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十三回到私人地圖的時候依然覺得有些心塞的
卻無憂無慮。
那時,他和維吉爾一起生活在浮島上,對年少不懂事的他們來說,整座廢棄的島嶼和一個異世界無異,而他們的爺爺就是這個世界的國王。
學識淵博的爺爺,給他們起了和其他人都不一樣的名字,真正屬于人類的名字,而不是某個奇怪又空洞的“代號”。
浮島上威望最高的爺爺,所有的廢棄材料,都能的手下都能變成奇妙的作品。直到現在,他依然記得爺爺做東西時候的樣子:專注、睿智,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那是他最初關于“國王”的印象。
浮島的國王最愛制作的是樂器,但最受歡迎的卻是武器。連大黃牙都願意出高價來找爺爺預定,但當時爺爺似乎并不樂意。
他曾問過為什麽,卻在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得到回答。
而孩子的心總是很大,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也忘了這件事。直到後來有一天,在他長大後的某天,爺爺造出了一個好東西。
那是一対機械翼,小巧,輕盈,取材自浮島堆積如山的垃圾與廢料。主要材質是一種泡沫塑料——浮島最常見的東西。本身就因為成本低而得以大量生産,價值也同樣少得可以被人随手抛棄。但它卻比鋼鐵更頑固,哪怕再腐蝕性極強的海水裏,這種材料也可以堅強地生存下來。不會腐爛,也不會變質,無論過多久,都還是雪白輕盈的模樣。
他喜歡極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帶上它,卻被爺爺勸阻,告訴他,技術還不夠成熟,需要再實驗幾次才可以。
這一實驗,就是好幾年。
随着年齡漸長,他對外面的世界日趨向往,對人們口中的外面世界充滿了好奇,那是潛伏在幼獸身體中的一種天然的沖動。自此,原本摯愛的“浮島王國”也開始變得像浸泡在海中的鋼鐵般,逐漸黯淡鏽蝕。漸漸地,他再也找不到任何生活在垃圾山中的樂趣。
空氣中總是漂浮着沙塵、泥灰還有機油的味道。鋼鐵垃圾腐爛的氣息遠比食物的更加強烈,頑固得讓人近乎絕望……
“哥哥。”熟悉的呼聲讓他半睜開了眼睛。有一瞬間,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否依然還在夢中。
“哥哥。”男孩又喊了一聲,帶着點雀斑的臉在他眼前逐漸變得清晰,比起前幾年他離開的時候,面前的男孩輪廓已經慢慢長開,看起來就像當初還在浮島上的他。
“啊,是維吉爾啊。”他聽到自己懶懶地呻|吟了一聲,“你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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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個問題想問哥哥。”維吉爾坐在了邊上的單人沙發椅中,似乎不是很适應墊子的柔軟,他不停地調整坐姿。
“什麽問題?”他支起身子,努力抵抗再度趴回去的誘惑。
男孩沒說話。
“怎麽了?”羅伯特奇怪地看去,卻見弟弟的臉色蒼白無比。他稍稍一想,便明白了過來。
“你知道了。”他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維吉爾臉色已經變得鐵青,他幾乎是從沙發中一步沖到羅伯特面前,揪住後者的衣襟:“為什麽?”
為什麽要利用他,騙取星星的信任,套出樂園的信息?
羅伯特也不惱,只是向後微微仰了仰,好讓自己找個更舒服的姿勢:“沒有為什麽。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為了我?”維吉爾驚呆,手上的力道稍稍松了些。
“對。”羅伯特擡腿從沙發上挪下,也坐得端正了些,“為了你,為了我,也為了所有人類。”
“我不明白。”
“換一個說法吧,維吉爾。”羅伯特扶額,“你從浮島離開後,有什麽打算呢?”
“我……”維吉爾一時語塞。他原本唯一的想法,就是和星星離開那裏,結果星星被抓走了,被他的哥哥抓走。自那以後他就順理成章地留在了軍隊中,監視星星。
可現在星星已經不見了。
“呵。”羅伯特甚至不需要等維吉爾回答,便已經笑出了聲,“你就打算這樣,把一個女人,哦不,一個女性人造人當做世界中心嗎?如果是那樣的話,那我覺得你還是離開這裏,回到浮島比較好。”
維吉爾瞪大了眼睛。
“怎麽,覺得我說得沒有道理?維吉爾,你看看這裏的一切,是不是你從前做夢都想不到的舒适?你知道我的身份?整個基地、整個第六區都屬于我。但是維吉爾,我只比你大了七歲,而我離開浮島也不過五年。”
“你知道,剛來軍隊的時候,外面的人是怎麽稱呼我的嗎?”
