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半個月過去了,整整半個月。鬼切被攔在安倍家的大門外,用盡了所有辦法也未能踏進庭院一步。

他不可謂不氣,不可謂不急,他那狂躁的妖氣幾乎要将平安京的天空都撕開一角,但晴明只派小紙人送來一張小字條,上書:你在大江山與海國之戰中斷裂,我也沒見源賴光像你這樣不淡定。忍着吧,等時候到了,自然放你進來見賴光。

小紙人趕在他發火前就溜了個沒影,他将字條捏成一團,丢進嘴裏,咬牙切齒。他內心對晴明的埋怨可謂排山倒海,要知道明明是他救活了賴光,如今賴光的身體裏,流有一半他的血!可他卻要傻兮兮地趴在地上側耳傾聽,才能聽到一丁點賴光在庭院內的說話聲!

而且所謂的他碎裂于“山海之戰”,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像他這樣威風凜凜的大妖怪,完全不在意那點小傷痛好嗎!他可是天下至寶,無堅不摧的利刃“鬼切”,只要他想,他必然能在鐵水與淬煉中浴火重生——但賴光不一樣!他還那麽小,就像源賴光曾收留過的流浪小貓,那柔弱無骨的小東西完全失去了源賴光當年披堅執銳的鋒芒,總能用每一聲纖細的叫喚讓他的心髒顫顫巍巍,他的心仿佛化作了被蝴蝶的腳踩來踩去的木槿花。

他好不容易才用血契拽回賴光的生命,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賴光對他的想法有無絲毫改變,他真的太渴望見到屬于他的小孩了。

“去他的淡定,我最讨厭的就是等待。”他将字條的碎渣吞進肚子,決定第八百一十六次硬闖,“源賴光等我可以,讓我等賴光,絕無可能!”

當他将髭切緊握在手,深呼一口氣就要提刀猛砍安倍家的大門,突然一聲狗叫自牆角遙遙傳來,“汪!”

他略微分心,只擡眼一瞥,就見一只瘦小的雜毛狗扒開了牆角的草叢,露出一個再标準不過的狗洞,而後“嗖”地一下,由那洞眼鑽進了晴明的庭院。

鬼切:“……原來如此。”

他想到一招妙計,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他就近找了家客舍,關門關窗,衣服一脫就深吸一口氣——“砰!”随着妖相改變帶來的煙霧散去,他化作一只尾尖點赤的小白狗,跳上窗臺就破窗而出,疾若流星般沖回安倍家,依葫蘆畫瓢鑽進那個牆角的小洞,終于進入了晴明的庭院。

他知道晴明為了防止他硬闖,在庭院外安排了層層式神把守,但正如源賴光曾教過他的,“聖人千慮,必有一失”,晴明和那些式神怎樣也想不到他會另辟蹊徑走狗洞吧?

晴明的疏忽讓庭院內的防備異常松懈,小白狗四下奔走,有似出入無人之境,他随便一嗅就聞到了賴光的味道,他激動地四腳飛舞,奔向他的小孩,他很快就看見了賴光在廊下踽踽獨行的側影,他想張口就呼喚他那小小主人的名字——

但那個側影的殘缺與凄涼卻讓他雀躍的心俶爾寒浸。他停止了奔跑,呆呆地站在禦神木的陰影下,看着賴光右側的衣袖空空蕩蕩,袖管随風輕輕地搖擺,他的左眼則蒙着厚厚的布條,在陽光下好似能看出浸出織物的斑點血跡,用淡泊的顏色将切膚的疼痛深深掩埋。

小男孩似乎在發燒,沉重的喘息帶着熱氣,他步履虛浮,根本走不出直線,他僅存的右眼眼膜充血,讓他的視界忽明忽暗,他剛想伸手扶一把牆,就因小腿突然的抽搐摔倒在地,咬緊了牙關才沒發出哭腔與泣音。

他将臉頰貼近冰涼的地板,閉上右眼,深呼吸數次,這才憋氣蓄力,用蘆葦般細弱的左胳膊撐起了自己,哆哆嗦嗦地跪在地面喘息,而後慢之又慢地站起,拖着渾身的傷,走向庭院主人的房間。

鬼切壓抑着滿心的痛楚與動搖,躲在廊下的陰影中潛行,無聲追随賴光的腳步,直至小男孩屈指扣響了晴明的屋門,用低啞的聲音輕輕地呼喚:“晴明爺爺……我能進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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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切敏銳地從他低喚晴明的聲音中聽出了信賴與親近,但還不等小白狗醋味十足地吐舌頭,晴明就由內打開了拉門,傾身攬住賴光,伸手觸碰他的額頭,憂慮地問:“又不舒服了?還是渾身都疼麽?你這燒反反複複,難為你這麽勇敢地忍耐了,賴光。”

