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周焱并沒有睡得太好。

窗戶低,邊上的人側躺在裏面,剛好能擋住打進來的雨水。重新卡進去的硬紙板有點搖搖晃晃,像随時會被再次打落。

額心有點發熱,心裏藏着事,這次醒來得比往常都要早。

雨似乎已經停了,船艙裏依舊昏暗,另一邊窗戶外,天色灰沉。

邊上的人熟睡着,黑色的背心微微發皺,邊角上還有幾個針孔大的洞眼,肌肉放松下來,不再給人硬邦邦的感覺。

他攤着的右手剛好抵在了她的脖子邊。

周焱小心翼翼地往床沿挪了下頭,撐着床板,慢慢翻身起來。

木板床幾不可聞地發出“咔噔”的一聲,周焱的心跟着一提,回頭看去,那人沒被吵醒,她這才松了口氣,抱起書包,踩着潮濕的地板,走了出去。

李政又睡了一個好覺,一夜無夢醒來,腦中晃了一下。沒有雨水飄進,聽起來,靜悄悄地。

天亮了,邊上的空位有點大。

李政坐了起來,支着腿,看了會兒地面,又看了眼床頭的位置,下床,扶着門洞,望向裏間卧室。

卡在窗戶上的硬紙板半挂了下來,書桌那兒還曬着內衣褲。

李政去廁所放了個水,刷完牙洗完臉,走了出去。

船尾沒人,他往船頭走,到了駕駛艙門口,聽見裏面的人在小聲念英語。

“d,grief,grief,harbor,harbor。”

“念的什麽?”李政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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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焱坐在駕駛艙的窄塌上,頓了一下,說:“英語。”

“什麽意思?”

周焱說:“,滿足感;greed;貪婪,grief,悲傷;harbor,避風港。”

“背進去了幾個?”

“二十幾個單詞……”

李政打量着艙內,說:“你倒是挺有閑情逸致。”

“……你這船,就沒有地方不漏的。”周焱憋不住,說了這樣一句。

李政一笑。

駕駛艙沒比他們睡覺的地方好多少,儀表臺上放着塊濕抹布,這裏已經粗略的收拾過了。

李政問:“怎麽跑這兒呆着?”

“房間裏燈壞了,看不見啊。”

“幾點出來的?”

“大概四點多一點?”

李政點了下她手裏的英語書:“還看不看?”

周焱問:“幹嘛?”

“不看就去做早飯。”

“哦。”

周焱把書塞回書包,裏面東西多,卡住了,她抽出本書調整了一下位置,書頁裏漏出一個枯黃的角,像報紙材質。

李政沒多看。

吃完早飯,時間尚早,李政一抹嘴,說:“我出去一會兒。”

“哦。”等李政脫下背心,換了件t恤,周焱又問,“去多久啊?”

李政手上頓了下,把t恤套到底,問:“怎麽?”

“不知道要不要煮你的午飯。”

李政看了她兩秒,說:“你要不打算背你那書,也可以跟我出去走走。”

昨天臺風刮得馬路一片狼藉,路邊還倒了幾個垃圾桶和廣告牌,經過昨天的公園,水上沖關的設備早就已經撤走了。

周焱跨過地上的小水坑,說:“今天天氣涼。”

“臺風剛過。”

“今天空調扇賣不動吧?”

李政說:“今天要是溫度高,你就能賣出去了?”

“要是包裝還在,說不定。”腳下沒留意水坑,周焱一腳下去。

李政握住她胳膊一拽,“看地!”

兩人去了昨天買大米的小超市,老板正好在,李政打了個招呼:“臺風剛過,就你家超市開的早。”

老板笑呵呵說:“沒辦法,小生意難做啊。什麽時候到的?昨晚可刮着臺風呢。”

李政說:“昨天白天到的,來你這兒買了袋米,你不在。”

“哦,我昨天家裏有事,你還真來得巧。”老板又看向李政身邊的小姑娘。

周焱頓了下,跟對方笑了笑,李政也沒打算做介紹。

李政繼續跟老板說:“對了,我船想裝修一下,你認不認識什麽裝修工?”

老板本地人,很快就替李政聯系到了一個裝修工,就住在附近,很快趕到。

裝修工問了問情況,李政說:“窗戶全得換,門也要修一修,動的地方不多,但得盡快,明天就搞完。”

裝修工說:“那我要先去看一看。”

李政帶路,周焱靠近他,小聲問:“你有錢麽?”

李政難得開玩笑:“先借你的。”

不一會兒回到船上,裝修工四處看了看,說:“也算好搞,幾個窗戶幾個門,明天就能搞完。”

李政想了想,問:“地板能不能換?”

“啊?還要換地板啊?”

“換普通點兒的就成。”

“那行啊。”

“再弄套桌椅吧。”

“我那裏有木料,可以馬上打出來,很便宜。”

“你算算多少錢。”

裝修工大概報了個數。

李政撥了個電話,等那邊接起了,他說:“給我打點兒錢過來。”

“多少?”

李政報了錢數和裝修工的銀行|卡號。

那邊問:“行,我待會兒就打,你到慶州了?”

“沒。”

“……你到底搞什麽啊,慶州才多少路?”

“你倒是管起我來了。”

那邊呵呵笑了笑,“我哪敢啊,錢一會兒就打啊,注意查收。”

裝修工立刻回去準備。

周焱疊着床上的毯子,不自覺地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

李政靠着廚房的牆板,喝着水說:“疊豆腐塊呢?”

周焱說:“這麽大修,晚上沒法睡了吧。”

“沒修床。”

“……”周焱把疊好的毯子拍了拍,走向衣櫃,打開塞進,“這就是‘招手來錢’啊?”

