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60
60.
游輪靠岸了。
在岸邊嬉鬧的孩子們圍堵到這邊來, 一個一個地站在一邊,用明亮的好奇的目光看着游輪和裏面的人。
李鎮低着頭,看到有個孩子蹲在他腳邊, 手裏抓了把沙, 轉身朝着身後的那些小夥伴身上砸過去,接着, 他們又開始嬉鬧起來。
一群活潑的孩子,真快樂啊。
方展年上了游輪, 見李鎮沒跟上, 回頭叫了一聲。“李鎮!”
李鎮擡起頭, 怔了幾秒,上游輪。
“你到那邊去,那後面有個小倉庫, 接下來你自己看着辦。”方展年一手搭在李鎮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我很少信別人的,你別讓我失望。”他抿了抿嘴唇, 低頭,再擡起頭時,面上露出虛情假意的笑容——對李鎮而言, 是虛情假意的,客套的他都做不到。李鎮順着方展年的目光看過去,從裏面走出一個男人,蓄着一字胡, 下巴的胡茬很淺,一直蔓延到腮部。
他似乎是剛剛睡醒,一手搭在門頂上,皺着眉,探出半邊身子,看了眼外面。
晨曦的光芒已經浮在海面上了。
李鎮拎着背包,往後面的小倉庫走過去,走到盡頭時,他回頭看了眼那個男人。
男人走出來,扣着還沒扣完的襯衫扣子,看了眼往後走的李鎮。
此時,海面上的風帶着清爽的涼意。
李鎮找到了攝像頭,也找到了放監控器的倉庫房,裏面沒人。他順利進去,不能用這邊的電腦操作,會留下痕跡的,打開自己電腦的同時,他看了眼桌子上顯示器的屏幕。
男人走到方展年身前,踢了踢旁邊白色塑料椅子,拉開,坐下,擡腳,放在塑料圓桌上。他半眯着眼睛,看着蔚藍的天空。
“為什麽不交給裴善?非要找我?”男人的中文生硬,說的很慢。
方展年雙手用力拍了幾下,啧了幾聲,“頌恩,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裴善那個人只會私吞。”
頌恩拍着自己的額頭,沒說話。
“頌恩,你留的高峰,又放回去,你想做什麽?”
頌恩擡起頭,看着方展年,露出皓白牙齒,笑:“警察聯系我,要我,把高峰,交出去,我就交,我,是,好人。”
方展年嗤了一聲,“你接下來要怎麽做?”
頌恩眯起眼睛,仰着脖子,看着天空。“你,讓你,那些手下,把假貨送給高峰,就說,是我送的。”
方展年掏出手機,找到楊勵的號碼,打過去。“可以了,貨在機場。”
先前,在路上的時候,最後一輛裝着假貨的車落單,直接停在機場附近了。
李鎮打開通信系統。
外面,有人走過。
他窩在角落裏,看着通信系統界面,遲疑着,喉結滾動。他看了眼電腦右上角的時間,快六點半了。李鎮握了握手指,沒有再猶豫,通知了徐西和和柳啓意。
外面,天空蔚藍,海鳥飛翔。
火葬場。
夏日,屍體不能放置太久,必須火化了。
程胤赫到了現場,屍體已經進行火化了,他沒能看見高小芸最後一面,愣愣地站在牆角邊,看着高小芸的媽媽趴在別人懷裏痛哭。他看了一會兒後,轉過身,靠着牆,緩緩蹲下身,捂着臉,呼着氣。
眼前的一切都變模糊了。
程胤赫捂着臉,哭了起來。
以後,不會再有人在半夜裏因為他突然的噩夢而去擁抱他;以後,不會再有人問他今晚要不要回家吃飯;以後,不會再有人抱着孩子站在門口,對孩子說:爸爸回來了。以後,什麽都不會再有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程胤赫聽到了車聲,他抹幹臉上的水,用力擦了擦發紅的眼睛,撐着膝蓋緩緩起身。蹲的太久,眼前一陣眩暈。他看到楊勵在下面等着,心裏那份難過也漸漸藏起來,現在,他還有別的事情要去做。
他扯了扯衣服,下樓梯。
楊勵拉開車門,說:“貨在半路上被高峰搶走了。”
程胤赫一腳踩上車內,“他人呢?”