小男孩将晴明視為救命恩人,打從心底信任着這位傳說中的天才陰陽師,他依偎進晴明的懷裏,用皮包骨頭的小手指勾住老人的前襟,終于打破了自己仿佛不會痛的假面。只聽他閉眼就抽泣了兩聲,哽噎道:“是的……好、疼,哪裏都……疼……請救救我,晴明爺爺……”

晴明趕緊托起他的後頸,用手掌摩挲他瘦小的後背,讓他往自己蒼老的胸膛更深地蜷縮,仿佛患了瘟疫的小貓迫切渴求來自人類的慰藉。“是哪種疼?像是血管中流淌着沸水嗎?像是血管中的每一滴血,都似一把不斷戳刺你的小刀?”晴明必須驗證自己的判斷,為賴光對症下藥,“就好像你的身體在排斥你的血液,好像你的內髒在被不斷地撕扯、擰絞,你像是一下子被丢進油鍋,一下子又被扔進冰湖,是這樣嗎,賴光?”

小男孩抽了抽鼻子,睜開一點的右眼透出不安的漣漪。他收緊了攥住晴明前襟的手指,過了一會才說:“是的……我會傳染給你嗎,晴明爺爺?那樣的話……我可以離開。”

晴明露出苦笑,将小男孩汗濕的鬓發撩到耳後,溫柔地捏了捏他的耳垂,“不會傳染。再者,你以為我是誰?吾乃安倍晴明,守護京都的大陰陽師,放眼當世英傑,無人望我項背,就連源賴光再世,也得佩服我留下的故事之精彩、逸話之傳奇,遠勝于他吧。”

晴明提及故友,老頑童般挑了挑眉,有意逗懷中的小男孩道:“說起來,小友啊,想不想再聽幾個源賴光的糗事?來來來,由我多給你講講,讓你知道某位斬鬼大将有多無恥,有多厚臉皮,有多無法無天惹我生氣,也許你聽到最後,就不想跟源賴光同名,反倒願意入我安倍家籍了呢。”

小男孩果然眉眼彎彎,被勾起了興趣,他極小幅度地點了點頭,将因高燒而通紅的臉頰貼近晴明枯皺的皮膚,幼貓般蹭了蹭老人的頸側。他再度閉上右眼,極力忍耐從左眼的血窟窿中傳來的剜肉之痛,他用上了自己最乖巧的聲音,帶着幾分希望老人能更多地陪伴自己的讨好:“想,想聽……晴明爺爺說什麽我都願意聽。”

晴明既感憐惜又覺凄涼地摸了摸男孩的臉頰,他有意無意地擡眸一瞥,目光正對趴在門邊偷窺的小白狗的滴溜眼珠,“噗嗤。”他用通靈之眼立刻就看出了小白狗的真身,忍不住笑出了聲,語氣也變得輕快起來,“那我就為你講講某位大将和他的小狼的故事吧,賴光。”

“很久以前,當大将還只是個默默無聞但心有壯志的少年,他在深山中遭遇了狼群的埋伏,命懸一線,危在旦夕。可一頭紅眼睛的小白狼突然出現,從狼群中救下了少年。”

“為什麽小狼要冒着違逆本性、背叛親族的風險,救一個以斬盡天下惡狼為平生夙願的少年?我迄今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少年知道,也許小狼知道,也許我們都不知道,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少年相中了小狼的勇猛,想利用小狼的利齒,于是他封印了小狼的記憶,對小狼說,從你的先祖開始,就是我家族的愛犬,你也不例外。你是我的小狗,我需要你的牙齒與忠誠,我需要你奔跑在我的身旁,與我一起搏殺威脅人世的兇狼。”

“少年為小白狼——如今是小白狗——戴上了項圈,他摸了摸小狗的頭,對它說,‘追随我吧,一起守護人世的和平’。小白狗舔了舔他的手指,答應了他的請求。”

“就這樣,少年和他的小狗四海奔走,追殺各地的狼群,少年用刀劈開咬向小狗的狼頭,而小狗則會撲上試圖偷襲少年的狼,咬斷那些龐然大物的喉嚨。他們就這樣相依為命,直到少年成長為男人,依靠狩獵惡狼的累累戰績,被封賜為大将,在家族中擁有了一席之地,得到了指揮一次極為重大的獵狼之戰的機會。”

