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五

随着嘎吱的又一聲噪音,伏念的腳步聲向着另一個方向漸漸遠去,直至在這安靜的夜晚中再聽不見。張良輕舒了一口氣,從一處方柱後探出頭來,确認這附近的範圍內再無伏念的影子。

“師兄已經走遠了,”張良轉頭道,同時松開了按住雲微肩頭将她抵在牆上的手,從柱子後的一方狹小的投影中跨出,為她騰開走出的空間,“出來吧。”

雲微靠着牆站了一小會,猶豫地邁步而出,環顧一周,果真并無人影。目光上移,雲微看向張良,後者面色稍稍一變,避開她的目光,垂首低聲說道:“冒犯了。”

“……不是,”雲微緩緩搖頭,又轉身從窗外看向館內,“我只是覺得……你真厲害,随手将木劍一扔,便引得你師兄完全想歪了去。”

張良神色微愕,将頭擡起,恰迎上雲微轉回來的目光,月光照亮她的臉,竟帶着一絲好奇:“你……是不是以前經常幹這事?”

張良愣了愣,随即,笑意染上了嘴角。瞥見雲微略帶疑惑的眼色,驚懼在她臉上留下的痕跡還未完全褪去,蒼白的臉上生出如此神情,有種特殊的有趣之感。張良轉過身朝着師兄離去的反方向走去,走出幾步後回首瞟了一眼雲微,姑娘便會意地跟了上來。

片刻的沉默,只有路上微風吹拂的聲音,張良的聲音從前方飄來:“你是如何猜到的?”

雲微思索了一陣,加快幾步跟上張良,直到兩人并排而行之時,才開口道:“一般人想的估計是把木劍放回原處,但未免會欲蓋彌彰,這樣如果伏先生心中疑惑未消,出來繞館一周,那可就被他找到了。但如果像你這般……”

“我是在問你是如何猜到的?”張良打斷她問道,偏頭看過去,嘴角噙着一絲笑。

雲微默然,一陣後答道:“直覺。”

張良一時啞然失笑。

“做出動作的同時要翻出六藝館外,腳步聲已經很接近了,”思考一陣,雲微補充道,“這樣,留下來思考對策的時間便幾乎沒有。如果不是經驗如此,有多次試驗形成的了解,可能你選擇的還會是穩妥一些的方法,畢竟這個,還是有些冒險,萬一……”

“所以,你覺得我是遵從了經驗?”張良出聲問。

“……或者是急中生智。”雲微挑嘴角笑了笑。方才那番恐懼散去後,心情已不似之前一般陰郁。

張良觀察着她的表情,轉頭回來繼續前行,片刻後,低聲道:“以前巡查的人是荀師叔。大師兄雖細致,卻也是稍遜于師叔的。”

果然,雲微心道,小時候聰明無處施用,便盡數扔在這種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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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聽墨家諸位說起,尊師父名曰程風?”張良突然問道。

雲微動作不自覺頓了頓,卻還是下意識繼續邁步跟上他的步伐。她看了看張良,後者也正望向她,眼中卻不似以往的神色,反而帶了一絲好奇。雲微低下頭,張了張嘴,一瞬間不知道該怎麽接話,這時候張良卻先開了口。

“或許我會恰好知曉一些事物,能夠幫到你。”

雲微疑惑地擡頭。不知不覺中已走到了曲橋上橋之處,夜空下的湖面微皺,波光粼粼,張良站在橋邊,側頭看向水面氤氲的霧氣,沉默了半晌,說道:“若你有所隐瞞,我相信你是不得已而為之。”張良看了看她,重新望向湖面,“既然已經站在了同一方,我便會盡力幫你。”

雲微愕然,看張良收回目光繼續向橋上行走,便随着他走去,片刻後回道:“我知道。”

張良停住了腳步,回頭看向她。雲微抿了抿嘴唇,張良轉過身,倚在欄上,目光随着水面上的波瀾起伏:“方才小聖賢莊外的那個身着黑衣的人,之前我并沒有見過,也無法辨認這身裝束的來歷。交手時使用的刀術,也不知是哪一個門派,但隐隐間,卻透着陰陽五行的意味,又與陰陽家相異。那樣的刀……他們是之前追捕你的人?”

