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晨風習習。
未及太陽完全升起之時,參差的綠葉上還綴着一層露水。屋棚上的幾只鳥悠閑地抖着翎毛,輪流叫了幾聲。幾回合下來漸漸不叫了,無聊地各找一個伴幹瞪着眼,再瞪着院子中央的一地黃土。
從屋棚下走出一個人,徑直行到院子裏,停下腳步回頭好笑地瞅着那幾雙瞪着她瞪得好似望穿秋水的鳥眼,故意再往前挪了兩步,然後猝不及防地右手一揚。潛伏在屋頂上的幾只鳥兒立刻撲棱着翅膀一頭紮下院內,毫不客氣地開始争奪一地的谷粒。那人敏捷地向後一跳,拍掉手上沾着的碎谷,雙手往腰上一叉扭頭看向林子後漸高的太陽。
金黃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樹籬照進院子裏,投在那一圈叉開翅膀示威性地互鳴的鳥雀之上。看熱鬧的人轉回身,擡頭沒好氣地回視棚頂上,一個人豎着起左腿坐着,臉上賊光四射的笑容堪比秋日怒放的菊花。
那人向院子裏擺手:“雲微啊……”
雲微:“幹甚?”
“給少點谷子又不會餓死它們,”那人左手托腮手肘支在膝蓋上,右手抓着一顆沒吃完的李子,“院子裏地少能種出多少糧食?為師還盼着每日三餐呢,這樣浪費下去,我估計就要啃菜根了。”
“既然還有菜根吃師父又何必擔心米不夠呢?”雲微往左歪頭,故意拖長尾音,配以瞪大眼睛的無辜表情,“反正鳥也不吃菜根,不會跟你搶你怕什麽?”
師父不搭話,把李子送到嘴裏頗為挑剔地咬了一口。
稍加停頓,雲微又及時補上一句:“而且師父你這種吃了李子還要菜根的行為才是真正的浪費糧食吧?”
泰然自若地吃完最後一口,師父捏着光禿禿的果核打量了一圈,極為精準地咬除掉一塊突出的果肉,再用左手小心地揪下連着的果皮,把它修成一個完美的梭形,又反過來仔細審查了一遍。終于他回頭看向院子裏的雲微:“米飯是主食,菜根用來下酒,李子是加餐。作為一個人要懂得享受天地給予的美食,不然和雞鴨狗畜有什麽區別?”
“哈?”雲微嘴角略抽搐,“這和浪費糧食有關系嗎?”
“為師不像某些人,”鄭重地放下那個光溜溜的果核,師父瞥了一眼雲微,忍不住加上一句,“別一臉抽筋似的表情說的就是你。為師終日勞苦,早上喂鳥下午種菜,還要精心打算每天吃多少米多少菜,”頓一頓,“菜根。身心俱疲,終日不得歇息。這樣消耗量大的工作豈是這點糧食能夠支持得起,怎麽能和那群成天吃了睡睡了吃的鳥相提并論?”
雲微偏過頭,看見幾只鳥為了搶奪最後一堆食物争得一地鳥毛。
“那,”師父一攤手,撇着嘴,“還有力氣打架,再餓它們一天也沒關系。”
雲微咽下一口唾沫,換上眯眼笑得更燦爛的表情:“恩師啊,您可知道這世上有人說把李子拍在臉上可以延年益壽您要不要試一下?順帶着遮擋住您那菊花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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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師父又拾起一個李子,掂量一會抛到空中又用手穩穩抓住,“讓為師先看看效果如何!”
在一瞬間師父的目光由原本的懶散變得銳利無比,五指繃緊手腕不給人留任何反應時間地一弓再一推,拳頭大小的李子便在極快的速度下直線飛出,剎那從裂開果肉中噴出的漿液已經逼到雲微臉前不足一尺!
雲微将右腿向後擦出一步的距離。幾乎不需要思考,她已經清楚了她那喪心病狂的師父是打算拍一個李子在她臉上了。雲微揚起的嘴角中揶揄的笑意頓時消失,一個側身,左手握住了背後的弓,另一只手從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架上弓弦。拉弓的聲音如疾風過境,雲微眯起雙眼,下颔稍揚,一松手箭筆直飛出,箭尖在初晨的日光下泛着炫目的光澤,徑直刺過飛來的李子,再以分毫不減的速度一頭紮入屋頂的數層茅草內!