“以斬下狼王的首級為目标,男人帶着小狗踏上了他們再熟悉不過的征伐之路。在這場前所未有的鏖戰中,小狗因狼王之血傷到了左眼,它睜不開自己的左眼了,但它沒有告訴自己的主人。”

“大将因大獲全勝而得意洋洋,他命小狗叼着狼王的頭顱返回平安京,但在半路上,小狗遭遇了另一位狼王的攔截,它在與另一位狼王的厮殺中突然恢複了記憶——原來它自始至終都不是一條狗,它是狼,一匹真正的狼,而它竟用十年的時間為虎作伥,殘殺着自己的同胞,還向人類搖尾乞憐。”

“仇恨遮蔽了小白狗——如今又變回了小白狼——的內心,它與大将反目成仇,與大将的家族反目成仇,與昔日曾并肩作戰的所有人類士兵反目成仇,它發誓要向自己的同胞贖罪,親口咬穿大将的喉嚨。”

“小狼對大将的追殺持續了很長時間,直至終于有一天,為了共同抵禦來自深海的鯊魚群,大将與狼王暫時握手言和,看在狼王的面子上,小狼也不得不暫停了對大将的複仇。”

“在狼與人類共鬥鯊魚的戰場上,大将和小狼好像又回到了守護彼此後背的過去。可惜有條老鯊魚過于狡猾,将小狼拖進了深深的大海。”

“戰争結束,狼與人類與鯊魚都是贏家,也都是輸家。大将踏遍海水,只找到了小狼的半截項圈,他垂下了眼睛,終于不再微笑。”

晴明就此停頓,緩緩籲出一口長氣。他俯視懷中的賴光,發現小男孩右眼的睫毛輕輕顫動,大大的眼珠仍在眼皮下搖晃,顯然仍未睡去,而是認真地聽完了迄今為止的所有故事。

“小狼死了嗎?”賴光蜷在老人懷中,翕動烏紫的嘴唇,小聲嘀咕,“我不知道狼會不會游水……但小狗應該會狗刨?如果我的小狗連狗刨都不會,我會将它踢進水裏,學會了再上岸。”

晴明萬萬沒想到小友會冒出這等驚世之言,他登時便大笑,笑得滿臉的皺紋都在顫,而躲在門外偷聽的小白狗羞窘難當,連耳朵都喪喪地垂了下來,幾乎想就地刨個洞鑽進去。他在心裏哀嘆:晴明,求你別再提山海之戰了……明明我還有那麽多凱旋的時刻,我打過的勝仗比大岳丸吃過的鹽還要多,我在重鑄後也比山海之戰前更鋒利……能不能向賴光說點我的好話,讓我顯得威武一點、厲害一點啊。

大陰陽師好似聽到了他的怨念,又朝他瞟來一眼,意味深長地勾了勾嘴角。

老者收回視線,摸了摸賴光的發旋,含笑道:“即便小狼不會游水,大将還是用自己的方法讓小狼重回陸地。”

“之後這兩位就像歡喜冤家,每隔一段時間就能讓我恨不得把他倆的脖子打個結,一齊塞井裏面壁思過。随着時間的流逝,大将因為小狼,慢慢接受了狼群中對人類存有善意的狼,而小狗的仇恨之心也逐漸消散,它重新接受了是仇人,更是主人的大将。”

“但可惜的是,時間流逝的速度對大将和小狼而言并不相同。小狼一直是那副模樣,但大将在度過盛年後一天天衰老,他的身體也越變越差,但他從未将這些告訴小狼。”

“終于有一天,大将收回了小狼的項圈,嚴厲地趕走了小狼。他對小狼說,你不再是我的小狗了,離開我吧,離開這人類的都城,回到山裏去,回到你的族群身邊去,沒有人能再驅使你,你将成為一只無拘無束的小狼,自由地在月下奔跑,發出不輸于狼王的嘹亮嚎叫,讓遠在平安京的我也能聽到。”

“小狼是只高傲的狼,大将為了趕它,說了些重話,它一氣之下就回到了衆狼之山,距離平安京很遠、很遠,遠到大将逝世的消息傳到它耳中,它再趕往平安京,見到的就只是大将的遺物之中,曾屬于它的那只項圈仍然光潔如新,就好像每天都有人在擦拭。”

“項圈上只留下了一個人的指印,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賴光?”