雲微雙手握拳,沉默不語。倘若開口道出實情,便是将他也卷進了這場争鬥。她能感覺到,那些黑衣人似乎在隐瞞着什麽重要的東西,以至于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丞相李斯、甚至諸多秦兵的面前。她也有預感,知曉部分情況正是自己遭受追捕的原因之一。倘若張良也有所得知,一旦那些人知道,便會即可将他歸入目标之列,殺人、滅口,又有什麽是幹不出來的?

她在這裏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但是,雲微望向張良,他不是,他一人所關系到的乃是儒墨二家。一旦另他們得知,必出人馬以殺之,即便不遂,也必然會引起帝國的懷疑,到時候,雲微緊握雙拳,到時候,就不可挽回了。

“你……”張良看向她,“不願說?”

雲微抿住嘴唇。

一時間四周又重回到寂靜。張良一言不發地看着她,眼睛就像定住了一般絲毫不偏。雲微回望着他,依然抿着嘴唇。風聲漸減,被拂動的樹葉也歸于一片安寧。張良終是移開了目光,轉回原處繼續凝望着湖水,雲微沉默地站在原地,垂下眼簾不去看他。

風聲起起落落,不知過了多久,無邊的夜色中響起了張良的聲音:“這只是我的疑惑。我不會強迫你說,但只要你說,我便會聽,便會盡全力幫助你。也許這會使我承擔難以預料的後果,會帶來無法解決的問題,但是――”說道此處,張良轉頭看向雲微,月光清朗皎潔,照亮了他的雙眼,映出的是那之中一往無前的自信,和那縱臨風雨亦絕不退縮的勇氣與堅定。

“――這是我的選擇,既然選擇知情,便會選擇接受。你不必有這樣的顧慮,我們……”張良直視着雲微,一字一字清晰地在月色下回響,看着她雙眼中的驚訝和掙紮,逐漸變成閃爍的波光,停頓了片刻,笑道:

“我們已是朋友。”

彎月皎白,倒影在水上盈盈微瀾之中。垂天夜色中小星稀疏,幾筆點綴在天際,又似是水中的點點熒光忽隐忽現。張良立在曲橋之上,身上白衣随風輕動,長發飄出幾縷,拂過眼眸,像新抽芽的細柳掃過水面初漲的春湖。雲微只覺心中某處仿佛堵上,方才逼回去的濕意此刻又重新流到了眼中,只得垂眸掩飾之下将其咽回。良久,穩住了聲線道:“謝謝你。”

張良輕輕搖頭:“只看你如何決定了。”

雲微視線一轉,仿佛下了什麽決心一般猛一吸氣,咬牙快速道:“那個人還有和他一夥的人都不是好惹的,那些人都沒怎麽敢在秦兵面前露臉,你覺得他們能讓幾個人知道他們的存在?把我算作一個知情的外人的話,你沒看他們是怎麽對我的簡直見了二話不說拔刀就砍,如果我今天把這件事情交代出去,你可以預料他們會怎麽對待你,何況現在天下表面平靜實則暗潮洶湧,墨家的諸位有多需要你相助你不是不知道,儒家現在已經引起了帝國的注意小聖賢莊外全是駐紮的士兵,你如果……”

“所以你想說什麽?”張良又一次打斷了她,凝視着面前的姑娘,問道。

“……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雲微幹脆擡起頭,直看進他的眼裏。

“我不會反悔。”張良笑道。

雲微愣了愣。

張良的笑容裏有一絲輕狂的意味:“你未免太小瞧我了。出爾反爾,豈是君子作為?”

雲微又愣了愣,心中一直籠罩着的那一塊無形的烏雲似乎漸漸散去。看向前方站立的人,那一雙前些時候還藏着冷光,現在卻只含着笑意的眼眸,原本尚是驚動不安的內心,此刻卻平穩了下來。

“家師名曰程風。”雲微聽着自己的聲音在陣陣風聲中響起,“但我猜測你應該不會知道,除了師父,我還受過師母的教導。而師母所教導的,正是今日使得秦兵有一陣愣神的聲術。”

“哦?”張良眉心皺起。

“剛才遭遇的那些黑衣人,便是那日追殺我之人。有三兩士兵跟從他們,卻似乎與桑海城內日常巡邏的士兵有些許不同,”雲微皺眉,略作思索,“在此之中,各人實力參差不齊,如今天遇到的,和當日劃下那兩道刀傷的,均是強手;而弱者,天明少羽進入小聖賢莊的那日,我同小跖一道,便可與他們五人相匹敵。”

