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一更)

河上,周焱孤立無援,恐慌地喊着“救命”,腦海再次閃過片段,猶如上次潮水來時,半截身子落在水裏——

漆黑的河,髒水灌入耳鼻,船只離她越來越遠,那些聲音也漸漸消失。

她會死在冰冷陌生的江河之中。

沒人會來救她了。

周焱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拍打着水花,身體慢慢往下沉,河水沒過下巴、鼻子、耳朵,即将沒過頭頂,最後一刻,她仿佛見到兩米高臺上,橘色的光影一躍而下,一秒的瞬間,沖破江水,筆直朝她而來。

後背一緊,她被人提出水面。

周焱劇烈咳嗽,嗆出一口一口的水,用力抓住對方的手臂。

對方卻用力一甩,說:“松開,我怎麽游?”

李政把她脖頸一掐再一勾,托起她的頭,朝石梯游去,距離遠,他又帶着人,速度越來越慢,咬牙使盡了力氣,費了半天功夫,終于碰到了石梯。

手裏的人被他往上一托,立刻咳了起來。

李政扶着臺階,喘了一會兒,才手臂一撐,出了水面,坐了上去,一米多寬的淺灰色臺階,很快就淌滿了水,暈成了深灰色。

耳邊的咳嗽卻漸漸變了調,壓抑了幾秒,像有什麽要沖出來,到了爆發的臨界點,“哇”的一聲。

李政氣還沒喘勻,一時反應不過來,側頭看向邊上的人。

渾身下上淌滿水,頭發亂成了水草貼着臉,深灰色的短款修身t恤掀起了一小截,腰身盡露,周焱卻渾然未覺。

整整十五天,她每次只用擦擦眼睛,沒讓一滴眼淚有機會流下。

整整兩年,她背着一只邊角都磨破了的書包,只在最初的三個月裏,躲在沒人的地方哭過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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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她真的受不了了。

周焱抱着雙腿,埋下頭,旁若無人,聲嘶力竭。

空空蕩蕩的衡通碼頭,遠處停着幾艘貨船,望不見對岸,城市地帶,天上看不見星星,只有月亮倒映在江面。

微風一過,月亮跟着輕晃,眼看就要散開。

可始終散不開的,月亮又回到了江面上。

周焱擦了擦眼睛,再抹了一把臉,聽見邊上的人問:“好了?”

周焱側頭看去,這人渾身濕漉漉地躺在一灘水上,仿佛度假一樣自在。

“……好了。”話一出口,喉嚨都有點疼了。

李政突然下了水,踩着水中的臺階,說:“下來。”

“……嗯?”

李政伸手:“下來,教你游泳。”

周焱愣了下。

她不動,李政就伸手等着,即使滿身的水還在往下滴,他也不見得多狼狽,耐性十足。

許久,周焱才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寬大的手,指腹微有薄繭,溫暖又大力,将她拽下了水。

高珺跑回了旅館,手機不知丢哪兒了,手上只攥着一個挂墜。

滿頭大汗,她一刻不停地往四樓沖,沖到了蔣博文門口,她剛要敲門喊他,那一串求救卻突然堵在了喉嚨口。

她該怎麽說?遇到了兩個打劫的,周焱掉了河,她怕死的逃了回來?

如果周焱已經死了呢?

高珺臉色蒼白的往後退了一步,呆了一會兒,她慢慢下了樓。

找旅館老板,找那個男人,他們也能去救周焱。

高珺在三樓過道口站定,看着紅色的地毯,竟恍惚覺得看見了血。

她要怎麽說?說她一個人逃了回來,她見死不救?

如果周焱真的……死了呢?

她要承擔怎樣的後果?