院落裏的鳥雀驚得撲翅而飛。
師父略略側頭:一支竹箭沒入他左邊寸許之處的茅草中。紅色的李子晶瑩剔透,漿液順着竹箭慢慢地淌下。
緩緩放下平舉握弓的左手,雲微眼中漸漸添上了幾分暗自的得瑟,右手大拇指在鼻子下一刮,模仿着方才師父的語氣:“別擺出一臉牙疼的表情瞄準的就是你!”
師父稍稍起身,在雲微又變回警惕的目光下伸出左手,抓住了那柄竹箭……上的新鮮大李子,手腕略微發力把它拔了出來,送進嘴裏就是一口,咔吧的一聲清晰可聞。
這……雲微扶額,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反應的速度還是不錯的,上弓的動作比上幾次簡潔了,不過其實在拉弓的時侯你已經可以瞄準完畢了,但是你在拉盡之後還停頓了一下。雖然這樣會使得命中目标更加精确,但是這也會浪費你的時間,給了我躲避的機會。這樣的猶豫會導致更多的變數,懂嗎?”
聽着師父的語氣變得嚴肅認真,雲微向屋頂望去。幾根折斷的茅草飄下來。師父看了看缺了一口的李子,後轉開目光看向雲微:“沒有必要追求每一發都是完全的精确無誤,當然我也知道你并非是在忘恩負義地瞄準你師父。射術講求果決,在這一點上,你還不夠。”
雲微抿住嘴唇,點點頭。
重新把目光挪回李子上,師父又咬了一口,表情轉瞬間切換成晚風中無比蒼涼悲戚的小媳婦:“而且你這樣摧殘果實的行為才是真正的浪費糧食吧?你看,”伸出手,掌心向上頂着被摧殘得體無完膚的李子,“都爆漿了!”
雲微身形一頓,一口老血含着沒噴出來。
如果把這大秦之河山比作一方幽雅的園林,那師父絕對是整個園子中色彩?b豔似太陽綻放得最為熱烈的一朵奇葩。
拾起地面上散落的谷子放入手心,雲微一邊想,一邊默默清點被驚飛後重新回來的鳥兒們。
這一切的一切要從六年前說起。當時的雲微還在一群逃難的人中間混吃的,誰知某日一早醒來周圍只剩她一個人,估計別的人走的時候沒看見她,直接把她忘在這山頭上了。在饑餓的驅動下她只能四處找可以入口的東西,剛看見山下似是有一戶人家,結果一個激動直接從山坡上滾了下去。十分幸運地她并沒有摔得粉身碎骨,但是很不幸地砸在了那茅草屋頂上的一堆李子上,這數十只圓潤飽滿的果子在這巨大的沖擊下向四面八方彈開,撞在各種各樣的硬物上應聲拍成一坨坨圓餅。當時安坐在屋頂上的師父翹着二郎腿,掃了一眼漿汁橫流滿地的狼藉,對着壓塌了屋頂掉進屋內的雲微露出無比詭異的一笑:“啊……雖說你毀我糧食壞我屋頂,但既然摔到這院子裏也算是有緣之人。這樣吧,要不你把這些李子全部修複回原來的樣子幫我擺好,要不就做我徒弟,怎樣?”
還能怎樣?回複原樣?這種事只有逆天的瑪麗蘇才能做到好不?!那時的雲微尚還天真無知沒能料到這厮的巨大殺傷力,抖掉身上的幾撮茅草,站直了仰起頭,猶豫着頗為艱難地說:“師……父……”
“嗯。”師父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随即慢慢地說道,“那今天你就盡一下為人之徒的孝義來清理一下院子吧,為師不苛求,恢複原樣就行了。哦對了,順便把這個屋頂補一下,”自然地指了指那個天坑,“夜裏風大容易吹進來。”
雲微只覺得有千萬只草泥馬在心靈的原野上歡快地踩踏而過。
雲微的師父名曰程風,然而他無賴的作風實在是令人怎樣也無法相信,這樣一個俊逸清朗的名字代表的竟然是這樣一個不靠譜的人。每天早晨都準時帶着一堆李子坐到屋頂上張揚地當着一群半日粒米未進的鳥兒一顆一顆地嚼,還惡毒地發出咔吧咔吧的聲音,盡情享受着衆無辜鳥兒們怨恨并憤怒中間還夾雜着些無力的注目。這是要怎樣的惡趣味才幹的出這種損鳥利己的事……還有……雲微拍掉手上的鳥毛,拜托為什麽李子地出鏡率這麽高!!
