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
張良收回目光,他并沒有打算留她。屋外一瞬間落入完全的寂靜。許久,張良轉身:“師兄可是有何事?”
顏路吸氣:“你不必懷疑她。”
張良不說話,顏路看着他:“她沒有惡意。”
樹梢上的鳥兒輕啼了一聲,張良轉開身子,把手靠在身後:“師兄又是如何肯定?”
“賀姑娘一直護着子明子羽,幫助墨家諸位向小聖賢莊傳遞消息。”顏路道,“若真圖謀不軌,大可不必如此費神。且……”
“那只是因為現在還未有真正的收獲。”張良緊接着顏路落下的話音将他打斷,停了停,重新開口,“微不足道的情報類同芝麻,熟練的偵察者不會舍本逐末,而是會以它博取他人的信任。而當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大網開始收起,才是真正的落入甕中。”張良嚴肅地看向顏路,平日藏起的鋒芒盡數外露,“師兄,你難道覺得這撒網之人只是個愚蠢狂徒?”
顏路看着他,似乎在猶豫如何措辭。
“她說得沒錯,”張良繼續道,嘴角一挑,眼中卻無笑意,“即使她只是一個過路人,掌握了墨家諸位的行蹤,甚至子明子羽這個把柄,不是同盟,便只可是敵手。我不止一次地試探她的實力,卻每次都被她用各種方式繞過。就連直接問她,”張良閉上眼睛,許久,長出一口氣,“她竟說我的懷疑與她無關,就像根本不懼怕我的推斷。”
“而方才,”感覺着手上殘留的那一掌的力道,張良終還是笑了。“她卻慌了。師兄,若是心中無鬼,便不需要回避,又為何要慌?”
小廬之外重回寂靜,像石子投入如鏡的湖水中。張良直迎上顏路的目光,笑意背後隐含着質問。許久,顏路移開了視線:“這些推斷,或許不錯。可是,子房,你可有考慮到賀姑娘的感受?”
張良一怔。
“沒錯。懼怕便必有隐瞞,回避則意味着破綻。”顏路深吸一口氣,低頭,“可是又有誰能承受住一次又一次的逼問與試探,卻仍能不改心境?”
張良沒有回答。
顏路深深看了他一眼:“即便不是心中有鬼,在連番的逼問之下,慌張已是難免。況且,”話鋒一轉,“子房可知她手上的傷?”
“是帝國的追兵所致?”張良皺眉。
“是燙傷,熱水澆沃的燙傷。”顏路平靜地說,“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也許是不希望子明內疚。前些時候你帶她上山,讓她腿上傷得更重。你對她表現出這般敵意,又如何要求她不起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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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葉的陰翳下,張良臉色細微一變。
“子房,或許你只是無法對這個變數安心。為免墨家再入險境,你才會多番嘗試去确認。可在你一次次的試探下,賀姑娘從未表現出對你的敵意,縱使她知道自己無法得到所有人的信任。為墨家傳信一事,若屬帝國,她自然不必擔心被人發現。但從腿上傷口看,以長刀傷她的人全然無手下留情的想法。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冒在來回穿梭時被人懷疑、甚至被前日交手之人辨認出的危險?雖有萬一,但是,”顏路頓在了這裏,“子房,你又何必緊握它不放呢?”
濃密的枝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張良站立在樹下,樹影斑駁落在他臉上,讓人看不清表情。
顏路沉默片刻,終于說出了那句壓下許久的話:“子房,你不必置所有人于敵對。”
葉聲起伏。
沿着下山的路走到進桑海城的路口,雲微停住了腳步,看着豁口外的人流穿梭,腦中處于卡機的狀态。
他那個眼神是什麽意思?
他是已經把帝國的标簽貼在我頭上了?
他是已經得出了結論,并且打算将這個結論告訴所有人?
我是不是……在此再無容身之所?
