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六
張良霍地睜開眼睛。
雲微看着他,身子稍前傾,觀察着他的神色:“你道了歉,這事就此揭過,好像顯得我……有點沒骨氣的樣子,而且之前你幹的的那些事畢竟也不少,既然說要做盟友,要不先把舊賬算清了如何?你想想可以怎麽樣,不過估計你想到的我也不一定用得上,還是讓我來想一下……”伸出手撐住額角,“你有什麽想到的可以和我提啊,用不用得上這是另一回事了,千萬別那個介意啊。”
張良愣住,心中一塊地方有如春雪消融。
面前的姑娘一邊扶額思考一邊不停嘴地叨念,明明在幹的事情和敲詐的勾當相仿,神色卻又是極其的認真,一邊糾結着有什麽可以考慮的,一邊又分神安慰自己說這其實并沒有虧待他雲雲,眼色流轉宛若倒映的月光随波瀾起伏。張良靜靜聽着她扯來扯去,直到她最終糾結出了一個結果――
“那就當你欠我三個人情好不?”雲微擡頭豎起三根手指。
“哪三個?”張良問,聲音在微涼的秋風中格外好聽。
“腿上的、一個,手上的、一個,還有……”雲微偏頭思索,“還有……好像沒了。平時動不動出言譏諷的……好像也只能算半個啊,那就兩個半吧。”
“三個便三個罷。”張良搖頭,“你願将所知的情況告訴我,本身就可算是一個人情了。”
“沒想到你竟然這樣慷慨,”雲微頓了頓,笑容漸漸出現在嘴角,“果然無愧于儒家三當家的名號啊,張三先生。”
張良的身形在這個雲微提出這個稱號時不自覺地抖了一抖。怕不是想到公孫玲珑了,這陰影還真是不輕啊,雲微拼命憋着笑,卻聽見前面的人猶豫地叫了一聲:“雲微。”
雲微擡頭。張良笑了笑:“我可以這樣叫你嗎?總要加上姑娘二字,也是頗為麻煩。”
有點奇怪……雲微皺了皺眉,不過應該只是不習慣而已,點頭道:“沒問題,反正大家都這麽叫。”而且賀姑娘這個稱呼一從你嘴裏出來,就讓我有一種要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的感覺,算了這句話就不說也罷。
“如此,你也不必以先生相稱了,”張良繼續,“便稱我作子房,如何?”
子房……雲微腦海中先是空白了一下,而後突然滿腦子都是顏二先生看着張良時候那若有深意的眼神和那聲低沉的子房,整個人立馬一個激靈脫口便道:“別別別千萬別!”
張良眼神微黯,而看她一臉憋笑憋得很辛苦的樣子,又不由得疑惑起來:“怎麽?”
“這個……”雲微一邊驅逐着腦中各種詭異的想法,一邊抽調精力費勁編着,“我小時候住的那個村子,子房其實、嗯……是、是一種……一種三對翅膀六條腿兩雙眼睛四張嘴地奇怪蟲子的俗名,所以,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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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無奈地搖搖頭,他之前怎就沒有聽說過這種蟲子,倒也是滑稽:“所以?”
“……可以直稱張良嗎?”雲微試探地說道,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他,“會不會太無禮?”
像是在稱一個毫不相幹的人,顯得太生疏了,他想說,話剛到嘴邊,看着她的眼睛,卻又不由得停住。罷了,他對自己說。“罷了,便如此吧。”他輕聲說道,看着那雙眼睛如獲大赦般染上歡快的氣息,映在裏面的是自己的身影,還有天上的月和水中的波光。
――便就這樣吧,這樣,也挺好。
“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
琅琅誦書聲中,少羽感覺到旁邊一陣不尋常的氣息傳來,轉頭看過去,天明舉着桌面上的竹簡擋在面前,一個勁地向他擠眉弄眼。
“喂!你不覺得今天……掌門師尊有點奇怪?”
少羽皺眉,看上臺去。伏師尊依然如平日一般端坐桌前,卻盯着桌面上一卷書出神,而看那竹簡的長度,又不像是論語中的一卷。
“他已經盯着那卷書好久啦!”耳邊又傳來天明的聲音,“從剛才講解完後,就一直在看!我們讀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少羽眉毛挑了挑,搖搖頭,繼續誦書。
“唉!你怎麽就不感興趣呢?”天明急道,見少羽不回應,忿忿地轉回頭去,“真是無趣。”
眼看着伏念對着那書出神,天明不由得心生一窺之念,小心翼翼地從位置上站起,“讓我看看是什麽書……咦?上面怎麽是排成一個圓圈一樣的……”
“子明!”
“呃……”天明身形一晃,幹笑着擡頭,果然伏念一張冷得人直哆嗦的冰山臉映入了眼簾。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
“喂!”耳側又有聲音傳來,少羽無奈地轉頭:“怎麽,上節課罰站得還不夠嗎?”
