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空調扇“哐當”倒地,漆黑一片的船艙內,什麽都看不見,眼不能視,觸覺和聽覺則更加敏銳。

隔着布料,周焱搭着這具堅硬又濕漉的胸膛,聽這人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走路不看地?”

周焱鎮定道:“沒有,突然停電,我吓了一跳。”

“嗬……”頭頂的聲音一笑,“船上不會停電,有發電機。”

“那怎麽……”

“燈泡壞了。”

李政松松地抱着她,手底下的肩膀和腰摸起來極其單薄脆弱,胸口的人輕輕推了他一下,他低頭問:“腳扭到了?”

“……沒有,就撞了一下,這空調扇太沉了。”

“剛才走路怎麽一瘸一拐。”

“……可能是剛才水上沖關的時候,撞到哪兒了,有一點點疼。”周焱又頓了下,“我也沒一瘸一拐……你要不要修燈泡?”

雨水湧進了窗戶裏,飄到兩人身上,李政低着頭說:“你先坐着,我看看能不能修。”說完松開手,放開了周焱。

周焱看不見,只聽見李政往前面走了兩步,她也跟着擡腳走,腳一落地,推到了空調扇,紙箱在地板上刮出一聲響。

她的手腕被人一握,聽到:“讓你坐着,瞎走什麽?”

周焱說:“那我也要走過去坐啊。”

“……”李政帶着她往床邊走,船艙丁點大,不過就是橫着的三步路,“你沒點兒方向感?”

“太黑了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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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就有了?”

“嗯。”周焱沾到了床,一屁股坐了下來,背後是破窗戶,雨水往她脖子上鑽,她縮了一下。

李政摸黑走到衛生間,把燈一開,光線微弱,能照清廚房,卧室卻有點勉強。李政回了下頭,周焱也正好看過來。

濕噠噠一個,坐得筆直,前面不遠就是歪倒在地的空調扇。

天花板低,修燈泡也不用踩凳子,李政走到正中,稍微曲了下膝蓋,頭往後仰了下,姿勢別扭地轉下了燈泡。

個子高也不全是好事,周焱心想。

周焱起身,“噠噠噠”跑進了裏面的卧室,李政停下動作看着她,沒幾秒她就出來了,李政把視線調回燈泡上。

一束光照了過來,跟她的人一樣單薄,李政眼角睨了她一下。

周焱打着手機電筒,問:“看得清嗎?”

李政說:“看不清呢?”

“……你手機呢?我打兩個?”

李政一笑,把自己手機掏出來給她。

周焱低頭劃了兩下,安卓系統她用不慣,一根手指頭點了過來,指頭粗粝,留着短短的指甲,指甲邊逢上有黑色污跡,是常年在船上拉纜繩裝卸貨物造成的。

李政滑到第三個小屏幕,說:“山寨機沒用過?”

周焱問:“多少錢買的?”

“六百多吧。”

“你虧了,移動預存話費都能免費送手機。”

“是麽?”李政點開手電筒軟件,一道相比之下微強的光,打在了兩人腳邊,“山寨機比你的實用。”

周焱撇嘴。

臺風過境,到了這裏,風力并不太強,只吹倒了樹頂的枝條,刮着車頂下來,又被風一路卷走。

人站在風中,眼睛有點睜不開。

河岸對面,關了門的店鋪屋檐下,站着一個小少年,傘也不撐,吃了滿身滿臉的雨,眼神陰狠地瞪着那艘破爛船。

一個電話打來,小少年接起,那邊的女人說:“你還知道接電話?你跑哪兒去了,趕快給我回家!”

“不回!”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馬上給我回來!”

“回不來,我不在慶州!”

“……你瘋了是不是?又跟你那些狐朋狗友跑哪兒野去了?!”

小少年沒答,他盯着貨船,說:“我過兩天就回去。”

周焱舉着兩個手電給他照明,李政低頭查看燈泡。

周焱問:“是燈泡壞了?”

“大概。”

“船裏有備用的嗎?”

“沒。”

李政擡了下眼,看到了她微微靠過來的額頭。周焱看到他的手停了下,擡頭望過去,李政已經移開視線,後仰着弄起了天花板上的變壓器,周焱舉着手,跟着他的動作走。

手機來了條短信,周焱看了眼,沒有動,過了會兒,又來了條,第三條過後,電話鈴聲響了。

伴着外面的狂風暴雨,鈴聲顯得尖銳刺耳。

李政問:“怎麽不接?”

“哦……”周焱接了起來,光束一晃,照向了側面的窗戶,“喂?”

“……是我,你在哪裏?我回旅館後老板說你們已經退房了。”

“嗯,我早就走了。”

“你在哪兒,我來找你?”

“你那些同學呢?”

“他們在,怎麽了?”

“沒什麽,你不是旅游麽,好好玩吧。”

“周焱……高珺這兩天住院,我們幾個這兩天一直在醫院裏,我本來想給你打個電話的。”

周焱說:“你現在不是正給我打麽?知道了,還有事麽?”

那邊停頓了一會兒,“那個男的……是你什麽人?”

周焱愣了下,瞟向李政,李政正擺弄着變壓器,似乎沒有興趣聽旁人煲電話。

周焱垂眸,說:“你另外兩個同學叫什麽?”

“嗯?……男的叫徐洋,女的叫王潔。”

“我都不認識。”

“怎麽了?”

周焱說:“你看,我們高中畢業已經兩年了,我也沒再讀書,其實現在,我們算是挺陌生的。”

通話結束,周焱重新把手電筒照過來。

李政摘下了變壓器,說:“壞了,明天買個新的。”

“那今晚沒燈了?”

