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雲微迅速掃了一眼顏路的表情,沒有異常。

冤家路窄,奈何老天此番好意,竟令得二者狹路相逢。最近她來小聖賢莊送食盒都學乖了,每每挑在敲鐘時進門,放下東西就走。零星的幾次遇見了張良,她也是匆忙打個招呼就走。但總還是有一次對上了他的眼神,當時她就打了一個激靈。

有一個詞叫如芒在背,雲微只覺得那不是芒,那簡直是戰場上刺馬腳的鐵蒺藜。

眼底下突然伸出一只拿着藥包的手,頂上傳來顏路的聲音:“這是後幾日的藥,研碎後取汁液敷在傷口上即可。”沉默了一陣補充道,“若有什麽不懂可來找我。”

“好。多謝。”雲微拿過藥包,對着顏路稍稍欠身。他一定看出她不願久留,因此給了她個臺階來下。雲微忍不住再擡眼看顏路,他臉上還是一貫的笑。估計什麽他都看透了吧,她想,但他卻什麽也不說。雲微邁開步子朝門口走去,略作停頓,便一把拉開木門。

“哎!”門外傳來一聲驚叫,雲微低下頭,天明雙手舉過頭擋着臉,眼睛從縫隙中瞅着她,眨眨眼。

“抱歉,吓到你了。”雲微扯起一個笑容,側身快速道,“快進去吧。”說完不顧及天明有沒反應過來,繞過他向院落外走去。張良正站在籬笆外,眼神掃到她身上。

這次能躲過嗎?雲微默問,步速越來越快,沒有停頓地推開小門,偏頭向他打了聲招呼,然後疾步走開。

“姑娘還請留步。”

雲微走出數米,終還是站定。

“怎麽?”雲微臉上挑出一個微笑,慢慢回頭,而在對上那雙眼後頓覺不妙:如同磨砺過的刀鋒藏在絲帛之後,看上去漫不經心,卻不能阻擋眼底銳利的鋒芒。

雲微站在那,幾天來頭一回感覺到了初秋的涼意竟已滲入了空氣中。

張良盯着她看了好一陣,緩緩開口:“馬有九色,除紅黃棕灰外,還有其他毛色。日前小聖賢莊內的一匹赤馬與一匹白馬誕下幼子,毛色乃赤白相間。中原白馬與蠻疆諸馬誕下的幼子,一日千裏。若紅馬非馬,白馬為馬,那姑娘以為,方才提到的這些,又是否可算作是馬?”

那日她與子慕等人辯合,所使用的論點便是白馬為馬,黑馬與其他顏色的馬非馬。雲微抓了抓手中的藥包,偏偏頭,沖張良咧了咧嘴:“……張先生說的是,在下受教了。”

張良的眼神移向院內,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受教了?”斜眼瞥回去,“只怕是姑娘不想反駁吧?”

雲微臉頰一僵,慢慢地,笑容如冰雪見了陽光一般從臉上褪去。

Advertisement

“姑娘明明能反駁我,卻避開不談,反而言說自己受教,”張良嘴角浮出一絲笑,嗓音低沉,“你有那麽害怕和我辯論麽?”

雲微不答,沉默地望着他。

“按理來說,姑娘在辯合中勝過小弟子,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又何需膽怯?姑娘這,是讨厭我?又或者是,害怕在辯合中不小心說了些什麽,就這樣的讓我知道了,你究竟是何人?”

手指抓緊了藥包,雲微抿起嘴唇,目光在他略帶嘲弄的聲音中一截一截地冷了下去。

“實不相瞞,我對你這個人可是好奇得很。”張良伸出手輕撚着籬笆上的花枝,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初吐的花蕊,點點粉白綴在纖弱的花絲上,“我可是很願意誘得你說話,也很是期待和你某日辯合一場。可是你的警惕心太重了,”修長的手指輕一用力,花蕊便爆裂開來,濃稠的香氣瞬間萦繞在兩人幾步的距離之間,撲向雲微的鼻子,“每次我希望從你口中問出些什麽,你察覺得總是那樣的快,最後無功而返的,反而是我。”

“這不奇怪麽?”張良定定看着沾上手指的汁液,淡黃色的星點在斑駁陽光下扭曲出詭異的陰影,“第一次與你見面時,你負重輕松躲過了飛馳的馬匹。第二次與你見面時,你從樓梯下扔出一壇酒,正砸在方才滴下的血跡上面。第三次與你見面,哦,那已經不能被稱作是見面了。”張良笑着,瞟過雲微抿得發白的嘴唇,“我帶你上山,請師兄看傷。聽師兄說你腿上的兩道刀傷盡數撕裂,還得随着我的速度快步前行……”

啪的一聲悶響,雲微的指頭摳破了藥包外層層包裹的布帛。

張良轉過頭,手指不緊不慢地放開了那枝花。被捏碎的花瓣從花芯上掉落,打着旋無聲落到地面上。“而你居然一聲不吭,堅持了大半個時辰。我沒有料到你身上的傷有這麽重,還以為是你的體力不濟,誰知……”

嘴角的笑意漸漸染到眼角,“你身上出人意料的事情太多了。一個農人,有可與一般游俠相比肩的武學功底。聽聞你的師父是程風,十餘年前在七國內聞名的俠士,那這也就罷了。但你通曉算術,識得當世學派經典,這些可不是能說罷了就罷了的。而且……”張良的眼睛眯起,“你不是愚笨的人,但是你從不輕易展示你的聰明,就好像你知道,”直直看向她,“顯露出你的聰明會引起別人的懷疑一樣。”

空氣中的花香濃得仿佛要扼住人的喉嚨。雲微只覺得咽喉上一陣燒灼,盯着張良深褐色的眼睛,深得像兩潭古井。和煦的陽光紮在身上,像閃着磷光的箭鋒。

“追擊你的人也許是帝國的軍隊,可傷你的人不是。”張良一步一步朝她逼了過去,“那這些人是誰?陰陽家?羅網?還是別的勢力?還有,他們為什麽要取你性命?只是因為你是程風的徒弟,還是因為你……”

幾步的距離轉瞬間縮短到不及三寸,張良低頭,看着面前那張慘白的臉,那雙帶着冷光的眼睛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睫毛輕輕顫動。張良略微俯下身,穿過樹葉的陽光從他的後方射來,透過他的發絲,最終落在她的臉上。

“因為你、本、身,就與他們有糾葛?”