“不是啦!”天明甩甩手,瞟了一眼臺上的顏二師公,“你不覺得,今天二師公也很奇怪嗎?”
少羽嘴角抽了抽,擡頭看過去。二師公坐在桌前,低頭看着桌面上的書。
“二師公不是正看着書嗎?有什麽奇怪的。”少羽問。
“不是啦!哎呀!”天明搖頭,“難道你就沒發現二師公在睡覺嗎?講解完了之後,他就一直在睡!”
什麽?少羽心中大駭,忙擡頭再看。只見顏路低頭看着書,但卻毫無動靜,細細一看,額前的頭發垂下,剛好擋住了眼睛。
“二師公不會是昨晚偷偷出去幹什麽了吧?”天明撐着下巴胡思亂想,“不對啊,明明去找雲微姐姐的是三師公。難道昨天沒吃上晚膳,下山去找丁胖子吃燒雞……”
“子明。”
“啊……”天明慌忙站起,發覺二師公已經不知何時睜了眼,正看着他,周圍一陣儒生的哄笑傳來,天明只好站定,幹巴巴地擠出一聲,“在……”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子明可知詩中所雲‘心憂’乃是憂何物?”顏路不急不緩地問。
“這……”天明尴尬地撓撓頭,“是……憂沒睡好覺嗎?”
場上兩位儒生各執一柄木劍,正比試得難分難解。少羽凝神觀察着左側的子聰,在對方子慕直迫來的劍鋒下轉身,從斜刺裏橫劍上撩,眼看便要攻至對手身上。
“啊……”一聲叫喚從旁邊傳來。少羽沒好氣地轉過頭,看着天明一臉糾結地揉着腰,“站了兩節課,好累啊……”
暗哼一聲,少羽正打算不理他,卻聽見那聲音又傳了過來:“唉!你不覺得今天三師公也很奇怪嗎?”
少羽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才是很奇怪!”
“哎呀!”天明湊到少羽耳邊,“你看,三師公表面上在看着子聰和子慕比劍,其實是在走神!”
少羽搖搖頭,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你沒看剛才,”天明不依不饒,“子聰那一劍就快刺中子慕了,三師公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少羽看過去,三師公的視線是朝着場地中央,但因為是側面,少羽也看不清他是否看着子聰和子慕。耳邊的碎碎念又适時地鑽了過來:“三師公也奇怪,二師公也奇怪,甚至師尊都奇怪。這到底是為什麽呢?哈!一定是他們昨天背着我們一起去吃燒雞,師尊吃完後畫了張圖研究烤山雞的方法,二師公吃了一晚早上就困得不行,三師公吃了之後念念不忘,到上課了還在回想着……”
“子慕!”
天明被這一聲吓得趕緊站直,片刻後意識到不是在叫自己,重重舒了口氣。只見子聰和子慕不知何時已經停下,張良站在二人中間:“方才一局,子聰勝。子慕的劍法亦有所長進,多加練習,總會有收獲。不如――”
糟糕!天明心中不妙之感驟生,果然見三師公的帶着一絲詭異的視線在儒生堆中轉了一周,最終穩穩停在了自己身上。
“――就和子明比試一場,相互學習,如何?”
“是!”子慕應道,看向面如土色的天明。
三師公,你、好、狠……
張良看着一臉不情願的子明提着木劍上前,又聽着子慕陰陰笑了幾聲,嘴角漾出一抹笑容,心下暗自搖了搖頭。
“……可以直稱為張良嗎?”耳邊仿佛又響起姑娘的聲音,輕輕地帶着點猶豫。
張良低頭,笑了笑,不去看場上子明被砸得眼冒金星的樣子。從昨天夜裏,到今日早晨,腦中便時不時地響起她的聲音,一瞬間竟有些許恍惚。他不自覺地看向窗外,陽光正明媚,秋已至,樹上的葉子不少都變成了金黃色,綴在枝頭不肯掉落,煞是好看。
張良将目光轉回館內。不自覺地,竟有些期待午膳時分的到來。
“讓開讓開!”四匹馬拖着一輛馬車從大街上飛馳而過,車上的馬夫不耐煩地亂甩鞭子呼喝着,昨夜剛下的雨和着路上的泥巴一通飚射。馬車過後,現出左手兩只雞右手幾捆菜,滿身污泥無奈閉眼的雲微。
我剛洗幹淨的衣裳啊……
那日從小聖賢莊回來後,在丁胖子盜跖以及天明少羽等人的殷殷注視之下,雲微最終不得已把遭遇那些黑衣人的事情大致地吐露了出來。結果可想而知,丁胖子大手一拍桌子震得地面也抖了三抖:“這麽大的事,怎麽現在才說?既然是我這客棧裏的人,丁胖子我說什麽也得插手幫忙!”當下便讓石蘭替了送飯的任務,留着她在客棧裏好好休養。
休養,雲微默嘆,她身上可半道口子都沒有。還好過了那麽幾天,丁胖子想着風頭已過,便允許她出去。不過慶幸的是,城裏确實不見了那黑衣人的影蹤,看來只要不在黃昏時分四處亂竄,十有八九就不會再遭遇他們。
只是最近路上馬車多得緊,且一天比一天多。雲微察看了一下衣服上的泥點,随手拍了拍,正欲回客棧,面前突然跑出一個小姑娘撞到她身上摔了一跤。
雲微被撞退一步,随即上前将她扶起。小姑娘似乎摔得有點暈頭轉向,連忙道着歉:“對不起對不起,姐姐沒事吧?”