“……”
“窮鬼,臭佬,幸運狗……還有一切你想象不到的稱呼。”
“但是現在我在這裏,證明我比他們都要強,至少在某個方面……維吉爾,你知道那是什麽嗎?”
維吉爾白着臉搖搖頭。
羅伯特笑了:“維吉爾,我相信任何事、任何事都能做成,只要你願意付出相應的‘代價’。聽着很簡單,卻是爺爺教給我的……啊,說起來,你是怎麽離開浮島的?”
他像是突然來了興致,突然提出要了解發生在弟弟身上的事。
“我……是星星搶了大黃牙的船,然後就帶着我一起……”
“原來如此。”羅伯特拍拍手,“你救了她,回報就是她用能力帶着你離開了。那你知道我是怎麽離開浮島的嗎?”
“咦,這個?”羅伯特離開浮島的時候,維吉爾雖然已經記事,年齡卻還是偏小,尤其是在爺爺意外離世、兄長同時消失以後,生活的艱苦讓他沒有太多時間沉浸于悲傷之中。
“我是飛出來的。”
“啊?”
“這個。”羅伯特從書櫃上取下了一個銀色的保險盒子,打開電子鎖以後,裏面只有其中幾片折疊起來的塑料泡沫,看着就像掉落的羽毛。
“這是……爺爺的那個……翅膀?”
維吉爾對這個有趣的作品印象深刻。雖然從沒見爺爺試飛過,但他深信,一旦裝上,它一定能帶他飛得很高很高。
“是的,我飛過垃圾海以後去了軍隊,能保留在身上的只有這些。”
“是爺爺給你的?”
“不,是我從大黃牙得到的。”羅伯特笑得輕巧,但維吉爾卻立刻讀懂了那笑容之後的含義。
“你的意思是……”
“沒錯,大黃牙看上了這個東西,想要和老頭交易,但老頭不肯。于是他綁架了我,讓老頭用翅膀來換我。搶的過程中,老頭受了重傷,而我搶到翅膀跑了出來。”
“你能具體……說說嗎?”維吉爾的聲音變得幹澀。
“啊。”羅伯特點頭。
“養一條老狗,也得有點看門的價值不是?”那天,大黃牙如是說。
那時羅伯特才知道,原來老頭是前軍隊機師,因為拒絕了上司的命令,所以被流放到了浮島。
說是翅膀,其實不過是積怨已久。老頭長期不合作的态度,早已讓大黃牙極不順眼。說是以物易物,其實不過是想找個借口清除異己。
那天,天空呈現出一種幹涸的血色,又或是即将凋零的玫瑰才會有的顏色。
——“玫瑰灰”。
他想起自己曾經看過的一本書,上面形容天空用的就是這個詞——玫瑰的灰燼。
那是一種仿佛昭示命運的顏色。
在那樣的天空下,一個人的命運是如此安靜、沉默、迅速,如同汩汩流淌的血液。連哀嚎也沒有,就這樣結束了。
就像那本書中寫到的一般,古老的王國崩塌了,年邁的國王走向了終途,像一個英雄那樣,至死也沒有垂下他的頭顱。
王權更疊,不過一瞬。
“他是一個英雄。”為了保護他的孫子,老頭擋下了幾乎所有的槍,唯有一發打到了孩子的手臂中,最終潰爛到不得不截肢。
“那你呢?”
