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一更)
總共十來艘船,十幾二十個男人,将他們團團包圍。
這些男人有高有瘦,有胖有矮,面容并不兇狠,講話語氣卻嚣張至極。”我說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的船壓到我們的魚苗了?”開口這人三十左右,黑黑壯壯,是這些人的領頭。
李政背光,那些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聽見一道低沉的嗓音說:”稀奇,平江也養魚了。””你少廢話!知不知道我們的魚苗多少錢,剛下的魚苗,三萬塊!””是麽?承包平江花了多少?””你他媽少廢話!”領頭的不耐煩,”現在把錢賠了,我們也不計較,要不然,我們這十幾個兄弟也不是好欺負的!”
李政慢慢踱到甲板邊,目光巡視這些人,視線最後落到領頭的臉上,問:”你新來的?”
領頭的一愣,邊上的一個瘦高個”啊”了一聲,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說:”這趟白來了,這人沒錢!””什麽?”
夜間河上寂靜,那人沒太刻意壓低聲音,河上衆人都聽得到,連船艙內挨着窗戶的周焱也聽得一清二楚。
瘦高個說:”這人有毛病,身上真的一分錢都不帶,還窮得叮當響,我們幾個之前攔過他兩回,半個子兒都沒撈到!””放屁!”領頭的說,”這年頭誰出門不帶錢!跑船的還能沒錢?!”
瘦高個說:”真的!”
另外幾艘船上的人也說:”他真沒錢!”
領頭的一指:”那個呢!”正指向老劉叔。
老劉叔面色一緊,往後退了一步,半身藏在李政的影子後面。
瘦高個嚷道:”哎,他有錢!我見過他!”
領頭的立刻喊:”聽到沒有,趕緊賠錢!”
老劉叔慌張道:”沒……我沒錢……”
領頭的說:”你這麽緊張幹什麽,我們又不是什麽壞人黑社會,你壞了我們的營生,賠錢也是正常的,就算報警也說得過去。我們幾個也都是斯文人,現在好聲好氣跟你商量錢的事,你只要按我們的成本價賠完了事兒就了了,你要是不講理,那也別怪我們兄弟幾個不講理!””我……我真沒錢……我還要養孩子,我……”
領頭的将小船靠近,跨到了船上,另外幾個跟班也上了甲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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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艘船,李政的船上站了四個人,這邊船上也站了四個人。
領頭的昂着頭:”再他媽廢話,老子就把你踹下河了,賠錢,聽到沒有!”
老劉叔焦急地看向李政。
李政想了想:”老劉叔,去拿兩千,算是請兄弟幾個喝酒的。”
老劉叔”诶诶”兩聲應了,立刻準備回屋裏取錢。
領頭的卻”呸”了聲,罵道:”我操|你媽的,你聾了?老子說三萬!兩千?你他媽打發叫花子呢!”
李政笑着:”大家都是打工的,誰都不容易,兩千是請兄弟幾個的,就當交個朋友。”
領頭的也笑了:”朋友多多益善的好啊,兄弟,那就賠三萬二吧,啊!”又指着對面的甲板,”你們幾個,去裏面找找看,窮得叮當響?咱們才窮呢,這才一晚上,魚苗就死光了,只跟你們拿回本錢,算是好心了!”
那幾個跟班立刻進了李政的船艙裏,立時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翻箱倒櫃的聲音。
領頭的拽住老劉叔的衣領,将他一摔,說:”你,進取拿錢!”又不屑地瞪向李政,”你個慫貨!”
船艙內,欣欣怒氣沖沖:”他們是壞人!他們又欺負爸爸!”
周焱拉着她的胳膊,安撫她:”欣欣別怕。””我不怕!”欣欣紅着眼喊,”他們太壞了!”
周焱拿出手機:”我來報警。”
數字還沒按完,欣欣突然朝門口跑去,周焱一驚,連忙追上去:”欣欣!”
這孩子卻跑得飛快,一下子就沖到了外面,大喊一聲:”你們這些壞人,不要欺負我爸爸,我殺了你們!”
