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整整半個月,鬼切都維持着赤雪犬的姿态,他和賴光越來越親近,小男孩走到哪裏都會帶上他,連睡覺都會把他抱進被窩,将臉埋進他的皮毛,輕輕地呼吸。

然而他們的親近也僅限于此,賴光只叫他“赤雪”,絕不提“鬼切”。晴明曾試探地問他:“賴光啊,你還在養傷,但天氣漸涼,如果‘赤雪’變回‘鬼切’,就能抱着你睡了,那樣更暖和,想不想試試?”

小男孩幹脆利落地回複:“不。我只要小狗,不要妖怪。”

晴明委婉地提醒他:“可‘赤雪’其實就是……你知道的。”

但賴光堅持着自己的固執:“赤雪是我的小狗,它只能是小狗,不能是別的東西。”然後他俯視腳邊神情失落的小白狗,冷冷地說:“走了,赤雪。”

小狗悶悶地跟随,被局促于低矮之軀的大妖又一次感受到了自作自受帶來的心酸與苦澀。他最悲觀的預想就是餘生都只能做一條小狗,否則就要被賴光趕走,但小狗的前肢完全比不上他本體的手臂,他始終想真正擁抱賴光一次,安慰那受傷至深的孩子,用人類的語言請求他的原諒與寬恕。

因心情低落,不被認可的大妖再裝小狗天真無邪的憨态,就總有些提不起勁,他甚至對“赤雪”産生了嫉妒,他惱恨于一條傻乎乎的小狗都能得到賴光的喜愛,可他卻不行。曾是“源氏重寶”的他屢屢被誇贊相貌脫俗、鋒銳無匹,是天下人趨之若鹜的寶刀,可他怎麽就入不了賴光的眼?他怎麽就不如一條小狗了?他究竟差在哪裏?

頹喪的思緒充斥着他的內心,他逐漸感到前路茫茫。是夜,賴光叫了他好幾遍,原地發呆的他才想起該鑽進賴光的被窩,陪小主人一起入睡了。

這些天來,他的妖氣極大地緩和了賴光的痛楚,不僅賴光高燒昏迷的時間在變短,小男孩體內的妖血也逐步完成了對其人類之身的轉化,晴明估測再需一周,賴光就會徹底褪去人類小孩的蟬蛹,迎來作為半妖之蝶而振翅的新生。

“晚安,赤雪。”賴光用瘦棱棱的單臂環住他,先一步閉目睡去。他則毫無困意,在賴光懷裏輾轉反側到半夜,這才勉強合眼,做了個似夢非夢的夢——他夢見盛年之時的源賴光閑庭信步地走向他,就像一只矜貴的白鶴,但那鶴鳥的羽翼如鐵似刃,其沉重遠甚于其輕盈,緣于他腰間的佩刀威風凜凜,肩托與護甲也滲透出殺伐之氣。

那斬鬼的大将越走近他,竟然越變越小,最後站在他面前仰視他的,是一個姿容端麗的男孩,擁有高潔的氣質與桀骜的眼神,将用瘦弱的肩膀扛起鐵與血、殺戮與新生的重量。

小小的賴光在他的夢中并未失去左眼和右臂,而是向他伸出了邀請的雙手,為他敞開了屬于一個孩童的小小懷抱。他看見賴光對他露出了溫柔的微笑,聽見賴光用清脆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過來,鬼切,到我身邊來。”

他頃刻就如歸巢的倦鳥般沖向他的小主人,将所有的等待、煎熬與淚光抛之身後——

“賴光大人!”他猛地收攏了自己的雙手,将一團小小的溫軟緊箍入懷,“求你帶我走吧,主人!”