“我?”羅伯特嗤笑一聲,“我逃了啊。”
像個懦夫一樣哭嚎着,連多看一眼也不敢;如一只喪家之犬般,帶着唯一一對羽翼,逃離了現場。
這就是自由的代價。
……
“你的樣子看起來似乎不太好?”大統領剛剛結束了與“先行者”的通話,召喚羅伯特進去。
“啊,沒有。”羅伯特微笑。
事實上,這并不算一句謊話。因為他剛剛見到了巴沙。一如既往地,後者沒有給他什麽好臉色。
可以理解 ,這幾天,整座基地一直忙于接待大統領、讨論出征計劃,他已經好幾個晚上沒有合眼。而隔壁基地的巴沙似乎同樣夜不能寐,因為這次任務完成後,羅伯特的升遷希望似乎已近在眼前。
這沒什麽,但是羅伯特一直記得當年,他搶了巴沙領地的第一顆流星後,後者對他說的話。
——“你身上都是垃圾的味道。”
他一直記得,想必巴沙也記得。所以羅伯特不怪巴沙,他想等自己回來後,巴沙大概會坐立不安很久很久……
一想到暴徒模樣的巴沙難受得像個困在鐵籠中的小雞仔嗎,羅伯特的心情就好極了。
“您召喚我來此,當真是無上的榮幸。”
“确實,這是一個足以載入人類史冊的任務。”
大統領坐在桌子後,背脊挺得筆直。多虧了先行者的提醒,羅伯特已經将屋子裏所有軟墊統統換走,并且很小心地不在大統領面前表露出,自己對這種類型的家具的喜愛。
——一切細節都是值得的,都是必須的代價。
他堅信。
“所以接下來,我要和你說的,是一些比較私人的囑托。”
羅伯特顯示有些驚訝,但随即狂喜。
“你或許聽過一些傳言……關于我的身體的傳言。其實我現在之所以變成這個樣子……并不是因為什麽‘靈魂出賣給惡魔’,而是因為樂園。”
羅伯特點頭,并讓自己的臉上流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與疑惑。
“我其實是樂園的第一批身體改造試驗品。”
這次羅伯特臉上的驚訝就顯得自然多了。
“不需要驚訝……其實随意想想也能明白,活那麽久,正常的人類早就應該爛成了一攤肉醬,或者至少也該是像你這樣……”
大統領的目光落在羅伯特的機械手臂上。
“看看現在人類都變成了什麽樣子吧。大多都像你一樣,尤其是我們的戰士們。
一半鋼鐵……一半血肉……地上的戰争越來越激烈,而我們付出的代價也越來越慘烈。想象一下,有一天,當你們身上的創傷積累得和戰功一樣多時,有一天,當你終于爬到了我的位置時……不,不要否認,我看得非常清楚。你就想象一下,到了你功成名就的那天,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大多替換成了鋼鐵零件。到那個時候,你就會明白我現在的感想。”
“……”
“下面的那些人會怎麽說呢?那些普通的民衆會怎麽說呢?”
這個人是怪物嗎?
這樣一半身體都是鋼鐵的家夥,真的還是人類嗎?
他們真的值得我們信任嗎?”
羅伯特下意識地捏緊了完全鋼化的那只手,只覺得那裏沉得很,而關節處消失了好一陣的疼痛,仿佛又有回來的跡象。
“但這一切本不該是這樣的……本來是可以避免的。”
“請問您的意思是?”
“樂園背棄了人類,把他們的研究成果、所有有利于人類的技術傳回地球,這本該是他們的義務……是他們身而為人的責任。開始的時候他們是這樣做的沒錯……如他們所料的那樣,最初的研究也很順利,但後來就莫名地變成了完全的單向聯系,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技術流出……什麽也沒有。如果他們肯做些什麽,我們完全不會是這個鬼樣子!”
羅伯特默然,這一段他已經聽過很多次。但這沒必要告訴大總統,他看得出來,說是布置,後者看起來倒更像是想要發洩。
——願意和自己傾訴的上司。
這是個好事。他想。
“但是,你以為這樣就可以判定他們叛亂嗎?不。”大總統指着安妮的神經匣子,“安妮帶來的,可不僅僅是修改進入樂園口令的方法,還有一個消息,那就是樂園的那群創造者,妄圖幫助他們創造出來的住民徹底擺脫人類的控制。這樣的做法,不是背叛又是什麽?”