“兄弟們跟着。”
“現在過去。”程胤赫說。
高峰暫時躲蔽的地方還是之前的廢棄工地,在機場附近。
車子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程胤赫坐在車內,不知道在想什麽,楊勵叫了兩聲,他才聽到。
“老板,到了。”
程胤赫看了眼外面的廢棄工地,精神與心身都疲憊不堪。他說:“叫幾個兄弟把貨拿走就行了。”
楊勵聽着,微微詫異:“高峰 ......?”
當初,他是要求高峰必須一無所有的,要多慘就有多慘,現在,程胤赫這是心軟了嗎?因為高小芸?
楊勵皺了皺眉,說:“老板,高小姐死了,高峰他這個人什麽手段,您應該很清楚,他不會就這麽算了的。”
程胤赫擡眼,盯着楊勵。
楊勵眼皮顫了顫,沒有回避他的目光,反而接着說:“高峰,已經下了命令,高家産業,将全部從您的手中收回。”
程胤赫捏住自己的左手手腕,慢慢的,雙手用力交握,阻止即将控制不住的顫抖。
他笑:“他有那個本事嗎?”
有三四輛的車已經到了。
楊勵下車。
程胤赫看着那些人跟在楊勵身後,一切都在等着他做出最後的決定。
他仔細想了想,甚至是用回憶的方式想。如果,沒有高峰,他和周迦将會度過大學,一畢業或許是先工作再結婚,或許是一畢業就會結婚,無論怎麽樣,他堅信,如果沒有高峰,他和周迦一定會走到最後。而現在呢?他又在想,如果,當初沒有接受高峰的那筆交易,拯救爸爸的食品公司,他或許會是窮光蛋,要為生計發愁,再也無法給周迦最好的。回憶到最後,他想到了高小芸死的畫面。
造成這一切的源頭,到底是誰呢?
是他自己?還是高峰?還是又髒又香的金錢?
程胤赫推開車門,下車。他擡了擡手腕,看了眼時間,已經到了十點多了。
無論是誰,他過去決定要做的,未來都不會改變。
“進去吧。”程胤赫扯了扯衣服,整理了一番。
見岳父,起碼還要精神一點,精神到他不會因為高小芸的死而有任何悲傷。
高峰坐在裏面,身前是那批貨物。他雙手搭在貨物上,一臉沉痛,看到有人影進來,他擡起頭,看到程胤赫那張臉,沉痛變成憤怒。
身邊的幾個人立即堵上去,手裏拿着的刀子以及別的東西指着程胤赫他們。
“都給我把東西收起來!”高峰說。
“大哥!”瘦高男人叫了一聲,“這個人害死了小芸啊!!”
高峰冷着臉:“把東西收起來!”
程胤赫笑笑,推開擋路的人,往前走了幾步,雙手用力拍在被擺放的整整齊齊的貨物上。
他不想跟高峰說那麽多的廢話,直接進入主題。“爸,你年齡大了,這貨,你已經吃不起了。”
高峰握了握拳頭。
“程胤赫,為什麽要害小芸?!她對你難道不好嗎?!”
程胤赫笑容漸漸淡去,他看着高峰滄桑的臉,忽然說:“爸,你真的老很多了。”說完,他做了個手勢,身後一群人立馬沖進來,開始搬貨,另一群人則是跟高峰的人打了起來,擋事兒的一律打,誰也不會放過誰,高峰更是。
程胤赫後退着,轉身。
高峰撿起地上的刀子,朝着程胤赫的背後要紮過去時,楊勵一腳及時踹到了他,刀子仍舊緊握在手裏,還想掙紮起身。楊勵掃了眼程胤赫,一腳用力踩上高峰拿刀子的手。
程胤赫轉身,看着躺在地上的高峰,指着正在一點一點的被搬走的貨,說:“好好看看,這是你最後的錢了,正在被我搬走,一點都不會留給你。”
“程胤赫!混蛋東西!你——為什麽?到底是為了什麽?!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們?連小芸也不放過?!”
