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風雨交加,玻璃門重新關上。

三人帶了一地的雨水進來,周焱在門口跺了跺腳,跟着幾人往裏面走。

餐廳不算大,大約十幾張桌子,紅藍灰三色牆磚上挂着各種各樣的油畫,裝飾別樣,充滿異域風情,左側還有樓梯通向二樓,靠牆的一張桌子上放着三杯喝的,之前那三人正坐在這個位置。

周焱下意識地看向窗戶,穿過玻璃和馬路,另一頭就是那棵梧桐樹。

張妍溪伸手:“李先生,久仰。”

李政跟她握了下,“你好。”

吳弟兄也跟他客氣地握了握手,“敝姓吳,同沈姊妹是教友,今天是代表弟兄姊妹們來看望看望她,幾位有事,我也不打擾了。”他轉向沈亞萍,說,“那我先告辭,下周日教堂見。”

“教堂見,謝謝吳弟兄,也代我向弟兄姊妹問好。”沈亞萍送人出去。

一陣風雨灌進來,幾秒後又被擋在了門外。

沈亞萍回來,說:“坐下慢慢聊,喝點什麽?”

林泰看了眼桌上的喝的,盯着黑咖啡說:“跟你一樣,黑咖啡。”

沈亞萍看向李政,李政說:“随便。”

她又看向周焱,眼神清清淡淡。

周焱說:“水,謝謝。”

沈亞萍收拾杯子去了廚房,四人坐下來。六人長桌,周焱和李政坐一邊。

張妍溪打量了一下李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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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來歲的年紀,人高馬大,看起來有點粗犷,簡簡單單t恤中褲,衣服上還濺到了泥水,像一名體力勞動者,與她想象中的人不同,更與她所接觸的這類捐助者不同。

張妍溪心中詫異,卻不動聲色,笑着說:“李先生,我剛剛還和亞萍聊到您,沒想到現在竟然見到了您本人。”

李政說:“你是樹苗天使基金的?”

“是的,我姓張,叫張妍溪。”

李政問:“有事?”

張妍溪說:“是這樣的,您在兩年前捐助的第一筆助學金,總共幫助了53個孩子,現在這些孩子中的十二人已經順利考上了大學,他們想在開學前,有機會親自感謝您。”

周焱不禁看向邊上的人。

李政說:“不用了。”

張妍溪猜到對方會拒絕,“李先生……”

“不是我捐的。”李政打斷她,“不用再說了。”

“不管你是以誰的名義捐的錢,那筆錢是從你口袋裏出來的。”沈亞萍端着托盤走來,把四杯喝的擺到幾人面前,林泰的黑咖啡,張妍溪的果汁,周焱的檸檬水,還有李政的綠茶。

周焱瞥了眼。

沈亞萍接着說:“你是捐助者。”

李政輕描淡寫道:“錢捐了出去,我并不清楚用途,也不關心,所以不必感謝我。”

張妍溪愣了下,還是說:“兩年前我們這筆助學金出現了問題,那些孩子開學後可能無法繼續上學,是您的善款及時幫助到了他們,再加上您這兩年間時不時彙來的善款……也許您并不知道具體內容,因為我們一直無法聯絡到您,但我們希望您知道,您的善舉,可能影響了許多孩子的一生,他們真的十分感激您。”

周焱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檸檬水,也許是檸檬汁擠多了,喝起來有點澀。白開水解渴就好,對方好心給她加了檸檬汁,她不能挑三揀四。

周焱又喝了一口,皺着眉頭,抿了抿嘴唇。

林泰咂着嘴,放下咖啡杯嘟囔了句:“倒還記得你愛鐵觀音。”又說,“你這是想當無名英雄啊?現在不時興做好事不留名,這又不是壞事,給人一個感謝的機會嘛。”

李政說:“跟你什麽關系?”

林泰自讨沒趣,瞥了眼兀自摳着指甲的沈亞萍,摸了摸手邊的塑料袋。

李政耐着性子應付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李政跟張妍溪說:“我不喜歡整這些亂七八糟的,不過就是順手給了你們基金會,下回我換個地方,捐個錢還這麽麻煩,我吃飽了撐的?”

張妍溪詞窮,看着對方,說不出話來。

臺風來勢洶洶,才十點,外面天色昏暗如夜,馬路對面的梧桐樹被吹打得落葉枯枝砸了一地。

沈亞萍打了一個電話通知餐廳員工今天不用來了,想了想,又走到了一邊,撥通了一個號碼,卻遲遲沒人接聽,她試了幾次,最後只能給對方發了一條短信。

李政微側着頭,看向那邊。林泰趁機拎着塑料袋走了過去。

桌上只剩下三人,周焱抿了抿幹燥的嘴唇,小聲說:“我先回去了?”