晴明用一個問句結束了自己的故事,而聚精會神聽到此刻的小男孩睫毛撲閃,張口就直中要害:“是大将的,晴明爺爺在講賴光公和鬼切的故事。但鬼切說他的本體是刀……那鬼切就是在騙我,他把他的狼尾巴和狼耳朵藏在哪裏了?”

晴明差點又噴笑,他趕緊輕咳兩聲,維持住身為大陰陽師的矜持與端莊,“賴光啊,狼牙銳利如刀,你那賴光公既是陰陽師又是武士,鬼切說自己是源賴光的刀,倒也沒差。”

小男孩眨了眨眼,偏了偏頭,松了松緊揪晴明衣襟的手指,看表情像是接受了老人随口胡謅的說法。

晴明決定趁勝追擊,用上了最有“爺爺”氣息的語氣:“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嗎,賴光?”

小男孩不假思索就道:“嗯,我想報答晴明爺爺,我願意做任何事。”

晴明一邊撫摸懷中小孩的銀發,一邊嘆息:“我希望你不是出于報答,而是出于自願……也罷。”他比出一根手指,壓在了小男孩的唇上,用溫柔的藍眸俯視那神情緊張的孩子,輕聲問他:“能請你收留一只失去了主人,失去了家,因為流浪過久而變得有點瘋瘋癫癫的小狼嗎,賴光?我希望你能成為名刀‘鬼切’的新主人。”

小男孩瞬間就露出了驚恐的表情,他張口便想說“不”,但晴明按住了他的唇,導致他的拒絕被堵在了舌尖。“先別急着回答我,小友,”晴明将聲音放得更慈祥,以安撫這仍将鬼切視為夢魇與詛咒的可憐小孩,“我永遠不會強迫你,你不願意,我就讓小狼繼續去流浪。”

晴明一說出“流浪”,賴光就感同身受地抿了抿唇,将抗拒的話語吞回了肚子。

掌握着高超話術的大陰陽師因勢利導道:“在我這裏,你是絕對安全的,賴光。你是我的小友,又像是我的小孫兒,誰敢逼迫你,哪怕是鬼切,我伸出兩根手指就能折斷他給你看。”

躲在門外忐忑不安的小白狗忍不住板起臉,翻了個極大的白眼。

但素來渴望被保護與關愛的小男孩卻露出了帶着些許羞澀的笑容,他感激地點了點頭,在晴明移開手指後咬了咬唇,強迫自己勇敢地顫聲道:“好的,晴明爺爺……但我不喜歡小狼,我喜歡小狗。”

晴明即刻就笑道:“好啊,那就小狗,鬼切當然也願意。”大陰陽師故意清了清嗓子,擡高了聲線,朝門外的小白狗眨了眨左眼,“其實鬼切有個小名,喚作‘赤雪’,‘赤’之烈焰,‘雪’之高潔,都是你那賴光公所鐘愛的顏色。如果你願意,鬼切就是你唯一的小狗,你可以叫他‘赤雪犬’。”

“這便來見見他吧,賴光。”晴明伸指撓了撓小男孩尖尖的下颌,示意他扭頭看向拉門的方向,男孩下意識地服從了晴明的指引,映入他眼簾的果然是一只小狗,一只紅眼睛的小白狗。

只見那小白狗沒有半點狼的模樣,它就像是一只平地滾動的小毛球,又像是一團軟撲撲的雲,它那尾巴上的一縷赤色尤其活潑,讓賴光想到了自己額發上的那抹赤。比起鬼切那富有侵略性的美貌與威壓,小白狗瞬間就俘獲了賴光的心,讓小男孩覺得自己是安全的,并不會被暴力對待,被再度傷害。

“啊……小狗。”賴光從晴明懷中微微起身,朝赤雪犬的方向伸出左手,指尖越過了他空蕩蕩垂落的右袖,“小狗,赤雪,過來。”

鬼切——外貌是赤雪犬——立刻就沖向他,在他的面前剎住,對他昂起了圓溜溜的眼珠,輕輕地喚:“汪。”

賴光被這一聲喚出了右眼中的笑意,他在晴明的幫助下坐直上身,擡手摸向赤雪犬蓬松的小腦門,感受小狗的柔順毛發帶給他的溫暖慰藉。

“小狗,賴光公的小狗……”孩童大多無法拒絕毛絨絨的小跟寵,賴光也不例外,又因他本在發燒,意識混混沌沌,晴明講故事的話語中又摻了點狐妖的幻術,這導致他輕易就被赤雪犬憨态可掬的樣貌所蠱惑,完全想不起來“赤雪”就是那個讓他半夜驚叫的大妖怪“鬼切”。

他甚至由着小狗舔舐自己的掌心,還用指尖去觸碰小狗的尖牙,并好奇地向晴明提問:“這就是賴光公的小狗嗎?可它好小,還沒我高……它真的能夠到狼的脖子嗎?”