程胤赫仰了仰頭,嘆了口氣,看着灰蒙蒙的天護板,再低頭時,他走到高峰身邊,一腳用力踢上他的側腰。
“怪你啊!都怪你啊!如果不是你威脅我!如果不是你非要我跟小芸結婚!一切都不會變成這樣!”
他連續踢了四腳才停。
他顫抖地呼着氣:“高峰,那一天我去泰國,你不早就想殺我了嗎?呵,如果不是我及時發現,我早就死在回家的路上了。”
高峰痛苦地盯着程胤赫。
他沒機會再掙紮了,因為高峰手裏的刀子不知道什麽時候紮在腹部了,血蔓延到地面。程胤赫見到血時,慌張了幾秒,看向楊勵:“他 ......怎麽回事?刀子怎麽 ......?”
楊勵說:“您剛剛踢他的時候,不小心 ......”
“把東西送到濱港倉庫!”程胤赫打斷楊勵的話。他捂着嘴,轉身,喘着氣離開這裏。
外面的空氣好像還是有血腥的氣味。
楊勵低着頭,看了眼高峰。
剛剛,他趁程胤赫不注意,将刀子移動了位置,以為會紮在側腰上,至少還有搶救的機會,只是沒想到,高峰掙紮,刀子紮進了腹部,被踢的力度加深,刺入了要害,已經來不及。
他回頭,看向外面。
陽光明媚,是一個好天氣,可惜,有人死了。
濱海倉庫。
裴善已經等候很久了。
程胤赫将貨送到他面前。
進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時,突然裴善收回箱子,用泰語說要檢查貨物,身邊懂泰語的人立馬對程胤赫這邊翻譯解釋。
程胤赫做了個手勢,任由裴善檢查。
裴善撕開包裝盒,拿出裏面的袋裝物,拿刀子戳開袋子,用手指撚了下,聞了聞,又放進嘴裏嘗了嘗,幾秒後,他臉色大變,甩了手裏的東西,用泰語說着髒話大罵,身邊人翻譯:“這是假貨!你敢拿假貨糊弄我們呢?!!”
“不可能!”程胤赫自己拆開一包,嘗了嘗,味道不對。他轉過臉,這時候,才發現楊勵已經不見了。他這才知道,他遭到了欺騙和背叛。
時間沒有給予他們思考的機會,徐西和和柳啓意已經接到了消息,帶着人趕到了這裏。
假貨裏摻有一箱子的真貨。
陽光明媚的海邊,頌恩眯着眼睛享受着日光。
“方展年,你,夠狠,居然,放了,真貨。”
方展年笑笑,沒說話。
這是他答應李鎮的,要搞垮程胤赫,或許,也當是給周迦一個禮物吧,不再會被愛情綁架的禮物,給她自由和解脫。
他看到李鎮從後面走出來,也看到他身後自由飛翔的海鳥。他說:“李鎮啊,你可以回去了。”
李鎮微微一怔:“現在?”
“怎麽?舍不得嗎?”頌恩睜開眼睛,看向李鎮,“聽說,你,做事,很,不錯,要不要,考慮,來,幫我,做事?”
頌恩生硬尴尬的中文讓方展年發笑,“行了,李鎮,你回去吧,周迦應該在等你吧。”
李鎮看了眼海岸,“方展年,謝謝。”說完,他離開輪船,踩着海灘,遇見了那些嬉鬧的孩子們,伸出手摸了摸他們陽光可愛的臉。
離開漁巷,進了喧鬧的城市,他發現一切都變了。
新聞上出現了程胤赫的醜聞,包括高家企業。
財務公司涉嫌利用高利貸做醜聞事件,以及高峰做的一些醜聞事件,包括在泰國所做的事情。
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在幾個小時裏一下子如□□一樣炸開了。
原來很愛妻子的那位程胤赫,只是披着愛情的面貌來消費大衆媒體,而建立自己優秀的商人形象。原來,一切都是虛假的。
李鎮路過濱海時,那些人都還在。他下車,看到柳啓意在外面,神情明顯不對勁,李鎮正準備過去時,柳啓意朝着他用力揮着手,低着頭要去摸腰間的手-槍時,身後有人撞了過來。
他回頭,看到徐西和的胸口被紮了一根尖銳的鐵管。徐西和靠在李鎮的背上,看着眼前臨近崩潰而發瘋的程胤赫,想要伸手去做什麽時,那根鐵管正在奪走他的時間。
李鎮轉身,扶着徐西和,紅了眼睛,張了張嘴,叫:“西和哥!西和哥!”
