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真正走到了街上,雲微才對方才的話産生了無盡的後悔。
從山上走到城裏面,太陽已完全升起。靠海的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縱橫相交的街道上已經有行人熙攘來往。每十餘步就能在路邊看見幾個連續的攤子,賣首飾的,賣肉的,賣魚的……一條條魚的鱗上還沾着海水的濕霧,浮在放置貨物的木板上。兩旁錯落着棟棟低樓,藍青色的屋瓦向上收攏成屋頂。拉着板車的老漢擡起頭擦擦汗,鬥笠下面常年出海曬黑的臉上露出淳樸和善的笑意:
“喲!行啊小兄弟!”
雲微腳下一頓,轉過臉擠出一臉笑容算是回應。
“小兄弟有點底子嘛,這都扛得動。”
“唉,現在這樣強壯的年輕人已經不多咯……”
“是啊。隔壁三條街的那個阿中啊,看他抓一只雞都不行。也不知道這小兄弟是哪裏人。”什麽玩意阿中?這名字怎麽聽起來這麽龍套。
“看他扛着一擔菜,是進城賣菜的農人吧。唉,小小年紀就背那麽沉的擔子。”你以為我願意的啊你什麽時侯有一個良心被狗吃了的師父你就該懂了!
“看樣子長得倒還挺俊秀,沒準是個好吃懶做的敗家子吧?”長得像女的也有錯嗎?诶,不對,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是小兄弟了?
“呸,敗家子能是這樣一臉凄苦地低着頭走過去嗎?唉,肯定過得不容易。”我表情豐富了點又怎麽樣了?要不是你們說那麽大聲我腦袋抽筋了才會低着頭走啊!
“這小兄弟生得倒也是白淨,也不像幹粗活慣了的人。哎,說不定是個落魄的書生呢!”
“這你就不懂了,書生身上都帶着一股酸氣,這小兄弟看樣子應該沒什麽墨水,要不然也不會來幹這種活了。”
“嗯……也對,應該是農人家的野孩子褲腳都沒紮好,從小玩到大恐怕沒碰過書吧?” “也不像啊,這頭發綁得和桑海這邊的人不怎麽一樣啊。”
“難不成是外域來的?”雲微聽着話題越來越離譜,再低了低頭,把身後一大袋菜葉往肩上靠了靠,加快腳步往前走。
“外域的王侯貴族嗎?”
“王侯貴族天生嬌貴哪會幹這種事……”
Advertisement
“難不成是賣身進宮去的!”噗――-!“哎小兄弟你怎麽了?”
雲微腳下一個踉跄,一口老血剛噴射而出,在三五個熱情質樸的大叔的注視下僵硬地轉過頭:“沒事,謝謝!”
其中一個大叔猶豫地看着雲微背上與本人極度不相稱的口袋:“要不要幫忙小兄弟?”
雲微深吸一口氣,盡量以和煦的微笑看向那個大叔:“不用!”語罷繼續擔着足可以裝下兩個她的包裹向前走去,幾步之後回過頭,擠出一個更燦爛的笑容:“謝謝!”
有間客棧內,丁胖子拿着抹布仔細地擦着正對門口的一張長桌,正門走進來一人。
“丁掌櫃,這麽早就在忙了?”。
“哎?”丁胖子直起腰來,繼而爽朗笑起來,“張先生!”客棧門前站着一襲青衣的張良,身後恰有人走過,揚起一陣微風,腦後的幾縷黑發飄揚。
“張先生今日不用早課?”丁胖子端出一杯茶。
“無妨這樣說。”張良落座後道了聲謝,閉上眼端起茶杯微啜了一口,再放下茶杯,望向繼續擦拭着桌子的丁胖子,“倒是丁掌櫃這幾天都很是辛苦啊。”
丁胖子擡手抹掉額上一把汗,重重地嘆了口氣:“唉!現在的少年人都待在家裏種地,哪會來幹這行。你們儒家又說什麽君子遠疱廚之類的,搞得那些念過幾天書的小子們都不正眼瞧我們這些當廚子的。”說罷飽含怨氣地看了張良一眼,而後者只是微微一笑,不作回應。
“現在客棧裏就我和石蘭兩個人,到了正中午客人一多根本忙不過來。”又嘆了一口氣,丁胖子雙手叉在腰間,看向門外來來往往的人群,片刻後一揮手,“罷了罷了,待會還要上街買食材,給小聖賢莊的弟子們備早膳呢。”說罷把抹布往架上一搭,提起地上籃子掉頭出門,“張先生就随便坐會吧,可別怨我丁胖子招待不周啊。”
“丁掌櫃先忙,良便不打擾了。”不緊不慢地喝下最後一口茶,張良微笑着起身,向窗外望去。人流中幾匹馬飛馳而過,張良嘴角微微往上一挑,而後似無事發生一般悠悠朝客棧外走去。
人多起來之後盯着她的目光也沒這麽猛烈了,雲微慢悠悠地在街上邊晃邊東張西望,周圍卻漸漸開始擾亂了起來。遠遠街道的叉口處幾個黑黑的影子上下浮動,而那周圍的人卻是逐漸被驅逐到了路兩側。
只一會功夫影子便走近了些。雲微憑借自己微薄的知識辨認出,這是秦國士兵的盔甲。
“靠邊站靠邊站!”在地上的士兵手持長矛橫過來,不耐地揮動着将稀疏的衆人喝退到路邊樓房前。
雲微随着前面的人步步後退,不料卻碰到了後方的攤子。那小販從一桌的鮮魚中擡起了頭,目光掠過緊張的雲微,停在她身後的裝菜的大袋子上,旋即恍然大悟,露出了一副“原來是同行”的表情。
“小兄弟是新來的吧?”那小販和善一笑,問道。
我不是小兄弟……雲微将這句話吞了回去,應了聲是。
“這樣啊,”小販又是一笑,“來這賣東西也不簡單啊。倒是這個時候不讨好,碰着了巡街。”
雲微笑了笑算是回應。恰在此時,街道上突然有一隊騎兵飛快地跑過,一串馬蹄聲震得地面也抖了三抖。
“看來又有大事要發生了啊。”小販抱起雙臂感嘆道。
雲微心中咯噔一下,轉身:“勞駕,你的意思是……”
“之前這裏發生過什麽大事?”