“嗯,用手電一樣。”

周焱點點頭,把他的山寨機還給他。

李政接過,朝衛生間點了下:“你先洗。”

“嗯。”

周焱去洗澡了,狂風夾裹着雨水湧進船艙,李政踩上床板,按住窗戶,往外面看了看。

岸邊的路燈不亮,遠處還亮着一盞路燈,隐約能看見霧一樣的雨幕。

李政收回來,抹了下撲在臉上的雨水,揀了塊抹布擦了擦床板。

周焱洗完出來,李政把抹布抛給她:“自己去擦擦。”

周焱一時沒反應過來,等拿着抹布走進裏面的卧室,她才知道要擦什麽。周焱握着手機照明,把床板擦了擦,毯子位置放得好,只淋濕了一點。

之前下大雨那回沒這樣的風,周焱還頭一次見識到這種情況。

周焱去廚房,把土豆從塑料袋裏拿出來,她拿着塑料袋,跑回去拴在了窗戶上,狂風吹的塑料袋“簌啦啦”的響,鼓起了一個大包,随時都會爆炸似的。

外面的人洗完澡出來了,周焱喊了聲:“我在窗戶上拴了個塑料袋,沒有多餘的了,你那邊怎麽辦?”

“我沒事,用不着。”

“那我睡了?”

“睡吧。”李政也倒在了床上。

衛生間的燈沒關,有一點點微弱的光線過來,雨水往破窗戶裏鑽,李政點着手機随便玩着,時不時還要擦一擦屏幕上的雨水。

時間尚早,他沒有睡意。

狂風嚯嚯的叫嚣着,在激烈的雨勢下毫不示弱,突然“簌啦啦”一聲響,裏面的人低叫了聲,緊接着是玻璃哐當落下的碎裂聲。

李政起身,走到裏屋,黑漆漆看不見,他靠近床:“怎麽了?”

床上的人坐了起來,打開了手機電筒,光束照着船上的碎玻璃渣和飄來飄去的塑料袋,風雨簡直是往窗戶外潑進來。

周焱說:“窗戶碎了。”

李政說:“過來。”

周焱抱着她的書包跟着李政出去,李政說:“打手電。”

周焱給他照明。

李政蹲下來,拆了空調扇的包裝,把硬紙板撕開了。

周焱來不及阻止:“哎——”

“哎什麽哎,先将就着睡一晚,等天亮再說。”

李政把硬紙板折了折,往他睡覺這邊的窗戶一擋,說:“睡這兒。”

周焱踟蹰了一下,抱着書包,坐到了床邊,看向李政。

李政沒空看她,他折了下剩下的硬紙板,把裏面的窗戶擋住,能擋多久是多久,然後清理床上的碎玻璃。

周焱把書包放到了床頭,往裏面一躺。

李政把碎玻璃往外面一扔,回來洗了個手,又喝了口水,脫下濕t恤,打開櫃子,翻出一件背心套上,邊套邊往床走去,拿起自己的手機,打開手電,往周焱身上照。

周焱顫了顫眼皮,睜開來,問:“幹嘛?”

李政把她肩膀一掰,撩起短袖說:“玻璃刮到的?”

“不是。”周焱把袖子拉下來,“撞保齡球的時候撞到的。”

“……保齡球不是軟的?”

“可是大啊,也不是很軟。”

李政站了一會兒,坐到床上,把手機放到一邊,電筒照在天花板上。

周焱把頭往床裏撇,身子一動不動,閉上眼睛。

硬板床往下震了下,邊上多了一個熱源,電筒關了,船艙又恢複了黑漆漆的模樣。

風雨呼嘯,打在硬板紙和玻璃上,無孔不入地往裏鑽,船艙裏難得不悶熱。

李政說:“起來一下。”

“……幹什麽?”

李政坐了起來,越過她,枕着手臂躺到了裏面。周焱往外蹭了蹭,腿快要挂到床外了。

什麽都看不見。

李政突然問:“這兩年一直沒上學?”

“……嗯。”

“書包裏那些書呢?”

邊上的人翻了個身,面朝床外。

“大學外面有二手書屋,我去過幾回,買來的。”

“挺新。”

“嗯,我買的都是九成新的,那些人連名字都不寫。”

“以後還回去讀書?”

“賺到錢,九月份就去,賺不到的話,就不讀了。”

“為什麽?”

“休學兩年是上限,今年到了。”

李政不再說話,船艙裏只剩輕微的呼吸。

過了會兒,他說:“睡吧。”

狂風突然打落了硬紙板,雨水滾進來,周焱剛要回頭,邊上的人剛好壓過來。

她鼻尖一軟,屏住呼吸。

什麽都看不見。

鼻尖上的溫度柔和,薄荷的牙膏味輕蕩蕩飄着。

手腕被扣住,滾燙的像搪瓷杯剛注上熱水,她掙了一下,那人的手攀了上去,掀開她的短袖,握住了她的肩頭。

她肩膀發顫。

他在她鼻尖停留着,過了會兒,嘴唇在她鼻尖刮了一下,呼吸打到了她的眼睛。

還是什麽都看不見。

他撐在床板上,擋住風雨,拂了拂她的頭發,手滑下來,又握住她的肩。

然後親上她的額頭。

“睡吧。”

風雨将江河拍打、攪渾,卷起潮水瘋狂發洩,而江上船舶,平平靜靜,守望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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