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下午,船再次起航,李政先行,老劉叔的船跟在後面。

周焱第一次在白天呆在室內,感覺新奇,又有點古怪。透過窗戶,她看見兩岸景物緩緩倒退,平房、樹叢、蘆葦,與她擦肩而過,她還看見了垂釣的老者,放風筝的小孩,穿過橋洞時,她還有種躍出窗戶,登上實心陸地的沖動。

河域越來越寬,再也看不清岸邊的景色了,行船卻反而多了起來,船型有大有小,徜徉河中,悠悠閑閑,誰也不争先恐後,與陸上的車來車往是兩個世界。

一幅幅動态風景,她身臨其境,有生之年走上這一遭,是誰也沒機會得到的體驗。

周焱心情大好,幹勁十足,她擰了抹布,擦起了破窗戶。

破窗戶長年累月遭風雨侵蝕,擦完後,還是像磨砂玻璃一樣,擦到廁所的小窗戶時,她在右下窗框上發現了蘑菇。

周焱打量半天,把幾個蘑菇摘了下來,黑黑小小的,不知道是什麽菌類,不能下湯。她把蘑菇扔了出去,洗了遍抹布,繼續擦洗家具和地板,還有角落裏的蜘蛛網。

幹完活,她累得直不起腰,沖了一個澡後,才重新活了過來。

周焱換上了新文胸,一邊扣着扣子,一邊想,這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她擦了一下鏡子,鏡中的人,皮膚白潤,兩頰微紅,精神抖擻。

李政回來時,腳在臺階上停留了三秒。

室內比平時敞亮,亮的異常,灰蒙蒙的陰暗感在他離開的幾個小時裏消失的無影無蹤。他指尖觸碰了一下竈臺,沒有一絲油膩。

那個小姑娘正坐在椅子上,對着窗外的陽光看書,屋內悶熱,她沒開電扇,額頭似乎有一層薄汗,頭發半幹紮着馬尾,幾縷碎發垂在頰邊,光着兩只腳丫子,踩在涼鞋上,看書看的投入,連船停了,有人進來,她也沒察覺。

“誰讓你打掃的?”

周焱一個激靈,套上鞋子站了起來,看見李政背光站在門口,神情莫測,她不安道:“我正好沒事,房子又有點髒……”

李政看了眼她手上拿着的書……《古代漢語》,他正準備喝水,手摸了個空,竈臺上竈具擺放整齊,搪瓷杯擱在調料罐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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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政拿過杯子,倒了杯水,一口灌了下去,又去廁所放了下水,一言不發的出去了。很快,船又動了起來。

周焱再次翻開書本,這次卻不太看的進去。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她身無所長,唯有一雙手能幹點家務,可是那人似乎不領情,甚至還很反感。

也對,她先是鸠占鵲巢,現在又自作主張,也許有人天生怪癖,不喜歡幹淨。

她确實不應該多事,周焱嘆了口氣。

“姐姐!姐姐!”

周焱擡頭,隐約聽見叫聲。

“姐姐!白姐姐!”

小孩子的聲音嬌嬌脆脆的,周焱走到甲板上,正見小羊角辮站在船頭,蹦蹦跳跳地跟她揮手。

中間隔着好幾米,河水蕩漾,她大聲嚷嚷:“白姐姐,你在玩什麽?”

周焱說:“沒有玩……你站進去點,小心掉下去!”

“我會游泳,不怕!”欣欣嚷,“白姐姐,你陪我玩吧,電視不好看,我不想看電視。”

周焱好奇:“船上還有電視?”

“有啊!李叔叔的船上沒有,我們家的船上有。”

周焱笑道:“那你想玩什麽?你又過不來。”

“我游過來!”

周焱吓一跳:“不要!”

欣欣嘻嘻笑道:“我騙你的!這裏太髒了,等下次到了水庫我才要去游泳。白姐姐,你給我講故事玩吧!”

周焱終于說道:“我不姓白,你叫我姐姐就行了。”

“哦……那白姐姐,你給我講故事吧。”

“……”周焱想了想,“白雪公主聽過嗎?”

欣欣給了個白眼:“你當我小孩子啊,格林童話,安徒生童話我都聽過,哈利波特的電影我也都看過了,美國隊長我都看過了!”

周焱咋舌。

欣欣又說:“就是他們玩親親的時候我沒有看,爸爸不讓我看。”

“……”周焱又想了想,“哈利波特大戰七個小矮人,最後白雪公主跟灰姑娘原來是親姐妹的故事你聽過嗎?”

欣欣瞪大了眼:“沒有!你快講你快講!”

駕駛艙裏,李政的手突然打滑,他在衣服上擦了擦,繼續看着前方航線,只是雜音繞梁,揮之不去。

那姑娘帶着鼻音說:“……七個小矮人裏,有兩個小矮人是黑魔法師,他們潛伏在小矮人當中,跟随餘則成學習黑魔法。”

小孩子問:“餘則成是誰?”

“餘則成是個很有名的間諜!”

她說一會兒,咳嗽幾聲。

故事走向越來越詭異。

“……灰姑娘的水晶鞋原來是最厲害的魔法道具,兩個黑魔法師小矮人替灰姑娘找到了她的親姐姐,也就是白雪公主,他們想借此讓灰姑娘把水晶鞋送給他們……”

欣欣聽得入迷,周焱講得投入。

突然,屁股下的船加快了速度,水紋一下拉遠,周焱回頭看向駕駛艙的方向,對面的欣欣着急道:“白姐姐,啊啊,船怎麽開這麽快,李叔叔!李叔叔!爸爸,開快點!”