院外一片的死寂,空中一只鳥突然撲翅飛過,發出唯一的聲響。

“賀雲微。”張良一字一頓地念出她的名字,玩味地笑笑,“我沒法信任你。”

木門驟然推開的聲音像一根針突兀地插進來。

“子房!”

張良的笑容僵住,偏頭看過去。十來步開外,顏路站在木屋前,木門在方才推門的猛力作用下在他身後搖晃着。雲微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看見顏路的目光落在他們二人的身上。

“師兄可是有好久沒有這般着急了。”張良淡淡道,“你能得到師兄的信任,确實不容小觑。”

雲微看着他的側臉,深深吸了一口氣:“你這樣懷疑我,也是無可厚非。”

張良回頭。

“畢竟現在的形勢不容得半點差錯。城內戒嚴,帝國精銳駐留,陰陽家與名家到來,還有,丞相大人,與不知何時會突然駕臨的始皇陛下。”雲微停下來咽了一口唾沫, “而墨家機關城被毀,門派中人棄城出逃,現在幾乎都集中在了桑海。任何一點小差錯,都可能帶來不可想象的後果。”

“而且,張先生,你也不是茍安之人吧?”

張良眯起眼睛,盯住她的臉,而對此雲微只是更緊地握住拳頭:“這樣幫助墨家諸位,被帝國發現了那是死罪無疑。除了什麽兼濟天下的俠義之心,你應該也是希望,你們之間,可以聯手對抗帝國。”

“我知道這些,而且可能還知道更多。不管我是不是什麽奸細,是不是哪裏的探子,就算我只是一個過路人,你也怕我給你們帶來麻煩吧?”雲微臉色有些發白,聲音卻沉穩,“那些追殺我的人,絕不是省油的燈。我若留在這裏,把這裏當做避難處,只顧自己活命,不顧其他人安危;萬一牽扯出些什麽,卻丢下你們自己跑了,甚至再把你們賣給另一方。就算你不懷疑我,也得防着我。”

張良看着她,餘光掃到顏路正快速地走向這邊,天明在他身後好奇地探出頭,而她注意到這個後眼神一閃,卻驟然浮出一絲決絕,正迎上他的眼睛:

“但我并沒有把這裏當做是一個過路的地方,帝國想要我的命,我同你們站在同一邊。我與帝國的糾葛,只關乎我師父和師母的下落不明。我說完了,就這樣,這就是你想知道的。你懷疑我,随便你,那是你的事情。坦坦蕩蕩的是我,”她向前踏出了一步,瞪得大大的眼睛裏映出他的眼色,仿佛不顧一切,“我、不、怕。”

竹籬的門驟然被推開,顏路從籬中走出,沒有迫人的氣勢卻難以想象地快,尚未容雲微眨眼,藍色的身影便憑空出現在她離開小廬的路中央。雲微一驚,腳上不受控制地退後,而後瞬間反應過來不妙,但已經遲了,身後挨到的衣料一拂,張良的右手已牢牢扣住了她的肩膀。

肩上傳來的觸感如同一道驚雷傳遍全身,雲微反手砍向張良制住她右肩的手腕,後者猝不及防之下松開了手。雲微反制住他的手腕,用力一送,張良雖已起了警戒卻仍被她推出兩步,而出手的雲微反而重心不穩,連退四五步後身形一晃坐倒在地。

跌倒的一瞬雲微慌忙用手去支撐,那只傷過的手痛得一陣發麻,直湧上腦袋。雲微皺眉壓下,待到眼前清晰了些,一只手正懸在她的眼前。

電光火石間身體已先做出了反應,她用盡全力推開那只手,而後急忙站起,這才反應過來看向事發之處。顏路伸出的手被她推得揚在半空中,他的手上沒有着力。迎上他微愕而含着擔憂的眼神,雲微仿佛雙目被鋒芒刺到一般轉開視線,卻瞥見張良樹影下墨黑的眼瞳。

耳邊霎時間完全靜默,那雙眼睛似乎要把她整個人都透視了一般,逼得她無處可遁又無處容身。似乎他已經把她看穿了,把平日她所作出的無懼的樣子撕破。雲微的大腦空白了片刻,而後猛退了一步,又忽然意識到什麽,飛快地轉過身抓起地面上的藥包,又是一個踉跄,卻有一雙手扶住了她。

“賀故娘,”顏路的手動作輕柔卻堅定有力,“初傷未愈,多加小心。”

雲微擡起頭,看着站在面前的顏路,感覺到他身後張良的目光向這邊逼視而來,直沖着她的方向,但卻被顏路背對着他擋住。她抓緊了手中的藥包,不敢去看顏路的眼睛,垂着眼倉促地點點頭,低聲道:“對不起。”說完不等聽見他的答複,便推開扶在她肩上的手,轉身大步離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