程胤赫撿起地上半塊的磚頭,朝着李鎮的頭砸過去——這是他最厭惡的家夥!将周迦從他身邊奪走的家夥!
柳啓意帶着人沖過來,抓住程胤赫。
李鎮頭部遭到重擊,額前很快流了血跡,眼前的東西都在晃動。
柳啓意扶着李鎮和徐西和,看着受傷的兩人,吼着:“來幫忙啊!救護車!人呢!啊?!”
程胤赫看着身上都是血的徐西和,又看了看李鎮,笑起來。
“西和哥!”李鎮沙啞的叫着。
陽光明媚。
救護車遲遲未到。
徐西和死了,死在一個明媚的天氣裏。
李鎮看着程胤赫被帶走,他看了眼時間,手表的數字在晃動。他捂着頭,推開扶着自己的人,朝着大路的方向走。
血在流,流進了眼睛裏,眼白瞬間紅了。
他不能在這裏倒下。
他答應過周迦,要留着這條命去找她的。
只是頭痛而已,不會死,不會死。
他這樣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
他在路上攔了一輛車,坐進後座裏,說:“火車站,火車站。”
司機看到後面的人流着血,慌慌張張:“哎,小夥子,你流着血呢!我送你去醫院吧啊!”
“我要去火車站,火車站。”
車子到了機場那條路,堵住了。
李鎮閉着眼睛,頭部脹痛,眼睛都受不了。
他推開車門,下車,司機被卡在路中間,下不了車,又不能丢車去追人。
李鎮踉跄着幾次,朝着前面的路走。
眼前的路,已經模糊了。他就伸手擦掉眼睛上的血跡。黑色的衣服,看不見血跡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路已經不堵了,先前的司機一路開過來,又遇到了李鎮,停在路邊,下車拉住李鎮,說:“哎!我送你去車站啊!你趕緊上車啊!流血流成這樣子,得去醫院的啊!”
李鎮抓住司機的胳膊,懇求着:“火車站,火車站。”
司機扶着他上了車,立即帶他去火車站,時不時注意着李鎮頭上的傷,總是忍不住要勸他去醫院,火車站還在老前頭呢,跟機場完全就是兩個方向啊!
下午。
将近四點,經過兩小時的車程,到了火車站。
李鎮從口袋裏掏出錢,給了三百,剩的也沒要。他站在火車站入口,準備進去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什麽,他回頭看向車站對面的“Hello甜品店”。
周迦坐在對着門方向的位置,桌上一盤放着草莓的小蛋糕。
她從早上等到現在,沒有不安,沒有着急,就是等着。
每次有人開門的時候,她都要看一眼,發現不是那個人的時候,她微微露出失望的表情。等到現在,她看了眼牆上的挂鐘,已經四點多了,事情還沒做完嗎?
甜品店裏的音樂切換成了《You And I》。
周迦慢慢聽着,聽到了其中幾句:
They're not what we living for
我們不會再經歷那些了
Cause you and I were made for more
因為我遇到你了
You and I we were made for more
我們會有更好的未來
These more than this more than wondering
無法想象的美好
這時候,側面窗戶的日光傾斜了,陽光灑了進來,灑在周迦的胳膊上,灑在周迦面前的小蛋糕上。
開門的聲音響了。
周迦看着門的方向。
那個人推開門,站在門口,目光直直地落在周迦身上。
陽光灑在她身上,柔和明亮。
周迦看着她,慢慢笑起來,眼眶微紅。
《You And I 》音樂結束,下一位客人已經推門進來了。
“老板,我還要一份小蛋糕,原味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