至于徒弟,更準确的說法則是免費勞動力。清晨抓米喂鳥,把前院打掃幹淨。再跑幾裏山路砍回來一天的柴,劈細,生火燒飯,手持一頂大草帽沒完沒了地對着随時可能熄滅的爐竈扇風,不完全燃燒産生的碳黑四處飄飛。一餐完畢後跑幾裏山路到河邊洗盤子洗碗,再吭哧吭哧跑回來打掃屋裏。雖說包吃包住但一點工錢都沒有,這壓榨完最後一絲可利用價值的精神和萬惡的奴隸主有什麽區別?
雲微承認師父的功力深厚技藝超群,能在幾百步開外連發三箭絆倒巡山士兵的馬匹、使他們返回而沒有接近院子,再加上随手扔出的李子核總能及時吓跑偷米吃的鳥兒,怎麽說也不會差。但他傳授射術的方式則令人不想評價:雲微永遠永遠不會忘記在她學會怎麽拉弓放箭的第二天便被拍了一個茄子在臉上,因為沒有來得及放箭把它打回去。還有各種各樣的,比如站在屋頂上在師父吃掉十個李子之前放箭二十發在院子裏釘出一個圓形之類的奇怪要求。可是同樣不能否認的是,師父這樣奇葩的方法确實讓雲微從一竅不通進步到了接近熟練的地步。
然而住在這個小院子裏的并非只是師父一個人,這是雲微穿來第一天從清早拿着掃帚一直忙活到傍晚日落才發現的,原來她除了一個無良的師父之外還有一個師母。也正是因為師母幫着整理好了屋頂的茅草,雲微才得以在天全黑之前吃上所剩無幾的晚飯。平時和師父争辯不過大打出手竹箭橫飛的時侯也是師母來叫停,讓雲微免受□□精神的雙重摧殘。
“這些事雲微你今天就不用做了。”身後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等會簡單收拾一下就下山吧。”
雲微把箭袋往肩上背了背,咧咧嘴,對着屋檐的陰影之下眼含笑意盈盈的女子應道,“嗯。還是師母靠譜些!”
師父教雲微射術,而師母教的是聲術。第一次看到師母用一個高音震暈了那些可憐的鳥兒的時侯,雲微覺得這當真就是古代版的超聲波,碎石碎鳥碎大山。然而真正練起來才知道這玩意只對活物有作用,而且比想象中的要難上好多倍。由此她可以斷定,這位好人的師母實力絕對和師父相差不了多少。
“對了。”屋頂上的師父縱身一躍站定在地上,雙手抱在胸前,“為師教了你那麽久,你肯定心懷無上的感激之情吧?”
“啥?”雲微頭頂上多出了三條黑線,師父你好像帶了很重的個人色彩……
“反正今天你也要下山走走,那就把後院裏的那三捆菜根拉到集市上賣了吧,哦還有,”對雲微越來越難看的臉色視而不見,“順便還有那幾串茄子,也一并帶過去賣了吧。為師早就想改善一下夥食了。”他注意到雲微近乎猙獰的表情,“為師知道你對這個機會感激興奮、倍覺光榮,雲微真是個好孩子啊!為師也不用多說什麽了,好好完成任務吧!”
雲微盯着師父,在腦海中用千萬支竹箭把他紮成篩子,然後從牙縫中一字一頓地擠出一句話:“承蒙指點栽培之恩澤,自懷不盡感激于心。今予以此任,舉手之勞不足相報,必全力……而……為……”到了後面幾個字都帶上了嚴重的顫音。
“哎呀這話一說還真有幾分讀書人的腔調那!”師父贊賞地點點頭。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就是三捆菜和一串茄子…而…已…嗎…我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