“這個……”小販的手在桌底下搓了搓,眼睛四處瞟了瞟,然後湊上前壓低聲音快速道,“聽說啊,這是有逃犯在附近呢!前一陣子也有陣仗,我親眼看着一隊黑衣騎兵跑上了山!一溜煙就沒影了,還是黃昏沒人的時候,我還以為我看走眼了呢。而且啊……”
“而且?”雲微眉頭皺起,剛欲問個究竟,乍然聽見隔壁的狗肉檔主提高聲音呵斥道:“而且什麽,我看你就是看錯了!你問問周圍咱這些一天到晚把攤子擺在街上的,誰看見過你說的什麽黑衣騎兵了?嘿,前些天我聽隔三條街的李掌櫃說啊……”
“說什麽?”雲微的好奇心又被鈎了起來。
那家夥一挑眉毛:“是有頭臉的人物要來啦!”
原先的那小販也被驚得張大了嘴,不由得問:“誰啊?”
“嘿嘿……”這厮讪讪一笑,“我也不知道。”
“啊?”小販一愣神,随即大怒,“那你還說個啥!”
雲微無奈得搖搖頭。正好擋人的士兵們也撤走了,便向兩人簡單道個謝,繼而提起包袱走向路中央。人群漸漸散去,雲微揣摩着剛聽到的消息,無意識地往前走着。
她之前在山上倒是沒見過那小販說的騎兵,之前遠遠看見的那也沒穿着黑衣服。要說是黑衣騎兵,看着秦國士兵的盔甲也不怎麽黑啊,那都是些什麽人?難道有從別的地方來的特遣隊?
她又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知識的匮乏,在山上這麽久,下山的次數一只手都數的過來,在鎮上停留個大半天的還是第一次。師父這喪心病狂的什麽時候屯了這麽多菜根,她賣到猴年馬月才能把它們都賣出去。放下揪着頭發的手,雲微聳了聳肩,順着街道走了下去,突然頓住腳步。
等一下。
如果我今天賣不完這菜根……
那我豈不是得露宿街頭了??
“閃開啊!”
“閃開啊啊啊!”
這是演哪出?雲微奇怪地看着路上的人們不約而同地向兩邊散開,其中一個商販一臉驚恐地對着她吼道:
“小兄弟快閃開啊!”
哈?雲微皺皺眉,然後忽然意識到不對勁,猛地回頭向身後望去。
一匹黑馬一路奔來勢不可擋,上面的人手忙腳亂地試圖控制住它卻無濟于事。那馬的影子已經沒過了雲微的頭頂,黑漆漆一片從上面重重壓下來!
路邊的婦人忍不住捂住了身旁孩子的眼睛。
小販們的聲音卡在喉嚨裏。
街角一個青色的人影神色一變。
雲微猛的咬住嘴唇!
笑話,我還沒活夠好嗎!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個千年大奇葩的徒弟,莫名其妙地幹了這麽久苦力,莫名其妙地被人扔了沒有一萬也有幾千個茄子李子在臉上,莫名其妙地要扛着一坨菜根在街上被人認成小兄弟,如今又莫名其妙地放一匹馬出來要把她踏成泥漿。這是老娘祖宗八百代都是殺人狂魔還是老天今早被人噴了辣椒水眼睛睜不開了啊?!不就是一匹馬嗎?不就是一匹馬嗎!這還閃不開?雲微眼風猛掃過兩邊的人群,緊了緊肩上的□□袋,忽的下蹲向旁邊躍去!
悠閑地繞過街角,張良注意到街上的騷亂,轉頭望過去。
一匹黑馬沿着長街橫沖直撞,前面的人都一臉驚恐地向兩邊散開。那飛奔的馬向路中間的那個察覺到不對猛然回頭的少年踏去,路邊的所有人都呆愣在原地,竟無人能夠阻攔。
張良快步行過去,正準備阻止這場慘案的發生,卻突然看見在大街正中間那個扛着一個大得難以置信的袋子的少年的眼睛幾乎在回身的同時眯起,迅速地弓下身子,左腳一蹬,便傾斜着向路邊蹿去,頭往旁邊微側剛好避開了沖撞而來的蹄子。下一步右腳點在路邊的石板上,順勢旋過身,雙腳落地向後擦出幾寸的距離,幾乎可以說是輕松地躲到了路邊,下一刻馬蹄就重重地踩在了剛才那個少年所站着的位置上。
馬上的人拼命地拉住缰繩,勒得那匹馬一陣嘶鳴亂了方向,左搖右擺地向着路邊沖去,人群紛紛退後四處跑開。急促踏下的馬蹄踢翻了路邊的鋪子,一時間青菜蘿蔔滿天亂飛。憋了一腔怒火的黑馬毫不留情地把上面的人甩了下來,穩了穩步子,終于是平靜了下來。
“哎喲……”遠遠地聽到那個可憐的倒插在地上的騎馬人叫道。
滿街的小販哀號的聲音此起彼伏。
張良停住腳步,若有所思地勾起了嘴角,随即穿過亂哄哄的人流,向着事發地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