周焱跟她揮揮手:“下次再繼續啊!”

傍晚停船,兩艘船靠在一起。

李政進卧室換了雙拖鞋,掃了眼凳子,擱在上面的書,還是之前那本。

周焱問:“晚上吃什麽?要葷菜麽?”

“飯煮了?”

“嗯。”

“把飯端到老劉叔船上,菜不用了。”李政坐上床,彎腰摳了下拖鞋,鞋帶破了,拖鞋搖搖欲墜,他随口問了聲:“什麽專業?”

“嗯?……漢語言文學。”周焱回答。

李政問:“就是語文?”

“……算是吧。”

“學了這個出來能幹什麽?”

周焱說:“能做很多,雜志社出版社,跟文字有關的工作都可以,還有老師!”

“老師……”李政哼道,“誤人子弟。”

周焱把書放回書包,當做沒聽見,問:“可以過去了嗎?”

那人又說:“大幾了?”

周焱頓了下,才低着頭回答:“大三。”

李政瞟了她一眼,起身朝門口走去:“跟上。”

老劉叔的船果然豪華。

室內鋪着黃色的木地板,家具電器一應俱全,空調吹出的風涼得沁人心脾,周焱站在風口處,貪婪地吹了許久。

欣欣從冰箱裏端出西瓜,說:“李叔叔,白姐姐,快來吃西瓜!”

“你給叔叔和姐姐吃,你不能吃,吃好飯才能吃!”老劉叔端出菜,笑道,“來來,可以吃了。”

蒸魚頭、番茄蛋花湯、臘肉炒四季豆,還有一盤油光光的紅燒肉,周焱口中分泌出了唾液。

她想到了清湯挂面和那個白饅頭,鼻頭發酸,等他們動筷了,她才跟着吃。紅燒肉只夾了一塊,蒸魚頭沒碰,湯沒喝,四季豆夾的最多。

老劉叔說:“多吃點多吃點,你吃的還沒欣欣多。”

“夠了夠了,謝謝老劉叔。”周焱大口扒飯,小口吃菜。

李政舀了湯拌飯,邊吃邊問:“這趟賺的怎麽樣?”

老劉叔嘆氣:“賺的還可以,就是累。”

“找個人幫你。”

“哪裏這麽容易。以前有你嬸子,現在……找個人多一筆開銷,牢不牢靠還不知道,再說了,船上又累,日子還單調,沒幾個人肯做。不提這個,明天下船我還要去買點補給,你去不去?”

李政搖頭:“不用,我買了。”

周焱有點好奇:“現在為什麽不靠岸去買?我看岸離得很近啊。”

老劉叔笑着:“你是第一次上船吧?這船吃水2米6,靠不了岸的,不小心還要擱淺了。空船沒關系,現在船上都有貨。”

“哦。”

“你是來船上過暑假嗎?”老劉叔問道。

周焱尴尬:“不是。”

“來船上玩玩也好,就是單調了點,老話不是說嗎,人生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撐船排第一呢!”老劉叔後面那句話朝欣欣說,“讓你看看爸爸的辛苦,以後才知道好好讀書!”

周焱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為什麽是撐船打鐵磨豆腐?”

“這個……”老劉叔幹笑,“我也不清楚啊,老話就是這麽說的嘛。”

“這是古話。”李政夾着菜,說,“古時候行船,那些船老大風裏來雨裏去,運氣好順風順水,運氣不好,大風大雨天,篙撐不動,橹搖不動,槳劃不動,一個大浪打來,命送河神,這是一苦。”

周焱問:“二苦呢?”

“夏天打鐵的生意最好,但是高溫天,成天對着火爐,鐵要反複煉燒,流出的汗都能澆滅爐子了。”李政說到這裏,不動聲色地瞟了眼周焱,“打鐵匠的皮又黑又厚還糙,就是這麽練出來的。”

周焱聽的新奇:“那三苦呢?”

“磨豆腐,三更起,五更賣,中午收攤,日複一日反複循環,賺得還少。”

老劉叔直點頭:“對對對,就是這個意思,人生三苦!”

周焱笑着:“頭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以前都是聽人生七苦八苦。”

老劉叔問:“什麽七苦八苦?”

周焱說:“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愛別離,這是七苦,加個五陰熾盛,就是八苦。”

“我就聽得懂什麽生老病死求不得。”

周焱笑笑。

李政看向她:“信佛?”

周焱搖頭:“不是,我媽……以前信佛。”

想到母親,周焱黯然低頭。

邊上的小人老氣橫秋地嘆道:“什麽苦啊苦,我要吃西瓜啦!”

老劉叔笑了:“你個小吃貨!”他站了起來,準備去切西瓜。

周焱吃飽了,剛放下碗,突然看到邊上的男人視線緊緊盯着窗戶,她好奇地望過去,外面烏泱泱一片,隐約似乎有物體在移動。

李政扔下筷子,倏地站了起來,走出船艙。

老劉叔神色凝重:“你們別出去,我去看看。”交代完,他也跟了出去。

周焱挨近窗戶,這次終于看清了。

船的四周,不知不覺聚集了七八艘小船,每個船上,都站着一兩個男人。

周焱跑到另一側窗邊,一看,果然還有幾艘小船,正靠近李振的船,幾個男人,已經踏上了甲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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