他鼻頭一酸就哭出了聲,為源賴光竟然不帶上他就走了,他作為他親口誇獎過的“最重要,也最得意的刀”,竟然連為主人殉葬的資格都沒有。源賴光更自作主張,給予了他“不會折斷”的祝福,讓他在屢屢殉主失敗後失去了流淚的能力。

可是,他在夢中卻輕而易舉地哭出了聲,仿佛他哭的聲音夠大,就能将走在黃泉路上的源賴光絆一跤,或許源賴光就能又氣又無可奈何地返回人間,對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刀說:“怎麽還是這樣沒教養。算了,把你也帶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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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夢終究是夢,他在夢裏的哭聲沒有令源賴光回頭,反倒将自己吵醒。他抽抽搭搭地睜開眼睛,卻看見了令他魂魄出竅的一幕——他正用他黑甲尖銳的鬼手緊摟賴光的身體,将小男孩壓在自己的胸膛之上!賴光也睜開了眼睛,正用滿月般碩大的紅瞳直勾勾地盯着他——

糟了!他竟然在無意識中解除了變身,恢複了妖的本相,更在沒有“請求”的情況下如此大力地觸碰了賴光——他竟将晴明反複叮囑過的禁忌完全打破!他好不容易才利用小狗的僞裝,與賴光如此親近,這下卻全完了,賴光又會将他視為威脅,視為無惡不作的可憎妖魔,他又要被唯一的珍寶拒之門外,被他絕不回頭地抛之身後——

“你為什麽哭?”正當他因滿腦子“唯有自裁謝罪”的想法而魂飛天外、目光呆滞,小男孩突然冷不丁道:“你跟着賴光公的時候,也這麽喜歡哭嗎?哭泣是軟弱的表現,你一點也不像是賴光公最強的刀。”

小男孩動了動僅存的左臂,伸出一只還不及大妖巴掌大的小手,摸了摸大妖濕漉漉的右眼睑。“你的眼淚,像是能彙成小湖……你在自己的眼淚裏都能學游水,為什麽還會被鯊魚拖進大海?我不知道賴光公當初怎樣救你,但如果是我,我會把大海都翻過來。我會讓你和雨一起落回地面,然後用鞭子抽連狗刨都不會的你。”

小男孩收回左手,舔了舔指尖上的水珠,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說:“原來妖怪的眼淚和人類的眼淚味道一樣。”

他放下手,以清澈明麗,卻銳利得不似孩童的眼神望向全然妖相的鬼切,他微微昂起下颌,用帶着一絲傲慢、雍容與貴氣的鎮定語氣道:“童子切安綱不會哭,你卻哭個不停,你是小狗,卻連狗刨都不會,如果你想跟着我,必須把這些不足都彌補,否則,我一定把你丢掉,因為我只想要最強的刀。”

然後賴光就在鬼切還沒反應過來的呆傻目光中挪動殘缺的身體,将自己的頭顱依偎進了大妖暖融融的胸膛。“不許再哭了,做只安靜的小狗。”他閉上右眼,輕聲呢喃,“晚安,鬼切。”

小男孩細軟的氣息像是風中的花蕊,吹拂在大妖的心口,終于回神的大妖只覺得頭暈目眩,為自己竟然在一場心碎的夢後得到了賴光遞給他的一顆完整的心!

“晚安,賴光大人。”傾盆之雨般的喜悅将他澆得眉飛色舞,他小心翼翼地避開男孩的斷臂,将他嚴絲合縫地放進自己的懷抱。

他剛想閉眼,卻聽見賴光挨着他皮膚的嘴唇微微翕動,帶着困意喃喃輕語:“我不是貴族,不許再叫我‘大人’。”小男孩将臉頰貼近鬼切最為暖和的心口,最後說:“讓你的心也安靜下來,做我的一把好刀,鬼切。”

大妖不假思索就道:“是!賴光大——賴、賴……”

“……賴光。”他是第一次說出這個名字,不帶“源”之姓,也不帶“大人”之尊稱,他仿佛含化了一顆糖球,唇齒間無不充盈着細碎的感懷與悸動。

糟了。他忍不住在內心苦惱地嘀咕: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完全安靜不下來……

這可怎麽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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