汗水從額角緩緩滴落,高珺蒼白着臉,扶着牆,走回四樓,拍開門,聽見同屋的王潔抱怨了一句,她也沒有理,重重地倒下了床。

碼頭。

周焱踩在水中,心裏慌了慌,仰頭說:“我從來沒游過。”

“所以才教你。”李政說,“再下去兩步。”

水位上漲過,臺階下的深,周焱跟着李政再走兩步,河水已經沒過了她的大腿。

李政說:“把頭伸進水裏,先學憋氣。”

周焱看了他一會兒,見他面無表情,她抿了下唇,用力吸了一口,把頭往水下一埋。

耳朵露在空氣中,聽見李政說:“能憋多久就憋多久。”

周焱攥緊了那只大手,閉緊眼,抿着唇,數着時間,3秒……5秒……7秒,到頂了。

周焱出了水面,嘴裏“噗”了兩聲。

李政說:“再來。”

周焱再次埋下去,這次憋了9秒。

李政說:“再來。”

連續四次,到了第五次,李政說:“到了水裏吐氣,慢慢吐。”

周焱深吸一口,浸入水裏,試着吐了一下,馬上就出了水面。

李政說:“下去,10秒鐘。”

周焱又埋了一次。

反反複複,她能在水裏堅持15秒。

李政說:“這回睜開眼睛。”

周焱熟練地重複之前的動作,這次埋進了水裏後,她嘗試着睜開了眼。

五官有種奇異的感覺,她在水下,看見了和自己交握的大手。

就近在咫尺,在這江河之中,她忘記了時間,不知道握了多久。

周焱“嘩”一下出了水面,抹了一把臉。

李政說:“下水。”

“下水?”周焱不動。

李政朝河水點了點:“下啊。”

周焱握緊那只大手,小心地下了一步。

踩空。

“啊——”周焱驚叫。

李政一把扶住她的腰,拍了下她的大腿,說:“頂着臺階,胳膊往前伸。腿給我蹬起來。”

周焱做不到。

李政手上用力,把她的腰一提,雙腿一擡,說:“蹬!”

周焱僵硬地蹬了起來,好幾次撲到水裏,李政又把她一撈,反複做了幾十次,李政抱着她轉了個方向。

周焱抓着他,說:“太快了,我不敢!”

李政站在水裏的臺階上,說:“快什麽快,松開,放松身體!”

周焱整個人泡在水裏,怎麽都放松不了,李政托起她的胳膊,教她蛙泳。

“給我蹬腿。”

周焱蹬了兩下。

李政扶着她的腰:“胳膊動起來,欣欣怎麽游泳沒見過?”

周焱回想着欣欣的姿勢,刨了兩下。

李政笑出聲:“別學那狗刨!”

周焱臉一熱:“怪不得我看她姿勢那麽難看。”

李政又是笑,重新矯正了她的姿勢,“把我當浮板……對,就這樣。”

周焱兩手向前撥,腿往後蹬,姿勢漸漸像模像樣,好像游泳也沒這麽難,江水涼涼的,泡着也很舒服。

等李政微微松開手,她卻立刻漏了餡,抱緊他說:“別放!”

李政頓了下,拍拍她:“繼續。”

周焱又被他扶着腰,練習起了蛙泳的姿勢,可一旦李政有松手的跡象,她卻立刻慌了起來。

幾次下來,李政說:“歇會兒。”

周焱松了口氣。

兩人又坐到了石梯上,周焱低頭擰了擰衣服,新t恤新短褲,才剛穿上,就成了這樣。

李政摸了下口袋,打火機不見了,煙盒成了皺紙,他往邊上一扔,問:“怎麽掉水裏的?”

周焱頓了會兒,才說:“碰到了打劫的。”

“打劫的?”

“兩個打劫的,其中一個把我甩水裏了。”

“樣子記不記得?”

周焱想了想,搖了下頭,當時太慌張,光線也暗,樣子竟沒記住。

李政也不再多問,似乎并不好奇她一個人大半夜跑來這兒的原因。

過了會兒,李政問:“休息夠了?”

周焱站了起來,準備繼續照之前那樣練習,李政卻一動不動,說:“下去。”

周焱來握他的手。

李政一躲,說:“下去,自己游。”

“自己游?”周焱一愣,“不行,我不會。”

“試都沒試過就說不行?”

“行不行我自己有數,我還要再練練。”

“浪費時間。”

李政用了老一輩最傳統的方法教授周焱——一腳把她踹下了河。

“啊——”尖叫聲入了水,周焱四肢亂撲,毫無章法。

李政把她提了起來。

周焱怒道:“你瘋了啊,我說了我不——”

李政輕輕一推,說:“剛才怎麽教你的?胳膊呢?腿呢?”