羅伯特瞪大了眼。
“它們的手上存有一道口令,據說那道口令已經被安妮徹底藏好,但是她走得太過匆忙,沒有告訴我們究竟藏在哪裏……不管怎樣,根據可靠消息,樂園內部發生了重大變故,而住民手裏顯然沒有那道口令,所以正是吾輩奪回樂園的最佳時機。
所以你去,配合先行者,為了你,為了我,也為了吾等未來能以人類之姿在宇宙中繼續存在下去……務必把樂園帶回來。”
☆、記憶
——“為了人類……務必把樂園帶回來。”
直到羅伯特整裝完畢,站到指揮臺前時,大統領的話似乎依然清晰可聞。那語氣中絲毫不加掩飾的狂熱與希冀,就如某種咒語般,給他帶來了異樣的感受——身體微微發熱,包括鋼鐵結構的手臂。
是興奮。
自從将第五地區的控制權牢牢握在手中後,羅伯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了。他的蹿升速度太快,如果沒有什麽太大的功勳,已經很難再繼續往上爬。再努力個十年,或許能夠進入軍事議會,獲得元帥授權,統領一方軍|區。
至于成為大統領?羅伯特暫時沒有想過。
雖然大統領雷曼向來以一副随時都會枯朽崩壞的模樣出現在世人眼前,圍繞着他的也總是各種奇怪的謠言。
他的手下已經至少換了十任元帥,但大總統的位置卻從未有過變更,給出的指令也幾乎從不出錯——簡直比計算機更加完美。但羅伯特卻從未懷疑過這個在權力巅峰坐了将近五十年之久的,是一個人類。
一個做到了人類極限的人類。
這麽多年以來,他給羅伯特的感覺從未改變過——那種隐藏在腐朽皮相下的頑固與超然,讓面對他的人,很容易生出對“未知”與“極限”的懷疑,還有恐懼。
——老東西總是很危險。
羅伯特曾經讀到過這句話。
所以在他變成一個極端危險的東西前,他并不想挑戰那樣的未知,這不是他的風格。作為一個不滿三十歲的年輕人,羅伯特喜歡冒險,但他更喜歡勝券在握地冒險……就好比這次大統領提供的機會一樣。
充滿了未知,但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只要他能回來,他就能繼續向上爬,或許一飛沖天也說不定?
羅伯特撫上了肩膀。那個地方因為神經激動而緊繃到發疼。
大統領說得沒錯,只要他能回來,帶回樂園,對個人的好處顯而易見。也許他能獲得神經的強化?徹底擺脫這種難忍的疼痛?或者拿到一個比普通人更強韌的生物手臂?聽說樂園在身體、神經改造上的進展早已超過了地球不止百年……
“……大人!”
羅伯特恍然側目,發現是傳令官在喚他。
“大人,先行者請求通訊。”
“接過來。”
很快,指揮臺上的投影裏出現了那個黑發青年,面容溫和有禮,看起來總是一副心情不錯的樣子。
“先行者。”他握拳在胸,向對方行了一個禮。
“你可以叫我拉茲。”每次見面,似乎都是以這樣的對話開場。羅伯特當然不會改口,但也不會傻到直接反駁先行者。
“您是已經準備完畢了嗎?”
“是的,一會兒基站就會進入正式發射升空,定位系統已經裝載完畢。”
“真的是非常迅速呢。”羅伯特适時地送上贊美,基本出自真心。
不過是一天多,先行者就已經利用從樂園獲取的技術,還有安妮帶回的口令,順利打開樂園自半個月前就已封閉了的通訊與接收,并且在基站程序中順利植入了定位程序。
也就是說,接下來羅伯特只需要跟着先行者以及他所在的發射基站就能找到樂園的位置,輕輕松松将這足以載入史冊的戰功收入囊中。
——而一切不過是因為他在和巴沙的鬥争中,用了一點搶奪豪取的小手段。
恰當的暴力與違規,帶來的是足以忽視規則的豐厚報酬——大統領不僅沒有計較,還将這一功勞記于羅伯特頭上,直接任命他負責本次出征事宜。
屏幕中的先行者笑笑:“希望你那邊也準備完畢了。”
“是的,所有艦艇都已準備完成。”
這次任務他直接獲得了大統領的最高許可,配備了二十門增強型激光主炮,四十個導彈發射口,是個多用途發射架,還有安裝在主艦上的粒子聚合炮。所有火力加起來,足以轟沉一顆衛星,哪怕蟲族再度入侵也足以擔當主火力。相信在航行途中,無論遇到什麽,都有一戰之力。
“不,我是說你,準備好進入樂園了嗎?”
