成為魚食慰藉魚腹,是以秋狝抵達之日于直送來的密函一直壓在封鶴廷手裏,只等時機。
而姜玉珠正是給了這好時機。
“欺君罔上,謀害國君,姜氏父女被囚,回京發落。”封鶴廷脫去盔甲,露出裏面黑色武服,修長熨帖,待确認過身上并無血腥氣後才抱住了女子,眼底掠過一絲暗色。
宋吟晚聽着這話便是成了,事情落定,可仍是感覺到男人此刻有些異樣的情緒,“是沒抓到人?”
“衡陽的蠱派上用場,阿奎那全部交代了。裴徵,喬裝成探路的龍鱗衛在日落之前就逃了。”
“日落之前……”宋吟晚喃喃,應是他和姜玉珠見面之後,亦是陷入沉默。
裴徵遠比他們想的還要狡猾,他沒有留下來驗收結果,就這樣避免了被抓的命運,到底是太過自信,還是并不在意。
無論是哪種,都意味着此人不會就此罷手,且還有後招候着。
封鶴廷将她抱到榻上,“無需擔心,官家下令全國搜捕,他逃不了的。”何況要找他的勢力還不少。
宋吟晚聞言從他懷裏探出腦袋,凝向他,“那四叔眼下是在為何事煩憂?”
那一雙杏眸透徹。
什麽都瞞不過。
封鶴廷愛憐地揉了揉她未束的烏發,無聲咧了下嘴角,“姜丞坤向官家讨要人情。”
“官家不會輕饒他的。”以他犯下的罪狀來說,豈是人情能饒得了的。
“嗯。”封鶴廷頓了頓,又補了一句,“賊心不死。”
他想到姜丞坤被押離開前的一幕,他向官家讨要人情求網開一面,然眼神卻是瞟向自己……老狐貍!
回汴京後,姜氏下放天牢,株連九族,舉京震驚。然證據确鑿,中飽私囊,害命無數,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這樣的毒瘤一除,最高興的莫過于受科舉舞弊困頓的學子,終于迎來了頭頂青天之日。
唯有朝上的文武百官知曉,這一回牽扯出來的,險些動蕩了大梁國本。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緩回來的,還有羌族在境外糾集小國武力對大梁虎視眈眈。喬将軍那半月就送來十封戰報。邊境局勢不容樂觀。
垂拱殿內,燈火透亮,不時傳出咳嗽聲響,厲害時活像是要把肺給咳出來似的。
旁邊侍候的一名眉毛都花白了的公公端上了蜂蜜蘿蔔飲子,“皇上且還是歇歇,太醫說過,您的身子不宜勞累。”
‘嘩啦’一聲折子被悉數拂落到地上,整個殿內呼啦跪了一片。
身着明黃龍袍的男人卻在突兀動怒過後,劇烈咳嗽着伏在了檀木桌上。“咳咳、給朕,都滾……咳咳出去!”
明明是大好壯年,卻要受此折磨,像個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廢人。堂堂一國之尊,被自己寵愛的女子算計毒害偏癱了下身。
叫他怎能甘心接受!
為首的公公侍候幾十年,自然知道官家心結,便帶着宮人們都退了出去。經過殿下臺階時,還繞開了兩步,視地上躺着的女子為無物。
殿內卻兀的響起女子陰森鬼魅的泠泠笑音。
恰是地上的女子發出來的,此刻她手上腕子上被用白布纏着,被人挑斷了手筋腳筋新增的傷口滲着殷紅血跡,渾不覺得痛似的,笑得格外猖狂。
“報應,這就是報應哈哈哈,真沒想到這一日來得這麽快,什麽藥引都救不了你,癱了下半身的帝王哈哈哈……”
“住口!”
“怎麽,還想折磨我,可你能走得下來麽?沒了秋公公,你和我這個廢物有什麽兩樣!”淳妃無懼地瞪着他,滿目譏诮。“你做過的惡都将報應己身!”
官家的臉陰沉得出水,卻忽而收盡了激動情緒,“朕做過什麽惡?”
“綏安侯和他夫人究竟是如何死的,你心知肚明!”
“綏安侯為朕大退犬戎戰死,确有陰謀意外。”他看向淳妃,幽幽道,“姜相為除異己,延誤軍機,斷糧斷援當真是罪該萬死。”
“你——”
“至于這,朕思來想去就只有你,淳妃可否給朕一個解釋,這東西為何會在你手上,又為何會去了秦地?”官家手裏舉起一物,露出明黃一角,赫然是塊破舊布料邊角。
淳妃瞳孔驟然緊縮,死死抿住唇角。
“朕念舊放過了你母家,如今看來,是朕婦人之仁了。”
淳妃一怔,猛地擡眸看向他,待瞥見那陰狠時驟然大喝:”“你不能,不能那麽做!我母親年事已高——”
回應她的唯有一句冰冷的‘拖下去’。
形容枯槁的男人捏着布角,招來了龍鱗衛。
夜色愈深。
天牢寒風潛入,陰冷滲骨。
被關押在單獨一間的姜丞坤忽然從夢魇中驚醒,抹了抹滿頭冷汗,他又夢到了官家初初登基之時,順者生逆者忘的狠厲,而他卻從擁足變成對立,慘遭滅口。
夢過于真實,他坐了許久方是捋清楚現實和夢境,現實裏他輔佐官家坐穩龍椅,鏟除異己,可心悸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
‘叮’的一聲敲擊牆面的細微響動,驚得他踉跄摔下。
剛剛站穩,一根極細的魚線橫過脖頸,頃刻腦袋和身體分離,鮮血濺了一牆。而地上滾落的腦袋正對着一雙龍鱗錦靴。
隔日,姜相在天牢畏罪自殺的消息傳遍。
除卻在牢中愈發沒了倚靠的姜氏族人,旁人并沒有多少感覺,問斬和自缢,沒什麽不同,實屬罪有應得。
姜玉珺被除了貴妃頭銜之後,成日裏瘋瘋癫癫,仍一口一個本宮,把獄卒當宮人呼斥來去,只是再沒人搭理了。
有一兩個搭理的,盡是嗤笑她那‘畏罪自殺’的父親。
姜玉珺不信,父親歷經三朝,地位超然,在她心中無所不能!怎可能死呢!一定又是封鶴廷,不不不,是周家想出來的計策,父親還有法子能保全,絕不能就這樣死了!