周焱覺得自己快要死的時候,又被人撈了上來。

她嗆出水,用力甩開對方:“李政——啊——”

又一次被人推了下去。

江水鑽進她的五官,周焱恐懼難抑,浮都浮不上來,身體越來越往下。

“嘩”一下,她再次被撈了上來,雙腳剛站穩,她恨恨地打了過去:“你神經病!”

李政躲了下。

周焱又打:“瘋子!”

“畜生!”

“你有毛病!”

“神經病!”

雙腕被人一握,周焱愈發地恨,連踹李政數腳。

李政把她一抱,兩人打到了地上,周焱恨瘋了,顧不得後背疼,又抓又拍,李政抓着她的腕子,兩人又扭起來。

濕答答的衣服被蹭開了,露出了肚臍,一點一點往上。

李政按了上去,一只手擋開她的爪子,腿壓制住她的,克制了力道。

周焱掙紮開,又拍了上去,李政抱着她翻了個身,踢開她踹來的腳,應付着她毫無章法的扭打。

又翻了個身,李政摟住她的腰,壓着她,将她雙腕一把抓住。

濕衣服已經蹭到了文胸上方。

李政瞪着她,喘着粗氣。

周焱不甘示弱地回瞪,也喘着氣,鼻尖聞到一股淡淡的酒味。

兩人胸膛起伏間,貼得愈發緊密。李政伏下|身,鼻尖貼着她,一滴水緩緩地渡到了她的鼻頭。

他呼吸加重,手已用力摟到了周焱的後背,指尖碰到了文胸扣。

周焱渾身一僵,緊張地連氣都不敢喘,半天才開口:“李……”

輕弱的一聲,剛說了一個字,壓在她身上這人,就又往下一分。

看不清彼此,雙唇能感受到對方的溫度,只要一動,就将越界。

一陣微風吹來,吹開了江心的月亮,遠處的柏樹上,知了在叫,夏夜如此躁動。

許久。

李政問:“還打不打?”聲音低沉,不似平常。

周焱偏過頭,“……起來。”有點發顫,不細聽,聽不出來。

李政松開她,坐了起來,周焱也起了身,把衣服往下拉,遮嚴實了,低頭說:“回去了。”

“唔……你先上去。”

李政又下到了水裏,滾得滿身都是沙子泥土,他泡在江裏洗了洗。

周焱上了岸,擰了擰衣服和長發,滿手不光是水,還有沙土。

她低着頭往坡上走,走到柏樹邊上,回過頭。

那人還泡在水裏。

周焱踢了踢腳邊的石子,按住樹,摳了摳樹皮。

柏樹年歲有點久,樹身粗壯,樹皮也不太好摳,她看向系在樹上的牌子,輕聲念出來:“冀柏樹……”

“傳說很久以前有個秀才,平常樂善好施,開辦了一個學堂,不收一文錢,教出的學生大半都有了出息。”

坡下,李政渾身滴水,邊走邊說:“後來結發妻子病逝,他一蹶不振,快死的時候,來了個會醫術的老媪,帶來了一幫小乞丐,讓他們在學堂裏自學,秀才每天聽着這幫小乞丐錯漏百出的讀書聲,心下不忍。老媪開始替他醫治,秀才很快病愈,回到了學堂上。”

李政上了坡。

周焱問:“後來呢?”

“又過了十年,小乞丐們都有了出息,老媪說要回去了,秀才不舍,老媪告訴他,可以到衡通鎮南門江邊的柏家找她。”

“過了一年,送走了最後一個小乞丐,秀才找來了衡通鎮南門江邊,問了個老翁,老翁帶他過來,說江邊沒有姓柏的人家,到了這裏,他們只看見了一棵柏樹。老翁很驚訝,說這棵柏樹已枯死多年,現在樹頂卻抽出了新枝葉。”

“柏家就是柏樹,後來這棵樹,就被叫做冀柏樹。希望的意思。”李政站定周焱邊上,說,“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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