人的爆發力無限大,即使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怒極時的沖勁,也能将一個成年男人撞落到河裏。
一個跟班”噗通”一聲,尖叫落水。
欣欣收勢不穩,竟跟着對方一起落了水。
從跑出船艙到落河,一切只有短短幾秒。”欣欣——””欣欣——”
李政說了聲:”我操|你媽!”一腳踹了過去,将領頭的掀翻在地。
場面頓時失控,幾人圍毆過來,拳頭直沖李政,老劉叔跳下了河去救欣欣,周焱撲到甲板邊上,焦急地看着黑黝黝的水面。
水裏卻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胳膊,那人似乎想爬上船,力大無窮,周焱驚叫,一下子就被對方拽下了河,那人卻借力爬上了甲板,氣喘籲籲,揉着突然抽筋的腿,顧不得被他拽下河的女人。
墨綠色的河水,夜晚只剩下一片黑。
周焱鼻腔進水,奮力撲騰,四肢卻越撲越沉,水從耳鼻嘴裏擠進去,她沒有辦法求救,水面離她越來越遠,甲板上的打鬥聲也越來越輕。
她想到那一年父親突然離世。
她第一次離死亡如此之近。
周焱緩緩閉上雙眼,四肢在水中舒展漂浮。
河面,水花濺起,黑暗中,一道影子徐徐而來,拉住周焱的衣領,帶着她游向光處。
出了水面,濕淋淋的老劉叔幫着拉人上來。周焱雙眼緊閉,不知生死,那幫人再也無心戀戰求財,帶着一身傷,慌慌張張的上了自己的小船,快速消失不見。
周焱躺在甲板上,長發披散,淺灰色的t恤浸水後變得貼身透明,衣下纖細的腰身和圓潤的胸部再也沒有了遮掩。
這刻卻無人在意。
老劉叔一臉緊張,被吓到的欣欣不停抽泣着。
那人卻面無表情,兩掌疊交,按在周焱的胸口,一下一下,想讓她心髒跳動起來,卻沒有任何反應。
那人擡起她的下巴,貼上她的嘴唇,将空氣渡給她。沾着水的濕潤空氣一下又一下被人送進去,四瓣唇緊緊相貼,又松開,那人再按幾次她的胸口,然後又俯下頭貼上她的嘴唇,水珠滾落到眼睛裏,連擦也來不及擦,如此反複,不知過了多久,地上的人突然嗆出了一口水。
李政癱坐在地,平複呼吸,盯着地上那人看。過了會兒,他脫下濕答答的t恤,随手扔到了甲板上,打橫抱起地上的人。
跨着大步,步履穩健,身上不知是汗是水,随着他的步伐,順着他的胸口緩緩滑落。
頭頂月光盈盈,他跨到了對面的甲板上,将懷裏的人送入卧室,放上床。
月光溢進來,那破窗戶上的泥塊都被床上這人擦幹淨了,沒開燈的房間,那人蒼白的小臉和濕漉漉的身體被照得清清楚楚。
李政站了一會兒,折身去廁所端出了一個臉盆,臉盆裏熱氣騰騰。他擰了毛巾,替床上的人擦臉擦脖子擦胳膊,然後扶起她,将她身上透明的t恤脫了下來,扔到地上,再脫了濕透的牛仔短褲。
躺着的人半夢半醒,意識不清,只看見一具赤|裸的胸膛,上面附着水珠。
站着的人将溫熱的毛巾貼上她的胸口、腹臍,再往下,将髒污的河水一一擦拭。
一寸月光,一寸瑩白。寂夜中,似乎有什麽在靜靜流瀉開來。
擦完了,李政用毛巾毯将她裹住,打橫抱進裏間卧室,放上床。回到廁所,沖了一個涼水澡,出來之後,他才把燈打開。
下午幹幹淨淨的屋子,不過幾個小時,就成了一片狼藉。
白費力,徒勞功,一切都沒有改變。
李政無視地面,一頭躺到了床上。閉着眼睛休息了一會兒,他坐起來,下了地,走進裏間,沒開燈,就着微弱的光線,探手摸了摸那人的額頭。
感冒加落水,濕衣服脫得及時,可還是發燙了。
李政去到邊上的船,敲了敲門。
老劉叔已經睡下了,只是一直睡不着,門一開,他立刻問:”那孩子怎麽樣了?”
李政說:”她發燒了,我現在就開船,早點趕到碼頭,你呢?””我天亮了再走,實在沒力氣了。
李政點點頭,向對方拿了點冰塊,回到自己船上,給那人敷上,就立刻進了駕駛艙,過了三個小時,回去休息了一會兒,摸了下那幾件小衣服,已經差不多幹了,他又進了裏間卧室,摸黑給床上的人穿回去。
難免碰到不該碰的地方,他心無雜念,很快就好了。
船開開停停,直到天光大亮,周焱才清醒過來,閉眼适應了一會兒刺眼的陽光,她才再次睜開眼。
腦子從一片空白,到注入一點一點的畫面,足足用了她半個鐘頭。
周焱撐起身體,頭痛欲裂,連臉上肌肉都在酸疼,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強自休息了片刻,她才能下地,去廚房泡了兩杯鹽開水喝下,又休息了一會兒,覺得力氣回到了身體裏,她才出了門,慢慢走向駕駛艙。
李政把着方向盤,叼着一根煙。
他對煙不上心,沒有瘾頭,可有可無,不過煙倒是能讓人提神。
他正要換檔,餘光突然瞥見門外的一道影子,手上稍稍停了一下,才握緊檔位,掰了下去。
門開了,他說:”醒了?””嗯……昨天晚上……”周焱想了想,問,”老劉叔和欣欣呢,有沒有事,怎麽沒見到他們的船?”