一定是詐!
她此時身上穿着髒污囚服,披頭散發,還伴有一股惡臭。“來人,本宮要沐浴,快給本宮打水來!”
“混賬下賤東西,休待本宮出去,一個一個都治你們死罪!”
“來人,有沒有人——”
她攀住欄杆大喊大叫,卻沒有應答,指甲死死扣着木杆,發狠地咒罵起來,早已沒了貴妃的風姿,更像是市井的瘋婦。
“貴妃瞧着精神不錯。”
端莊華貴的宮婦出現在天牢裏,捏着帕子像是聞不得那臭味似地遮擋在前,“果真還是這地方最适合你。”
“你來幹什麽!”姜貴妃陡然縮回了手,那手指甲裏盡是藏納的黑色污垢,此刻連擡面都不願和周皇後正面相對。“滾!”
“本宮顧念昔日的姐妹情,特意來探看,說真的,幸好本宮家中獨女,若有個像貴妃妹妹那樣的,那定是在娘胎裏便早早将她掐死省了禍害了。”
“你少說風涼話,你當官家不知你那點心思,哪怕是回宮,官家也未傳召過你罷。我是輸了,可未必是你能笑到最後!”姜貴妃發絲半掩了面,露出來的一半臉透着一股詭異興奮,“官家最疼愛的,從始至終可都是那人未改,二皇子又如何,到頭來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都保不準。”
周皇後随着她的話笑意漸是僵凝在嘴角,臉上卻絲毫不顯。
“為他人作嫁衣裳哈哈哈……”姜貴妃兀自笑了起來,眼神卻不離周皇後,淬滿了惡意。
後者觑着她,漸漸移開,轉而落到了二皇子身上,在姜貴妃若受驚之兔似抱住孩子之際,莞爾道,“二皇子這年紀已不适合和姜氏關在一處,你們還不另騰個地方。”
“你敢!”姜貴妃雙目赤紅,死死護住自己的孩子。
然湧入的宮人輕而易舉就掰開了她的手,将人甩在一邊帶走了無辜惶惑,不住喊着‘母妃’的四皇子。母子被強硬分離的場面,好不凄慘。
周皇後且站在牢房外,淡漠瞧着。
成王敗寇,若身份對換,自己也逃不過這下場,如是警醒,提醒她絕不能輸!
“求你,求你放過我兒!我兒已被廢,對你構不成威脅,求你饒過他啊——”姜貴妃猛扒在欄杆上,掩不住驚慌恐懼,再沒了高高在上的姿态,此刻就只是一母親可憐祈求人高擡貴手,保孩子一命。
“求我?”周皇後玩味嚼着這二字。
姜玉珺神色一怔,咬住了唇,緩緩跪在了地上,朝着周皇後開始磕頭,“求您,放過我兒子,一切恩怨是你我二人,我兒無辜。他還小!”
周皇後無動于衷地瞧着,看着她忍着屈辱磕頭的神情,忽然縱聲笑了起來。
姜玉珺咬破了唇,一股腥甜沒入喉腔,泛起惡心,磕頭的動作卻不敢停。
“姜玉珺啊姜玉珺,你也有今日。”
“寵冠六宮的姜貴妃,做着太後美夢,哈哈哈……”
随着她的聲聲嘲諷,地上跪着的人磕頭的動作卻是緩了下來,“建安縣主之死有蹊跷。”
周皇後兀的頓住,卻是瞧出她以此做要挾之意,“當年本宮就懷疑是你,怎的,如今你還要作何幺蛾子不成?”
“建安縣主并非自缢,也非我所殺。”姜貴妃逐字重複。
“你的意思是……”
“求皇後開恩,讓我兒回來。”姜貴妃伏低了身子,恰好遮掩過她眼裏的算計。建安之死是橫亘在官家和封鶴廷心上的一根刺,但凡動者,沒一個好下場。
周皇後神情幾變,最終化作了如沐春風,“貴妃如此有心,本宮自然厚待。”轉而走到牢獄口,方是回身望了一眼,“日減一餐,滋擾生事——用刑即是。”
姜貴妃猛撲撞在欄杆上,“賤人——”伸着手恨不得夠到人撕碎,然只有凄厲回音響徹在過道。
不住捶打着欄杆,傳來隐隐切切的痛哭聲。
得益于封鶴廷關系進天牢的宋吟晚匿身避過了與周皇後的碰面,回眸落在了悲戚掩面痛哭的女子身上。
她想要問的答案已經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