李政頓了下,随即輕哼了聲,算是回答。

裝修工很快帶着個小徒弟來了,拉了一車東西,量了窗戶尺寸,清理了地板紙,小徒弟比了比這間客廳兼卧室的屋子,定下了合适的桌椅尺寸。

甲板上灰塵四起,周焱爬到了船頂曬衣服。

支起了晾衣架,她把半幹的內衣褲挂了上去,又抖開了濕t恤,邊上推進來一個臉盆,下面的人說:“挂上。”

周焱又把李政的衣服褲子都挂了上去。

太陽已經曬在了半空,洗淨的衣服還滴着水,陽光下閃閃發光。她走到邊上,低頭向下看。

裝修工幹得熱火朝天,李政單腳踩着一個高起的木箱,手肘抵在大腿上站着,手上還夾着根煙,跟工人笑說了兩句,抽了口,擡了下眼,向船頂望來,對上她的視線。

過了一秒,緩緩吐出煙霧。

中午,裝修工的老婆送飯過來,一個六十來歲的女人,說話一口鄉音,把飯盒打開,跟李政說:“我做得多,你們要不要也吃點?”

李政看了眼,笑着:“老師傅吃得還真好,有魚有肉,這是包頭魚?”

“是啊,你嘗嘗看。”

李政說:“不用,屋裏做着飯呢。”

周焱煮了鍋青菜湯,炒了土豆條,還蒸了盤臘肉,李政匆匆吃完,又出去給裝修工打下手了。

周焱收拾着碗筷,見到裝修工老婆也在整理飯盒,說:“阿姨,來這裏洗洗吧。”

裝修工老婆笑着客氣了兩句,走進廚房,看見了竈臺上的剩菜,說:“中午吃土豆啊?”

周焱說:“啊,還有臘肉和青菜。”

“我們那個時候啊,每次上船,都會買一個大冬瓜,船上可以吃很久,臘肉這些東西貴,不一定有,哪像現在條件好啊。”

周焱問:“您也是跑船的啊?”

“是啊,跑了好多年了。我家裏就是開船的,我十二歲就上船了,結婚後還一直做到了三十多歲,後來是我老公不讓我做的,給我開了個煙花店。”

“煙花店?現在還開着麽?”

“開着。”

“夏天生意好嗎?”

對方笑道:“又不是光過年才放煙花,生意還算可以,我們家也算老字號了。”

周焱給她擠了點洗潔精,眼一掃,看見了對方右手缺了根中指。

她只停頓了一下,對方笑着說:“這手指頭是拉纜繩的時候絞斷的。”

“啊?”周焱吃驚。

“那時候年紀小,在船上幹活粗心,不小心就絞斷了,也沒什麽大事。”

“……那您後來還呆在船上嗎?”

“呆啊,那會兒我才十七八,絞斷了手指頭真是去了我半條命哦,後來也就慢慢好了,各有各的活法嘛,沒有一根中指罷了。”

李政聽着裏面的人說話,又問裝修師傅:“燃氣竈能不能修?”

洗好了碗,裝修工老婆就走了,周焱甩幹手上的水,把馬尾綁成一個球,擰了塊抹布,一邊收拾被扔得到處飛的垃圾,一邊擦着那些不被裝修波及到的邊邊角角。

李政踩在箱子上據木條,木屑亂飛,他說:“走遠點兒。”

周焱躲開了一下,說:“你還會這個啊?”

“是個男人都會。”李政拿起木條看了看,換了根,接着據。

周焱揀出幾個比較完整的花盆,邊擦邊說:“這些花盆是你買的?”

“老劉叔的。”

“……不會是你買來船的時候就有的吧?”

“是。”

這些空花盆就這麽放了兩年……

周焱覺得手指頭都有點黏糊糊的,她問:“你從來沒打掃過?”

“打掃這個幹什麽。”李政招了招手,“過來。”

周焱走近他,“幹嘛?”

李政把木條豎在地上,照着她的腿比劃了一下。

周焱的個子在姑娘當中算是過得去的,兩條腿修長白皙,站直的時候膝蓋上還凹進去一個不太明顯的窩窩。

周焱不自覺地往後挪了一下,剛一動,後面就扶來一只手。

李政半蹲着,擡頭看向她,捏住她的小腿說:“別動。”

呼出的熱氣打在她的腿上,周焱低着頭:“做椅子是這麽做的?”

李政說:“我不是木工。”

“……還是讓老師傅做吧。”

李政沒吭聲,拿着木條,又往上比了比,才說:“吃什麽長大的,這麽瘦?”

“……九十多斤,不瘦。”

李政笑了聲,“那是我沒見過你這麽‘胖’的。”

周焱又想往後挪,李政摁住她。

粗粝的指腹在她的小腿上擦了一下,這才放開她的腿,站了起來,說:“差不多這點兒高。”

周焱小腿發燙,就跟額心似的,攥着抹布又回去擦邊邊角角。

李政低着頭,拍了拍手上的木條,又朝她看了眼。

擦到了船邊沿的一道粗縫隙,裏面似乎卡住了什麽東西,周焱趴那兒仔細看了看,又左右找了找,撿起一片薄木片,插|進縫隙裏,一點一點挑了出來。

似乎是個大件,卡的位置也巧妙,出來了一個角,是金屬,她扔了木片,用手指頭夾起來。

東西慢慢出來了。

午後豔陽高照,江面波光粼粼,她手上的東西被時光掩蓋上了一層灰色的死氣,只能依稀辨認出上面刻着英文商标,“v……ch……o……”

是一只男士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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