李政收回視線說:“等會兒。”

“我還有事。”

李政瞥了她一眼,周焱平靜回視。李政問:“帶錢了?”

周焱不吭聲。

李政又說:“走回去?”

大門被人推開,走進來一個男人,衆人望過去。張妍溪站了起來,介紹道:“這位是我們省臺的高安高記者,負責這次活動的相關報道。”

李政一笑:“你們現在這些做慈善的,真夠花樣百出的。”

周焱突然站了起來,椅子被推出尖銳的一聲,刺耳的像突然闖進陌生窘困之地的老鼠,“叽——”地一叫。

接下來該四下逃竄。

周焱頓了頓,問:“能借下洗手間嗎?”

沈亞萍朝樓上點了下:“樓下的堵了,你用樓上的吧,門上開了個磨砂玻璃,很好認。”

“謝謝。”周焱繞過李政,上了樓。

二樓是私人住處,進門就是客廳,裝修主色是玫紅,與樓下差異極大。

好幾個房間,過道左手第一間開了個磨砂玻璃的窗戶,周焱推門走了進去。

衛生間很幹淨,鏡子有半身高,比船上的不知大多少,周焱看了眼鏡中的自己,擰開龍頭,接了點水,往腳腕上抹去。

泥水已經結塊,輕輕一擦,還是輕易擦掉了,滿手的泥,周焱又對着龍頭沖了沖,沖幹淨了,她扶着水池,甩了甩腳,似乎能甩走一些莫名的情緒。

她想起撐着傘站在梧桐樹下的那個男人,又想起喝着鐵觀音的那個男人,還想起視線追到餐廳一角的那個男人。

周焱抹了下腳腕上的水珠,站直了,看見鏡中的自己頭發還有點潮,她把馬尾拆了,黑色的發圈套到了手腕上,揉了揉頭發。

她吸了兩下鼻子,呼了口氣,擰開衛生間門出去,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沙發上,穿着深紫色連衣裙的女人。

沈亞萍左手拆了紗布,塗着藥膏,說:“聽說你用過這藥了?藥效好麽?”

“……還行。”

“沒事的話,就在這兒看會兒電視吧,樓下幾個聊他們的。”

沈亞萍打開電視機,裏頭正在重播昨天的新聞。

周焱坐到了沙發另一頭,沈亞萍看了她一眼,擠出點藥膏,擦起了胳膊,過了會兒問:“你多大了?”

周焱笑了笑,誰都喜歡問這個。

“二十了。你呢?”

“比你大的多。”

“跟李政差不多大麽?”

沈亞萍擰回藥膏:“嗯,小他一歲。”

“哦。”周焱看着電視,問,“你這裏是西餐廳麽?”

“意大利餐廳。”

“今天是不是不做生意了?”

“這麽個天氣,也做不成生意。”沈亞萍從水果盤裏拿出個指甲鉗,修着指甲問,“你跟他什麽時候認識的?”

周焱随口說:“最近。”

沈亞萍擦着指甲,沒再說話。

周焱看見茶幾上躺着一本聖經,黑色封皮,金色的字,巴掌大一點,紙邊是紅色的。也許是眼神太過專注,沙發另一頭的人注意到了,說:“我有一陣沒去教堂了,前不久新開了家餐廳,出了點意外沒開成,事情一多,連信仰都忘記了。”

沈亞萍自嘲一笑,點了下聖經,問:“信基督麽?”

周焱搖頭:“不信。”

沈亞萍說:“我以前也不信。”

她聲音很輕,像自言自語,磨指甲的動作慢了下來,問:“你跟他什麽關系?”

周焱說:“我跟他好了。”

沈亞萍看向她,視線第一次實實在在地落在了她身上,似乎在尋思在打量。

周焱大大方方給她看,耳根卻有點發熱,心裏又有點涼,她盡力無視這種矛盾的感覺。

沈亞萍看了一會兒,不置一詞,放下了指甲鉗,抱着胳膊,跟她一道看起了電視。

不一會兒就聽見一個人嚷嚷着上了樓,“馬桶應該通了,還有沒有壞的?”

沈亞萍冷淡地說了聲:“沒了,你上來幹什麽?”

“我看你一直沒下去……”林泰站那兒,瞟了眼周焱,問,“你們聊什麽?”