“沒。”雲微笑笑,片刻之後一驚,扶着她的手瞬間轉為抓着的姿态:“你你你,剛才叫我什麽?”
小姑娘以為她沒聽清楚,又說了一遍:“姐姐,你沒事吧?”
蒼天有眼啊!雲微激動得簡直要燒香拜佛,來到這裏那麽久,這是第一次被人正确地辨認出性別啊!出門在外手上總提着東西,別人也都是小兄弟小兄弟地叫,時間久了她也懶得辯解了。但是今天……今天……
“啊喲!”一位少婦人從旁邊奔了過來,“孩子你怎麽撞到人家小哥哥了?道歉了沒有?”一邊抱歉地對雲微笑,“這位小兄弟,對不起啊。”
“媽媽,這是姐姐,不是小哥哥。”小姑娘轉頭說。
“是哥哥,不是姐姐,”婦人耐心地解釋着,“你看清楚,下次可別認錯了啊。”随即又轉頭向雲微笑笑,“小兄弟,小孩子不懂,還請別計較啊。”
計較什麽……你把孩子都教壞了……雲微表情僵硬嘴角抽搐,一言不發地目送二人漸行漸遠,背後卻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雲微呆愣一小會,回頭看過去,果然是笑得眼淚都快飚出來的天明和少羽,目光上移,看見他們身後的張良,眼中似也含着濃濃的笑意。
雲微突然生出一種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感覺。
眼見這倆人笑得都快停不下來了,雲微只好岔開話題:“怎麽不在小聖賢莊裏待着,反而跑到桑海城裏來了?”
一直含笑看着她但一言不發的張良終于開口說道:“今早無課,便帶了子明子羽下來逛逛,算是散散心。”
雲微正想應答,街上一串馬車駛過,忙拉着天明少羽退回到路邊。不知又是為了什麽事情,雲微想着,卻聽見天明在一旁咦了一聲。
雲微看過去,天明正研究着桑海的布告。墨家諸位的頭像還貼在上面,其中蓋聶的贖金居然翻了個倍,看來帝國一直捉拿不到人,便也越發急躁了。正想着,思路卻被天明又一聲“咦”打斷,雲微順着望過去,只見天明踮着腳尖,正全神貫注地研究着自己的畫像。
“這又是什麽人?怎麽之前沒見過?”天明嘀咕。
雲微粗讀了一遍文字,見并沒有什麽變化,便稍稍放心。
“這人的賞金可是五百兩,”少羽站在一旁研究了一陣,便調侃起天明來了,“如果像蓋先生一樣翻了個倍,那可就與你齊名了喲。”
“胡說!”天明轉身一瞪,“我堂堂墨……那個什麽,”看少羽連使眼色忙吞下了将出口的幾個字,“怎麽會和這種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人齊名!”
雲微霍地扭頭看向他倆。
天明渾然不覺有什麽異常,繼續道:“這幅畫像模糊不清的,叫人怎麽去抓嘛!沒準……沒準這世界上,真的有又不是男的又不是女的的人!”
少羽半信半疑,天明乘勢大發議論。雲微額頭上挂滿了黑線,青筋暴起,正糾結着要不要修理一下這兩個不知好歹的小毛孩,旁邊一聲輕笑傳來。不用去看都知道是誰了,雲微嘆了口氣,打消了施暴的念頭,旁邊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想必你是不準備告訴子明和子羽,這通緝令上的人到底是誰了?”
“都這樣了,還說什麽呢。”雲微輕飄飄地說。
張良玩味似的嗯了一聲,轉而對朝着圖畫指手畫腳的兩人說道:“子明子羽,你們二人便先回去罷,我和雲微有些事情要交代。”
兩人雖有些不解,但也乖乖地聽了話。雲微看向目送着天明少羽一邊吵鬧一邊離開的張良,心中浮出一個想法:莫非,他有所收獲?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開始有感情線的痕跡了……當媽的一把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