羅伯特露出心靈神會的微笑:“有您作為‘先行者’,此行必将一帆風順。”
“那個東西……”
“請放心,在進入樂園後,按照大統領的吩咐,我必會親手奉上。”羅伯特垂眼,目光落在鑲嵌指揮臺裏的水晶匣子上,裏面裝着另一位先行者的完整中樞神經。
“很好。”
“那麽,”羅伯特再次行禮,“祝您一路順利,期待與您在樂園中相見……為了人類。”
“啊……”黑發的先行者回以像是滿意,又像是贊許的微笑,“為了人類。”
也許是因為通訊不暢,又或許是太久沒有使用地球上的語言的緣故,羅伯特注意到,先行者的尾音中帶着一絲奇特的上揚,仿佛反問。
……
他看到了星星在白晝時分沖向宇宙。
然後,艦隊跟着啓航了,如遠行的渡鴉,從地堡中成片成片地飛出,追尋着星星遠去的方向。哪怕隔着厚厚的防護罩,維吉爾也能感受到強烈的震顫。尤其是在旗艦升空的時候,仿佛空氣都在嗡鳴。
他怔怔地注視着天空,放在胸口上的手不由自主攥緊。心髒像是感受到了那樣的震顫,連跳動也劇烈了許多。
羅伯特給他說了爺爺的事後,就離開了,一句解釋也沒有。留給維吉爾的是無數疑問,他試圖自己回答其中的絕大部分,卻有一個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答案:
自從造好了飛行翼後,爺爺從不曾在白天進行實驗。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沒拿出過這個作品,以至于維吉爾一度都忘記了它的存在。而向來接觸不多的大黃牙,又是怎麽知道爺爺有這樣一件作品呢?
這個問題在羅伯特離去後變得愈發強烈。
維吉爾甚至有了某種不太好的、連想都不願意去想的猜測。他急切地想找到羅伯特問個究竟,但心底某個聲音卻勸阻了他。
——還是等他回來吧。
男孩想。
等哥哥回來,再問個清楚就好。
但是就這樣什麽都不做,總讓他覺得坐立難安。猶豫再三,他打開了光腦,給兄長發去了一封郵件:
[羅伯特:
請不要傷害星星……記得平安回來。
P.S.: 我想和你再聊聊爺爺的事,還有幾個小問題。]
……
十三睜眼的時候,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大概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噩夢。
夢裏,她和拉茲大吵一架,幾乎決裂。
可現在,一切就和往常神經恢複連接後并沒有什麽不同。入眼都是熟悉的景色,小屋的布置一如從前,連床頭那只巨大的玩偶熊都還在,保持着她上次離去時的姿勢:雙臂張開,仿佛只要她上前抱住就能獲得溫暖與滿足。
——應該是夢吧?
她還是有幾分猶疑,試探着走下地,沒有沉滞的感覺。捏了捏拳,顯然已經恢複了熟悉的輕盈。
很好。
少女心想。
——應該是夢。
她出了屋子,屋前是熟悉的石子小路,荊棘籬笆,頭頂天空亦是看慣了的绛紫色,骨灰色的月亮下,是亂飛的烏鴉。
——是夢沒錯。
她想。
十三放心地走向後院。她想,只要那裏沒變,那麽之前的一切就真的都是夢了……吧?
然而後院沒有小小的草坪,而是一片荒原,一片曾在她夢境中出現過的荒原。荒原的中心是一顆極高的石榴樹,旁邊站着位黑袍青年,頭發極長,皮膚蒼白,眉眼分明,看起來熟悉而又陌生。
腦中嗡地一響。
“是夢吧?”
她這樣想着,卻情不自禁地問了出來。
“啊,當然不是。”他笑着走到她面前。
“這裏是哪?”她木然提問,“你是誰?”
“樂園啊。”他挑眉,垂首湊近,“不過是睡了一小會兒,你就不認得我了嗎,多莉。”
“……拉茲。”
“沒錯。”拉茲笑得很開心,“你看,我把你最愛的小屋全部還原了……所有細節我都記得,是不是很棒?當然院子我覺得還是這個好一些,怎麽樣,還喜歡嗎?”