晴明給了他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進一步勾起他對小狗的好奇心,“它在你面前才這樣。在狼的面前,衆狼要躲着它走,就連狼王都會敬它三分呢。”

赤雪犬适時地“汪”了一聲,将兩只前爪搭上賴光的雙膝,沖他用力搖尾巴,仿佛在說:我很強的,主人!真的,不騙你!

賴光用指腹碰了碰小狗的耳尖,感覺小狗雲片糕般的柔軟耳朵就在指間顫動,他腦海中鬼切的形象漸漸與赤雪犬的形象重合,這令他對鬼切怒海狂濤般的憎惡緩緩平息,他甚至覺得自己可以為了得到“赤雪”而忍耐“鬼切”了。

“赤雪,小狗,赤雪犬……”伴随着一下又一下的撫摸和輕喚,小男孩逐漸在這重複性的動作中感到了困乏,他收回左手,揉了揉右眼,小聲地打了個哈欠。晴明見狀立刻道:“賴光,看來你很喜歡赤雪,赤雪也很喜歡你,今後有的是你們一起玩的時間。”晴明一邊給小白狗使眼色,示意那小毛球暫且退下,一邊攬過賴光的腰,将小男孩打橫抱起,帶往卧榻的方向,“已是午休時間,你先睡會,我和赤雪都在旁陪你。如果你又痛醒,我馬上就能照顧你,好嗎?”

“嗯……”小男孩發出迷迷糊糊的鼻音,在後腦勺接觸到枕頭的瞬間就睡着了。

晴明替他撚好被角,在他的枕下塞了張靜音符,轉頭就手臂一揮,将剛跳上床沿、試圖往賴光身上撲的小白狗打了下去。

“鬼切啊鬼切,我真沒想到你寧可自降身份變成只小狗,也要鑽進來見賴光……幸好我及時想到個恰當的故事,把一切都圓了上來。”老人自床沿起身,從衣箱裏扯出裏衣和袴,毫不客氣地往小白狗身上丢,将小絨球埋進了衣堆,“變回來,衣服穿好。”

随着“砰”的一聲,以及手忙腳亂的窸窣穿衣聲,一位銀發赤角的大妖代替雪絨赤尾的小狗,神情尴尬地出現在晴明面前。

“如果說源賴光能把我氣到少活十年,你呢,能把我直接氣死。您二位可真是對好主仆,我都一把年紀了,還能被您倆折騰得團團轉。”晴明重新坐回榻邊,将手掌搭上賴光的額頭,感受了下溫度,收回了手。他轉向滿臉羞窘的大妖,招手喚他:“鬼切,來,坐我這裏,把手放在賴光的額頭上。”

大妖巴不得能多觸碰賴光,他連“好”都來不及說,就已經跪于榻邊,将雙手都覆蓋在了小男孩熱燙的額頭上。

“他燒得好厲害,”大妖立刻道,“是因為我的血嗎?人之子的肉身,在排斥妖鬼之血?”

晴明滿意于他的敏銳,心想不愧是源賴光教出來的,洞察力果真一等一地精準,但就是間歇性的沖動行事,完全破壞了他冷清武士的形象,讓他直到現在都還像是個沒長大的毛躁小妖怪。

“賴光要活下去,就必須與你血脈相連,他不得不舍棄人類的身份,化為半妖。但這個過程就如你所見,痛苦無比,更何況賴光……唉。痛上加痛。”晴明忍不住嘆氣,瞟了一眼鬼切的側臉,只見那大妖已經咬破了嘴唇,面上的悔恨之情讓任何人都不忍再多責怪。

晴明選擇了不去責怪,他探身捏了捏鬼切的肩膀,柔聲道:“減輕賴光痛苦的方法,當然是有的。鬼切,你願意在接下來盡可能長的時間內,保持赤雪犬的姿态,與賴光片刻不離,用你的妖氣安撫他嗎?”

