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這一覺像過了一夏,睡夢悠長,他聽見夏天最好聽的聲音,雨、蛙、蟬,相攜而奏,如同催眠曲。浮躁的空氣被風吹散了,鼻尖都是黑色發圈的香氣。

李政睜開眼,視野中一片明亮的光,像極了日照下的江水,折射着碎鑽一般的粼粼之色。

他輕輕撫着枕邊人的長發,頭頂黃色的天花板上映着床上兩人的影子,極淡極淡,仔細看才能看出一點輪廓,頭相依,一個平躺,一個側身,她向下一點。下半截的輪廓沒有映出來,直接到了腳部,看着模糊不清。

李政稍擡了下腿,腳底貼着邊上的,垂眸看過去。那小腳的腳趾幾不可見地蜷了下,再若無其事恢複如常。

李政用大腳趾勾了兩下她的指頭,說:“真白。”聲音低啞,還沒睡夠。

周焱慢慢把腿縮起來,閉着眼,紅着耳,裝作平常一樣說話:“幾點了?”

李政摸到書桌上周焱的手機,看了眼,說:“快九點。”

“這麽晚了?”

周焱睜開眼,想要起來,肩膀上的大掌輕輕一按。

李政親了下她的額頭,說:“再睡會兒,不累?”

周焱說:“不累啊……”最後一個字卡了下,已然回神。

李政低低笑着,下巴蹭了蹭她的臉頰,周焱躲開,臉上溫度升高,說:“你胡子。”

“怎麽了?”

“刺。”

李政故意在她嘴唇上擦了下,“刺?哪裏刺?”

周焱捂了下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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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哪裏刺?”李政問。

周焱使勁戳他下巴,紅着臉瞪着眼,也不說話,李政笑了笑,手在她衣服裏作怪,周焱扭了扭身子,攔截不住,反而蹭露了大半個肩,李政下巴故意在她露出來的胸脯上擦着,周焱叫了聲:“呀——”

短胡渣,又紮又癢,還有熱氣噴在上頭,這異樣的感覺讓周焱有點無所适從,她的手只好往邊上借力,一抓就抓到一個軟娃娃,攥緊了,往胸口上的腦袋輕輕一敲。

李政又吸了一口,才擡起頭,見到身下的人手上抓着的娃娃,他頓了頓,靠回床板。

李政把她的領口往上拉了拉,攬着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

那雙眼明明跟初見時一樣,卻又不一樣,此刻晶瑩剔透,像足了今天第一眼的光,就是那日照下碎鑽般的粼粼江水。

穿着他的T恤,披着長發,抓着個一塊錢得來的醜娃娃,真好看。

李政輕輕刮着她的領口,說:“紅的跟個龍蝦一樣。”

周焱渾身發燙,尤其是胸口,她說:“熱的。”

李政笑了笑,視線巡視着床上的幾個娃娃,紅藍白黃醜态不依,她卻似乎很喜歡,昨晚抱她過來時,他見着這七個娃娃擺放成排,整整齊齊,有人呵護備至。

李政下巴抵着她的額頭,叫了聲:“小妞妞……”

“嗯?”周焱擡頭看他。

李政捏着她手裏的醜娃娃,問:“是這個小名吧?”

周焱說:“小時候這麽叫的……我們小時候不是見過麽?”

“你記得?”

“舅公說的。”

“嗬……”李政一笑,“叫我三哥哥……還以為挺熟的。”

周焱神色如常說:“怎麽說都是遠房親戚。”

“那我是哪個房?”

周焱閉上嘴。

李政又說:“我見過你尿褲子。”

“……胡說。”

“你那會兒不是三歲麽?尿褲子不正常?”

“……随你怎麽說。”

“你說想尿尿,你媽來不及幫你把,褲子一脫,已經尿了。”

周焱說:“你瞎掰什麽!”

“還是我幫你接的濕內褲,那會兒大冬天,你媽把你放沙發上給你穿回褲子,也是我坐那兒架着你,不讓你亂動。”

周焱有點惱羞成怒,心中半信半疑,口中堅定否認:“你就胡說八道吧,現在說的印象深刻,之前怎麽沒說過?”

李政朝她屁股拍了一記,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剛想起來。”

周焱心中半點都不信了,臉上卻燙得更佳厲害,踹了他一腳,說:“你繼續編!還不起床!”

李政一笑,翻身下了地。

周焱又在床上躺了幾分鐘才起床,身子仍有不适,她套着李政的大拖鞋走了出去。

外間的晾衣架上曬着他們兩人的衣服褲子,包括她的文胸和內褲,周焱心髒不規律地跳動着,摸了上去。

全都還有點潮,得再晾一會兒,外面飄着小雨,不能拿出去曬。

周焱沒衣服換,提了提領口,走到了廚房。水還沒開,鍋裏的米是昨天早上煮的,她聞了下,不知道壞沒壞。周焱下意識的往左邊望了眼,左邊對門廁所,李政正站在鏡子前剃胡子,剃須刀嗡嗡地在他下巴上劃過,他忽然側過頭。

一個打着赤膊,拿着剃須刀,一個只穿了件寬松的T恤,光着兩腿站在竈臺邊。

視線空中交彙,只剩嗡嗡聲随空氣浮動。

李政招招手:“過來。”