十三不理,反是當着他的面打開了通訊器,調出了名單,不意外的,那上面已經只剩下兩個名字,伏爾甘,還有拉茲。
原本以為消失了的情感與記憶突然湧上,如滿月漲潮時分的海水,兇狠而苦澀。她想也沒想,直接握拳朝他臉上狠狠揮去。
不料卻直接穿了過去。
十三愣住。但立刻就反應過來,猛地撲入拉茲的腳下翻找,很快就找到了想找的東西,那是一枚漆黑的指環,正是當初送給他的那枚。
不過是影像而已。
她情緒太過不穩,居然都沒有發現。
“你怎麽進來的?”她沒急着撿起指環,反是盯着他,“沒有通訊器,沒有引導者,你怎麽進來的?”
“這個啊,”他回望她的眼睛,裏面帶着某種她無法理解的愉悅,“通訊器其實并非必須,只要有口令就夠了,對不對?”
十三愕然。
“當初那個口令……你怎麽……可能?你不是……”說到後面,她的聲音已經極為艱澀。
“啊,确實,當時我什麽都聽不懂。但是十三,我剛剛告訴過你啊,關于你的所有細節……包括你說過的每一個音節我都記得。”
“……引導者呢?”
“這個啊,”黑發青年整了整衣袍,颔首微鞠一躬,再擡眼時,微笑已然變得冷淡而又疏離,“忘記自我介紹了,在這裏你也可以叫我普魯托,黑暗假面普魯托……真是有趣的頭銜,對不對?”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進入樂園,啰嗦的作者先解釋一點:
正常情況是,引導者給新人戴上通訊器,新人就可以通過通訊器直接加載進入樂園……然而十三當時接拉茲的情況是:新人語言不通不會用通訊器,她又不想問密密海倫,覺着反正拉茲聽不懂,就直接使用了某個權限極高的口令……╮(╯▽╰)╭
☆、同盟(上)
“那麽……你到底屬于誰?”
許久,十三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我屬于你啊,多莉。”聽到這個問題,他又笑了,但那笑并非全然善意,更像是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傻子,帶着某種說不出意味的憐惜與同情。
十三攥緊拳頭:“我是說,你到底屬于人類,還是住民?”
“原來你是問這個啊。”他的笑淡去了些,像是有些失望,“這個很重要嗎,十三?比我屬于你還重要嗎?”
——簡直無法交流。
十三仰臉,強迫自己忍住揍他的沖動:“既然你說自己是普魯托,那麽就說明老頭子信任你……所以之前那些話,在地球上說的那些話,都是騙我的吧?”
這樣問的時候,十三心裏甚至升起了一絲希望。她想,也許他之前只是因為生氣,氣自己忽略他太久,所以才編了安妮的事,啊,還有傑西卡,也許帶走傑西卡也是被逼無奈……不過是為了引起自己的注意。
面前的男人又露出了那種意味不明的笑:“不,十三,我從不騙你。”
剛剛升起的希望又熄滅了。
而他像是怕她會混淆一般,慢慢地重複了一遍:“十三,我所告訴你的,全都是事實。”
“包括安妮?”
“包括安妮。”
“還有傑西卡?”
“她不會回來了。”
“那麽樂園……”
“人類将接管樂園,我會幫助他們,這也是為什麽我要回到這裏。”
“即使這樣做意味着背叛住民……背叛……我?”
“是的,多莉。”
神經徹底凍結。這種連思考也仿佛停滞的感覺,比之前剛剛知道真相時的憤怒更加糟糕。她覺得自己像是被抽去了所有體力,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她從未像此刻一樣清醒地認識到,眼前的這個叫“拉茲”的人類有多麽的可怕。在很長的時間裏,就像一只闖入異世界的烏鴉,狼狽、茫然、毫不起眼。也許是自己太習慣保護他,總是将他當做“愚蠢的家夥”,所以竟然忽略了這個人類有着多麽可怕的學習能力,還有神經強度……
從人類變為住民,需要經歷什麽,沒有誰比她更清楚。
那是一種将神經逐根鍛造、強化的過程,期間經歷的孤獨與痛苦,足以磨滅掉曾經存在于肉體中的記憶。她在做這個手術的時候,應該還很小,唯一的後遺症不過是長大以後偶爾還會有神經陣痛,哦,大概對黑暗冰冷的地方也有着本能的厭惡。
所以,從她自那個精致的籠子逃離後,每當那樣的疼痛變得難以忍耐,而她又沒有足夠的儲存點進行神經修複的時候,就只能依靠大量的飲酒。
只要喝得足夠多,就不會痛苦了。
哪怕之後會有些難受,和足以讓她潰散的疼痛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
“所以老頭子花了那麽大的力氣……你都變成了這個樣子……還是要幫人類?”