大妖在晴明還未說完前就誇張點頭,但晴明話音剛落,他就疑惑地問道:“為何必須保持狗的姿态?我的本相不可以麽?或者用我在源家時的臉。”

他不提還好,一提,晴明立刻無名火起,“蠢家夥,你還不懂嗎?賴光恨你,但更怕你。那孩子曾在做噩夢後哭着告訴我,說他看到你那張臉就害怕,你的人形與妖相都讓他聯想到暴力與傷害。”

鬼切整只妖都傻在了當場,他結結巴巴道:“可、可我,我怎、怎麽會傷害他?他是我唯一的珍寶啊!”

晴明為他的朽木不可雕更沉重地嘆氣,“你啊你……果然完全沒有嘗試過去了解賴光啊,這樣也配提賴光是你的珍寶嗎?”大陰陽師傾身探指,撩起了沉睡中的小男孩的身上絨被,他解開男孩的裏衣前襟,袒露出一副單薄瘦小的嶙峋胸膛,鬼切震驚地看見賴光的肋骨與腰間都留有仍未散去的淤青和指痕,有些傷跡甚至反複疊加,呈現出痛苦累累的絕望之感。

這一幕觸目驚心,讓急則添亂的大妖張口就怒道:“是誰敢碰他?我要殺了那家夥!”

晴明語氣涼涼:“哦,那你自裁吧。”

大妖聽了這話,把眼睛瞪成了銅鈴大,半晌沒吭聲。

晴明見他傻在當場,冷哼一聲,緩緩道:“正是你傷害他最深啊,鬼切……你還是把賴光當成了源賴光。我早說過你沒有與人類孩童相處的經驗,完全拎不清輕重,你每次觸碰他,或是摟抱,或是推攘與拉扯,用的力氣都太大了。更別提你在沖動易怒之時,更是控制不住力道,你真以為賴光這只剛滿兩個月的小幼貓能像源賴光那般,與你提刀對砍仍不落下風嗎?”

大陰陽師屈指就猛敲妖怪武士的腦門,毫不客氣地替自己的小友教訓他,“賴光告訴我,他剛和你見面,你就差點掐死他,你還像只怨靈一樣尾随他,更一發脾氣就掰斷了他的手腕。”

晴明敲完了鬼切的腦門,又去擰他的耳朵,自知理虧的大妖完全不敢頂撞氣頭上的老者,只能龇牙咧嘴地接受懲罰。只聽晴明厲聲道:“賴光是個怎樣的孩子,你還沒看出來?他最讨厭的就是‘被控制’,而你,一直在試圖控制他。你得知道,他還只是個不足十歲的孩子啊!他罵不過你,打不過你,他找不到求助的對象,在你面前毫無自保能力。每當他反抗,你就用蠻力鎮壓他的反抗,每當他逃跑,你就陰魂不散地追上他,将他關進更深的牢籠——鬼切啊鬼切,你對賴光,和當年源賴光對你,到底有何不同?”

被指名厲叱的大妖羞愧難當地垂下了頭,他嘴唇嗫嚅,好半天才擠出句:“對不起,晴明……我,我還是變成小狗吧……與其讓賴光害怕我、害怕‘鬼切’,我寧願永遠做一只‘赤雪犬’。”

晴明本性寬容,他一聽鬼切認錯,反倒安慰起那垂頭喪氣的大妖來:“以‘永遠’為限,倒也不必。我早說過,賴光是個極度吃軟不吃硬的孩子,你必須讓他知道他能控制你,而非被你所控制。你要将他扶至上位,要展現出對他的服從,讓他知道在你面前,他很安全,不會再受傷害。”

“因此,你以後想觸碰賴光,務必提前向他做出‘請求’。只有得到了他的‘允許’,你才能朝他伸出手。”

“我給你的建議,是你先以赤雪犬的模樣陪伴賴光,等他習慣你的氣息了,你于合适時機變回人形,讓他再次适應。等到他完全可以接受你的武士樣貌,你再回複妖相。”

晴明的一句“覺得如何,能做到嗎,鬼切?”只說了一半,就聽見“砰”的一聲,衣物簌簌而落,從衣堆裏鑽出只身染霜雪、尾若流焰的小狗,昂頭就朝他輕輕地喚了一聲:“汪。”

小狗一步作兩步,輕盈地躍上了床榻,四肢跪伏,趴在了小男孩的獨臂邊,将毛絨絨的小腦袋緊貼男孩的手腕,靜靜凝聽他脈搏的跳動。

晴明默許了鬼切用行動給出的回答,他放下床前的簾遮,将午後的沉眠留給兩位故交,輕手輕腳地獨自走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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