李政說:”你不如先顧好自己。”
周焱說;”我發燒了。””還算你沒燒糊塗。”
過了會兒,周焱問:”報警了嗎?”
李政吸了口煙:”報什麽警?””昨晚那些黑社會,不用報警?””黑社會?”李政笑了,”那些是河霸。””河霸?””唔,都是附近的老百姓,一些游手好閑的混混,報警沒用,不是第一次了。””噢……”周焱點點頭。
周焱體力不濟,很快就回去了。
昏昏沉沉的到了下午一兩點,她隐約聽見有人叫她,一會兒”喂”,一會兒”周焱”,她睜開眼,聽見立在床前的那人跟她說:”去醫院?”
周焱摸了下自己的額頭,不是太燙,她心裏有了數,說:”睡會兒就好了,不用去醫院。”
李政”嗯”了聲,也不再管她,随便煮了兩碗挂面,一碗給了她。
周焱沒什麽胃口,勉強吃了進去,吃完了,聽見李政說:”我出去一會兒,你睡着。”
周焱點點頭。
一睡就睡到天黑,她還是被個孩子的聲音叫醒的。”白姐姐!白姐姐!”
周焱迷迷糊糊睜開眼:”欣欣?””白姐姐,你生病啦!””我好多了。”周焱看向完好無缺的小羊角辮,問,”你昨晚有沒有事,有沒有傷到哪裏?””沒有,我才不會有事!”欣欣挺胸擡頭地說,”我又不是不會游泳,就是一開始嗆了水,沒有反應過來。”
周焱笑道:”沒事就好,你爸爸還下去撈你了,你爸爸呢,有沒有事?”
欣欣搖頭:”沒有!”又點頭,”有……”
周焱奇怪:”嗯?”
欣欣氣呼呼地說:”昨天半夜,我們家被偷了!”
原來昨天半天,人睡得正熟的時候,老劉叔突然被凳子倒地的聲音驚醒,起來一看,就看見一個男人沖了出去,他追出去的時候,對方已經上了一艘小船,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兩個人正是幾個小時前來勒索他們的河霸。
門被搗破了事小,放在船上的現金丢了,那才是大事。
船艙客廳裏,老劉叔老淚縱橫:”欣欣她媽當時治病借了很多錢,結果人沒救活,家裏欠下一屁股債,這點錢是我好不容易存下來的,欣欣明年就念小學了,這點錢不能丢啊!”
李政坐他對面,問:”多少錢?””四萬,足足四萬塊啊!”
李政問:”報警了麽?”
老劉叔點頭:”報了,可是誰知道那些人叫什麽名字,住在哪裏,連長什麽樣我都說不清。”
李政也不安慰,也不說上一句”錢沒了還能賺,身體氣壞了就什麽都沒了”,他只是陪着沉默一會兒,說:”順其自然吧……我明天走,也不好幫你。”
老劉叔點點頭:”你忙你的,船期不能耽誤,我也明天走,明天等到下午看看有沒有消息,要不然也不能幹等下去。”
李政回到自己船裏,那姑娘還沒睡,正捧着他的搪瓷杯喝開水。
周焱嗆了口水,說:”你回來了?””嗯……正好,你過來一下。”
周焱跟進去。
李政坐到了床上,從口袋裏掏出一疊錢,大約兩千來張,他抽出兩張錢,遞給周焱:”唔!”
周焱看着錢,沒拿。
李政說:”夠你回去的,要就要,過了明天就一分也別想拿了。”
周焱終于伸出手,說:”我會還給舅公的。””随你。”李政道,”我明天走,今晚你可以再睡一晚。”
兩人頭一次在同一個時間休息。
周焱睡着了又醒來,斷斷續續咳嗽着,她盡量壓低聲音,把自己悶在被子裏,折騰了許久,才睡實過去。
外面的人向來日夜颠倒,晚上頭腦反而愈發清醒,一直都睡不着,後來索性就出去,架了梯子,爬上船艙屋頂乘涼了。
無所事事躺到天蒙蒙亮,他看見船艙裏走出來一個人,瘦瘦小小,背着個書包,四處張望了一下,似乎在找什麽,沒找到,她又進了屋裏,沒多久就出來了,登上了碼頭。
李政又躺了回去,看了會兒天,等到有點困了,才順着梯子下來,回到船艙。剛摸到搪瓷杯,他的手就頓了下,抽出壓在底下的字條,掃了兩眼,随手扔了。
中午,船只徐徐離港,沒入群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