沈亞萍站了起來,理了理裙子走向樓梯,“我下去了,你坐吧。”

“喂——”林泰追着她下樓。

周焱看了會兒電視,視線挪向茶幾,伸出手,翻開一頁聖經。

“他們從伯特利起行,離以法他還有一段路程……”

周焱又翻了幾頁,似乎有點意思,她幹脆看起了書,時間走得不知不覺,也沒有人來叫她,看得累了,她起身走到窗邊透氣。

臺風把路邊的廣告牌都吹倒了,零星幾輛車疾速駛過,路上只有三兩個行人頂着把吹翻的傘往前沖。

周焱正要回去,突然看見一個人撐着把傘躲在餐館外,傘遮着頭,只能看見對方下半|身打扮,看起來像個年輕男孩。

他探着身子,躲在一輛轎車邊上往裏面看,過了會兒,卻頂着大風大雨,轉身跑了。

周焱皺了皺眉,又回到沙發上,捧起了聖經。

李政上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外面大雨滂沱,她隔着窗戶,坐在一片玫紅色中,安安靜靜捧着本書,像平靜的江水,柔而清澈。

周焱聽見聲音,側過頭,看見李政,問:“好了麽?”

“雨太大,晚點再走,先下來吃飯。”李政說。

周焱放下書,走向樓梯,目不斜視地下了樓,李政頓了頓,眯眼盯着她的背影,等她将要轉彎,他才提腳跟下去。

樓下那兩個人被突然增大的雨勢困住了,也沒走。

周焱剛下樓走了沒幾步,手腕突然被人握住了,她掙了下,随即被人拖着走向了廚房。周焱用着力:“幹什麽!”

李政拉着她說:“做飯。”

他把周焱拽進了廚房,一腳踢上門。

周焱從他手裏掙脫,揉着手腕去開門,李政握住她的肩,把她身子一轉,拉着她的胳膊走向竈臺。

周焱怒道:“你有毛病?我不做!”

李政說:“我做,你給我打個下手。”

周焱沉着臉,胸膛起伏了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

李政打開冰櫃看了眼,從裏面拿出一盒牛排和一盒雞胸肉,又找到了幾包意面,問:“想吃什麽?”

周焱說:“飯。”

李政又找了找,找到一碗剩飯,又從冰櫃裏拿出了一包芝士。

周焱看着他變花樣,切蘑菇切洋蔥切番茄,米飯撒上芝士,放進烤箱。洗了幾樣蔬菜,熟雞胸肉撕成絲狀,拌了個沙拉。鍋裏抹上黃油,煎牛排,咬開了一瓶紅酒,問:“幾成熟?”

周焱盯着煎鍋,說:“七成。”

李政又煎了一會兒,澆上紅酒,火光騰起,周焱後退一步,李政看向她,笑了一下。

焗飯、沙拉、牛排,三樣東西擺在周焱面前。

李政遞上刀叉,說:“吃吧。”

周焱沒接,看着三樣食物,說:“你西餐挺熟練。”

李政切起牛排,說:“我十八歲跟船出海,一開始做的是廚師。”

李政很快把牛排切好,刀叉放在盤裏,挪到周焱面前,說:“嘗嘗。”

過了會兒,周焱叉起一塊。

“味道怎麽樣?”

“還行。”

李政撥出一半的焗飯,狼吞虎咽吃着自己這份:“都嘗嘗。”

周焱挑起幾根雞肉絲,問:“你沒什麽想說的嗎?”

李政嚼着飯,口齒不清道:“說什麽?做好事不留名?”

“……你捐了多少錢?”

“不知道。”

“為什麽捐錢?”

“沒什麽為什麽。”

“你現在身上有多少錢?”

“十幾二十吧。”

“借我兩塊。”

“……”

周焱說:“我想回去。”

“轉車四塊。”

“那借我四塊。”

“臺風,公車停了。”李政刮着碗裏的剩飯,說,“你還欠我二百。”

“會還的。”

“什麽時候還?”

“你什麽時候要?”

李政把空碗一扔,抹了下嘴上的油,過了會兒,握住她的手,帶着她叉起沙拉,說:“吃點兒。”

周焱僵着不動。

李政摸了摸她的手,摸到了手腕上凸起的發圈,他輕輕扯了下來,往自己腕子上一套,低着頭,拉開發圈,發圈一繃,彈回手腕。

李政擡頭盯着她,說:“想刨根問底?”

周焱低頭不吭聲,過了會兒,學着他平常那樣,笑着哼了下。

李政盯了她半晌,笑了下,輕輕嘆了口氣,剛想說什麽,廚房門突然被人推開了。

林泰面色古怪,站在門口,說:“李政!”

李政和周焱望了過去。

林泰身後漸漸走來幾人,為首的兩個,一個穿着警察制服,一個是個小少年。

小少年指着李政,對邊上的警察說:“就是他,是他把我同學打得脾髒出血,現在還在重症監護室裏躺着,快抓了他!”

周焱一時沒回神,過了幾秒,突然認出了那個小少年,不就是前幾天穿着骷髅衫,問她空調扇的那個男孩?

周焱回頭看了眼李政,下意識握住了他的手腕,視線落到那名警察身上,說:“王警官!”

王麟生愣了愣,仔細看了看站在竈臺邊的小姑娘,驚訝道:“周……周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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