周焱頓了頓,搖頭。

李政又招手:“過來。”

周焱幹脆把鍋裏的米倒掉,淘上新米,說:“喝粥吧。”

“随便。”

煮上粥,水也開了,周焱倒了一杯涼上,擰了塊抹布打掃衛生。

外間的床一片狼藉,周焱用力擦了兩遍席子,再把地上的腳印都抹幹淨,一路擦到裏面卧室,她順便擦了擦床頂的天花板。

擦了兩下,天花板上去掉一層灰,若隐若現地映出了她的臉。周焱咬了下嘴唇,還是不擦了。

朝門口走了兩步,踟蹰幾秒,又走了回來,把天花板抹了一遍。

李政站在竈臺前,攪拌了幾下粥,見周焱回來了,說:“蒸了盤臘肉,再炒個冬瓜皮怎麽樣?”

“冬瓜皮?”

“沒吃過?”

“沒有。”

李政說:“把冬瓜皮切了,最外面那層皮用刀刮了,我來炒。”

周焱照他說的切下冬瓜皮,對着水池刮去最外面一層,刮得小心翼翼。

李政扶着水池,把她圈在胸前,下巴蹭了蹭她的額頭和臉頰。

周焱動作慢下來,李政說:“還刺不刺,嗯?”

周焱故意說:“刺。”

“你幫我刮?”

“你刮了十幾年,還用我?”

“刀片刮得細,我看你刮冬瓜皮挺利索。”

周焱用力下去一刀,刺破了冬瓜皮,說:“好呀。”

李政低聲笑笑,親她一口。

冬瓜皮切好,油熱後倒進去,李政邊炒邊說:“冬瓜皮炒青椒和豆腐幹比較好吃,條件有限,只能炒個臘肉。”

周焱說:“我以為你只會西餐。”

李政看她一眼,手上不停,道:“西餐中餐都行,當年呆過幾年意大利,結果意大利文半個不認識,菜單倒認識幾張。”

周焱問:“也不會英語?”

“認得ABCD。”

周焱說:“那個沈亞萍會意大利語吧?”

“半斤八兩,會裝幾個。”

“哦。”周焱低着頭,新剪的指甲輕輕刮着竈臺。

李政瞥了她一眼,擡起鍋子翻炒了幾下,夾起兩根冬瓜皮,遞到周焱嘴前,“嘗嘗。”

周焱張嘴吃下,點着頭說:“好吃。”

最不值錢的東西,菜場門口都能撿到的冬瓜皮……李政關了火,把冬瓜皮裝盤,粥菜端上桌,兩人吃得鼻尖冒汗。

吃完了,李政說:“我出去一下。”

“去哪兒?”周焱問。

“拿工錢。”

周焱一愣:“你還能拿到工錢啊?”

李政笑着拍了下她的頭,“怎麽不能?乖乖呆着,我很快回來。”

“……哦。”

李政出去了,周焱把餐桌收拾好,摸了摸晾着的衣服,已經幹了,她換下身上的T恤,重新穿上自己的。

穿文胸的時候,她手抖了一回,穿內褲的時候,她腿晃了一下。這兩件明明熟悉無比,現在穿上,仿佛能感受到那人搓洗着它們時的力度和溫度,周焱心裏一陣陣古怪的異動,嘴角微微翹起,又使勁往下壓。

好不容易穿完,周焱給鄰居姐姐打了一通電話,跟那頭說:“我昨天沒趕上車。”

那頭的人問:“那你今天坐車?”

“再等幾天吧。”

“等幾天?你有事啊?”

“嗯……”

“那你要抓緊啊,我說最好這兩天就能回來,工廠要招人可是很快就能招到的。”

“好。”周焱說。

**

李政去找王老板讨工錢,一個小時後從工廠裏出來,身上衣服髒了幾塊,他活動了一下腮幫子,有點疼,找了一圈,對着路邊的車子後視鏡照了照。

沒見傷口。

他把衣服撣了撣,免得回去讓人看見,撣幹淨了,數起手裏的錢。

一沓人民|幣,不多也不少,數完了,李政盯着錢看了一會兒,将這些塞進了口袋,順路去了一趟菜市場,買了幾袋子菜,經過藥店的時候,他停下腳,想了下,還是去了邊上的超市,買了兩包薯片一包糖果,付款的時候,順手拿了一盒套。

**

周焱坐在卧室裏看書,眼睛盯着書本,耳朵高高豎起,聽見有人跳到甲板上的聲音,她揚了下嘴角,放下書,立刻跑到門口。

打開門,周焱愣了下。

**

李政拎着幾袋子東西回來,到了碼頭,他又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拍了兩下,活動一下筋骨,才繼續往前走。

船近在咫尺,李政下意識地摸了摸凸起的褲袋,正走着,他随意掃了一眼停靠在路邊的車輛。

白色車身,異于街上所有的車。

李政停了下腳,眉頭一皺,加快步伐,轉眼上了甲板,聽見有人說話。

“……所以我們認為,這不是一起簡單的肇事逃逸案,根據調查,我們有理由懷疑肇事者是你的母親。”

李政到了門口,一眼就見到了王麟生,還有王麟生對面,神色平靜的周焱。

見他出現,她眼睛看過來,走到他邊上,攥住了他的T恤衣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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