“是的。”他微笑,“既然明白了,多莉你就乖乖地在這裏等我,用不了太久。你就可以出去了……我保證。”
怒氣上湧,她擡腳碾上指環。
“回收執行。”
……
連接切斷的時候,黑發青年的面上依舊帶着微笑。
“看來一切很順利?”羅伯特問。
先行者拉茲不答,只是反問他:“怎麽樣,還适應嗎?”
羅伯特點頭:“這裏……真是一個奇妙的地方。”這樣說着,他忍不住又捏了捏拳頭——在剛剛拉茲通話的過程中,他已經重複過很多遍這樣的動作。
握拳時,指尖傳來的掌心觸感,是皮膚相親時特有的柔軟,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裏複雜、深刻的紋路,和記憶中殘存的印象,似乎一模一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手指的地方還有些冰,那是他所熟悉的金屬義肢的溫度,在進入樂園後,似乎也殘存了下來。
“看來你很喜歡這裏。”拉茲微笑,他笑起來的時候,看着有些冷漠,和羅伯特印象中不太一樣。
但指揮官并不在意這點細節,畢竟他早有耳聞,人類在進入樂園後都會改變他們的樣子,就比如像他這樣的,雖然不打算改變外貌,但還是會把手臂恢複完整的模樣。
“是的,非常喜歡。”羅伯特絲毫不吝啬對這裏的贊美。他甚至在剛才想到了,如果樂園重歸人類的控制,不失為一個上佳的度假去處。至少他就很願意來重溫一下做“完整”的人類的感覺。
而且這裏的景色是地球上難見的幹淨、完整與美好,顯然開發潛力十足。哪怕他們現在所在的這座要塞大廳也随處可見鋼管,旋鈕,氣閥,機械軸與搖杆,充滿了一種罕見的歷史感,甚至比他自己布置的房間,看起來更古早一些。
“太好了。”拉茲點頭,“如果願意,其實你可以多待會。”
“這……”羅伯特猶豫了下,不确定先行者是否在開玩笑,亦或是在試探他對任務的态度,“不,我們還是盡快完成任務吧。”
話音剛落,他突然感到背後一陣毛骨悚然,似乎有什麽正在接近。當即想也沒想,直接轉身擡起了右臂,但馬上意識到,這裏是樂園,他改造後的鋼鐵肢體、連同安裝在義肢裏的小型光粒子炮,都已經消失不見了。
——糟糕。
羅伯特當即僵住。
“呵,現在地球上都流行這種握手方式嗎?”
輕笑響起,他擡起的右手被人握住。那只握住他的手雖然不夠纖長,卻因為豐腴而有了特別柔軟的觸感。
而手的主人也有着與之相稱的嬌美容顏與火辣身材,襯以滿頭銀發,幾乎讓人移不開眼去。
危險的感覺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更強烈了。
羅伯特下意識想要抽手,卻因為動作太突然,似乎吓得面前的女人猛地後退一步。
接着某個壯實的身軀攔在了兩人的之間,同時一只注射槍穩穩地指向他的腦門。
——好快。
冷意瞬間沿着背脊竄上了頭頂。
“你太失禮了,來自地球的人類。”
這個別扭的稱呼,讓羅伯特皺起了眉頭。
很顯然,他們并不是受歡迎的客人。
羅伯特望向拉茲,想從他面上看出些什麽,卻發現後者依舊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樣。這讓他多少放下心來。
然而危機并沒有解除,至少面前的這個滿面青筋的壯漢,并沒有放下槍的意思。
“漢斯頓,沒事的。”銀發的女人比了個下壓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