所以,雲微凝視着前方不存在的某一個點,我還該回有間客棧嗎?如果他們都不願意幫自己尋找師父和師母留下的線索,或者交換情報,那要找到他們二人又是何其難。怕的是墨家諸位從張良那得知所謂“實情”後看她的眼神,甚至限制她的行動,到時想走可就比登天還難了。
正想着,有幾個穿着鮮豔顏色衣裙的姑娘走到豁口前。雲微無意識地站着,便聽見她們的對話有一句沒一句地鑽進耳中:
“……好了,別哭了,那麽多人看着。”
“……可是我不懂為什麽小翠會這樣兇我……我招她惹她了嘛……”
“啊喲,你這樣跟她郎君打趣,她當然要跟你急啦……小翠這樣肯定是吃醋了,你也是,正撞上她氣頭……”
……等等!
雲微渙散的眼神一瞬間聚焦起來,吓得左邊賣茶的老翁手一抖水潑了一身。
張良,你不會和顏先生……
這消息太勁爆了容我先冷靜一下……雲微擡手揉了揉太陽穴,緩步走到那尚在戰栗之中的賣茶老翁前要了一碗茶水,一飲而盡,把木碗放在茶攤上,轉身走進城中。原本就覺得張良突然從幕後跳到臺前着實奇怪,然而這樣子似乎就說得通了啊!顏先生也總是幫着她,張良難免,也會覺得有些……不爽?
剛才還在風中蕭瑟凄涼的雲微突然便不覺得蕭瑟凄涼了,腦子重新開始高速運轉,步伐也越邁越開。讓她一下子接受,還真有些困難。不知道顏先生是否知曉,不過看他對張良嚴肅地樣子,估計也是知道了想和他鄭重地解釋一番吧。況且這年頭也應該不只有他們如此,應該……也有別的人如此的吧?雲微一邊開着腦洞一邊四周掃視,那,燒雞檔前面那倆小公子不也嘻嘻哈哈在一起挺快活的嗎?
正想着,高一點的男孩叉起腰,搖搖頭,矮一點的那個卻轉過身,側對着雲微,笑得一臉龇牙咧嘴。雲微被口水狠狠嗆了一口,那是天明和少羽……
天明正和少羽為要不要買一只燒雞争來搶去,雲微便到了他們身後。天明一見雲微出現便轉而對她發動了攻勢,後者無奈地掏錢買下,朝少羽問:“還有約莫半個時辰就要天黑了,你們怎麽還留在桑海城內?”
少羽先橫了一眼天明,後答道:“一個時辰前我們便打算動身,但走到大街上時卻遇上一隊秦兵,只得躲回客棧。這隊人陣仗不小,直走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便拖到了現在。這小子卻嚷嚷着要吃燒雞,浪費時間。”
“我哪有!”天明争辯。
“是新入城的一支軍隊?”雲微察看着大路的寬度,默默計算片刻,随即皺眉,“桑海的兵力恐怕又有增強,他們沒發現你們吧?”
“沒有。”少羽搖頭,望着軍隊遠去的方向,“不過從盔甲看,只是平時戍守各郡的普通軍隊。”
“只是普通軍隊?”雲微手稱下颔,“難道不是增兵?”
“我覺得,”少羽有些猶豫,“他們似乎在押送什麽。而且他們的隊列……”撐住額頭,“似乎不僅僅是普通軍隊,而是訓練有素的騎兵,卻不知道為什麽要作此裝扮。而且偏偏選在此時押送,怕是因為上午有帝國軍隊的例行巡查,便要回避。”
雲微移開目光。該是為了避開帝國正規軍隊的搜查,才作此僞裝。不過無論如何,出了桑海城之後,他們應該不會經過通往小聖賢莊的山路。想到這,雲微示意少羽邊走邊說,一邊把天明拽走,卻聽見少羽似是喃喃自語:“我倒覺得奇怪,他們似乎護送着幾臺轎子,前後左右各有護衛,藏得嚴嚴實實,裏面坐的卻不像是什麽官人。而且護衛的幾個……手持長刀,不像是軍隊中人。”
雲微心中咯噔一聲,心中閃過黑衣人揮刀如閃電的身法,和一直困擾着她的“廢棄品”三字,轉向少羽:“他們走遠了沒有?”
少羽搖頭:“雲微姑娘打算跟上?”
“只是去看看,也不指望跟上他們。我就不送你們了,路上小心。”雲微說完朝另一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