“如果是一群人,其中不同人實力有高下亦是正常。”張良微微點頭,一邊思考着一邊低聲分析。

雲微搖頭:“然而這樣的差距也太過懸殊,且我不覺得他們能形成一個有多人在內的,以至于能容納如此實力差距的團體,尤其是在帝國布下重兵把守的勢力範圍內。我被追捕的原因,一部分自然是我知曉了這些,而另一部分――”深吸一口氣,“那天與我師父和師母打鬥,聲稱将師父殺死,而使得師母下落不明的,正是他們。”

張良眼神一動,看向雲微。

“即便是多人圍攻而戰,依我所聽見的,他們也并沒有過多的損失,可見不會與師父師母相差過遠。但實際上,最終我戰勝了那個阻攔我下山,想要取我性命的黑衣人。他們的實力到底如何,我并無頭緒。那些實力較弱的人……卻似乎對師父有十分的恐懼,并且稱道,自己只是一個,”頓了頓,“廢棄品。”

“廢棄品?”張良眉頭緊鎖,重複道。

“這是另一個疑問,”雲微沉聲道,對上張良疑惑的目光,“而我師父是生是死,我師母究竟在何,是誰告知那些人他們二人的所在,他們之間又有什麽仇怨,”雲微停了下來,深呼吸,“這些,我一概不知。”

“他們并沒有留下太多的線索。”張良緩緩點頭,又緩緩搖頭,“今天和我交手的那個人,刀法雖然淩厲,然而內力卻像受了壓制。你當時與那阻攔你的人交手,除了射術,可有用你所說的聲術?”

雲微點點頭,猶豫道:“你是說……聲術壓制了他們的力量?”

“我認為當是如此。”張良說道,“或許這是另一個線索。”

“而且,”雲微繼續說着,回想起今日下午所見,聲音不覺壓得更低了些,“這些黑衣人之間,似乎會自相殘殺。”

張良眼睛驟然睜大。

“強者似乎會殘害弱者。”雲微皺了皺眉,抓住衣袖,“也不是吞噬骨肉,而像是……”想起那一幕,眉頭越皺越深,“在吸血。”

張良愣住,片刻後,像忽然想到什麽似的問道:“這是你剛才所見?是剛才遭遇的那人所為?”

雲微點頭:“那弱小之人被吸食殆盡之後,被不知哪來的一把火,燒成了灰燼。”

張良感覺身子仿佛被牢牢釘在原地。他難以想象這樣的場景,血腥得不堪入目,更莫提那些被略去的細節。親眼目睹已是無法可想,而自己再問起,卻是逼着她又重新回憶了一遍。耳畔響起姑娘的聲音,低沉中壓抑着顫抖:“或者說吸食的不是血液,而是像那人體內的某種氣息,倒灌入吸食者的體內,四周樹木盡數枯萎,有點像……”

“別說了。”心中不忍之意升起,阻止之言脫口而出。張良看着雲微投來帶着疑問的眼神,低聲道:“也別再去想了,這些我不聽也罷。”

雲微皺眉:“你不會是怕了吧。”

張良一時語塞:“……并不。”

“……不過我也快說完了,後面只是關于此的一些猜測而已,聽了也沒什麽用。”雲微道,瞟了一眼張良,只覺得頗為尴尬。突然想起張良剛才所說的聲術能對這些個人産生一定的壓制,這倒是個意外的收獲,而且,是一個十分有用的收獲。

“剛才你說的,聲術對那些人的壓制的猜想,真是多謝了。”雲微說道,“我之前并不知道,而且之後想獨自一人找出估計也是難事。”

“你……”張良開口,然而只吐出了一個字,須臾,嘆氣,“不必道謝。之前我并不知曉你所面對的這些,對你抱有敵意,卻是我……卻是我錯了。”心一橫說出了口,此刻也顧不得平日的顏面驕傲了,“對不起。”

一陣沉默。張良微阖雙目,她這樣高傲的心性,他想道,只怕不會原諒刻意挑釁她的人。這也罷了,本是常情,張良想着,卻聽見雲微的聲音。

“那要不,你找個補償的方法?”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二十五章這兩個人才終于是朋友了我真是血都要吐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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