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賴光和鬼切之間氣氛的轉變讓晴明欣慰不已,老人微笑着遠觀那小男孩執意搶奪小紙人手中的竹帚,堅持自己也要做工,為庭院掃除,替救命恩人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小紙人當然不願意,但恢複了妖相的鬼切即刻就拔刀,兇神惡煞地矗立在小紙人面前,用刀尖對準了它圓圓扁扁的臉,以冷如霜的語氣對它陰森低語:“吾主之令,豈是你能違背。”

晴明覺得如果自己給小紙人的臉畫了五官,此時那小式神一定會當場“哇”地大哭,直到被自己的淚水沖掉了畫出的五官,才不得不停下。

“既然已經和好,是時候了呢。”大陰陽師在低語中走出暗處,朝拒絕了鬼切的幫助,用單手努力揮舞掃把、清掃落葉的小男孩喚道:“賴光,到我這裏來一下,有件重要的事要與你商議。鬼切,在外候着,稍安勿躁。”

小男孩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将竹帚托付給鬼切,捏着右臂側的空袖管,盡可能快地朝他跑來。“晴明爺爺。”他由着老人撫摸他的頭頂,溫順地随老人走進了房間。

拉門自己就動了起來,在鬼切面前“咔”地閉攏。

約莫過去了小白吃掉三個蘋果的時間,拉門又在滿庭院轉圈圈的鬼切面前“嚓”地打開,從門內響起晴明的聲音:“鬼切,進來。”

大妖飛似地沖進了房間,卻看見他小小的主人仰卧于鋪着絨毯的地板,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像是進入了沉眠。

“你對賴光做了什麽?!”鬼切飛快地跪倒在小主人身邊,緊張地湊近他的心口,屏息聽他的心跳,而後松了口氣。但大妖擡頭望向陰陽師的眼神依舊充斥着強烈的不安,他問:“晴明,你到底想做些什麽?”

見他明明一介威風堂堂的大妖怪,對上賴光,就如此人間的小兒女般患得患失,晴明無奈地嘆氣,溫和地開口道:“別擔心,若我妄圖對賴光不利,還會等到今天?我只是覺得時候到了,也該由你親手完成這件事。”

鬼切剛想問“哪件事”,就被晴明的動作吸引住了注意力,只見老人依次打開了擺放于身旁的長短木匣,露出了一顆瞳若流炎的眼珠,和一只孩童年紀的手臂。

“撕裂賴光身體的天邪鬼們爪上帶毒,他原來的眼球和臂膀已經無法再接回身體。為此,我這些天都在為賴光準備新的眼睛和手臂,昨日才告完工。”晴明首先用雙手捧起那只小的木匣,示意大妖上前細觀,“來,鬼切,認真地看一看,發現這顆眼珠有何特別之處了嗎?”

鬼切眼力奇佳,但他還是在膝行後湊近老人的手中之物,渾身發抖地凝視那顆眼珠——绮麗的赤色虹膜,上繪三花五葉的紋樣,像極了大妖還在源家時擁有的那顆左眼,但仔細看去,那瞳上之花并非龍膽,而是三把拟作了花形的刀:髭切,友切,獅子之子。

髭切那刀柄上的新月仿佛在即将屬于賴光的瞳中劃下了一抹流麗的月光。

“這、這是,這是我的妖徽……我、我的紋章……”鬼切難以置信地狠狠揉眼,用顫巍巍的聲音喃喃:“這……這是真的嗎,真的可以嗎,晴明?不用源家的龍膽紋,而用我的……”

“當然,如你所見。”大陰陽師含笑點頭,坦然道:“這本是源賴光遺留在我這裏的東西,他臨行前叮囑我,說你的左眼曾受鬼王之血與鬼手的瘴氣侵蝕,怕是留下了病根,若你在他走後某一天舊傷複發,就由我為你裝上這顆帶有淨化之力的新眼珠。”

“當我第一眼看到這顆眼珠,驚訝的也是這虹膜上的紋樣。我問源賴光,‘你是不是搞錯了?這并非源氏的龍膽紋’。你知道源賴光如何回答我嗎?”

Advertisement

“他說,‘鬼切已不再是源家的刀,他屬于他自己。’”

大陰陽師刻意不去看鬼切的表情,而是垂眸凝視那顆由靈力造就的眼珠,微笑着續道:“你先別急着感動,源賴光那家夥吧……混賬得很。淨化只是這顆眼珠的效用之一,它最大的功能,是你所熟知的,作為封印記憶的容器。”

鬼切一下子就把眼淚憋了回去,他瞬間便明白了舊主人的用意,“他、他!他該不會——”

晴明幹脆點頭,很沒長者儀态地聳了聳肩,“那家夥最擔心的就是你做出碎刀殉主的傻事,他讓我見時機合适,将你與他有關的記憶盡數封印于這顆眼球,他想讓你忘了他,永遠不必再為源家所驅使,他希望你在大江山活得輕松自在,做一只自由快活的小妖怪。”

晴明說及此處,頓了頓,和鬼切一齊開口:“那個混賬!”

陰陽師與大妖對視一眼,再度不約而同地露出了苦笑,晴明說:“幸好我沒有如他所願。”

鬼切則說:“幸好你沒有如他所願,謝謝你,晴明。”

老人勾起唇角,眉眼間猶存當年的俊逸潇灑,“不客氣。要知道吾可是光風霁月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呢!那家夥自己沒機會接近你,舍不得封印你的記憶,就讓我來蹚這趟渾水?呵呵,呸!我才懶得替那老東西做些偷偷摸摸的事。”

但當晴明望向變小了很多的“源賴光”,他的眼神卻由诙諧的揶揄轉變為慈愛與憐惜,“源賴光是個混賬,但賴光……他可真是個好孩子。就算失去了手和眼,就算無時無刻不被體內的妖血所折磨,他仍然想着報恩,想為我做點什麽。就算每次都搶下他手裏的掃帚,針線,碗筷,竹篾,他仍然不願乖乖回屋睡覺,他真是……為了得到容身之處,為了被世人所愛,甘願付出一切啊。”

晴明極快地抹了抹眼角,将小木匣遞給鬼切,自己則拾起了另一方長木匣,“來吧,鬼切,将眼和手為賴光裝上。能答應我一定要溫柔嗎?我的昏睡符抵禦不了過強的痛苦,賴光也不能再經受任何一點傷害了。”

大妖極其鄭重地點頭,以他最莊嚴的語氣沉聲道:“是,謹遵安倍大人之命。”

鬼切執起了那顆眼球,晴明則輕之又輕地剝開了賴光的眼皮,展露出那個雖已止血,但猶顯猙獰的肉洞。

為小小的男孩裝入眼球的過程,既像是為一具沉睡中的人偶賦予靈魂,又似炙熱的鐵水在模具中成形。鬼切全程屏住了呼吸,他仿佛看見熾烈的生命之息在光華中流轉,凝聚為一柄新生的刀刃,那朵刃上之花也因此盛放于賴光的虹膜,與髭切的月彎一道,在賴光濃密的睫毛下若隐若現。

“接下來是手。鬼切,我扶住賴光的右臂,你手指靠近,聽我的指示,平緩地釋放妖力,慢慢将兩處斷面縫合。”

“是,安倍大人。”

縫合的過程無疑也令鬼切如見神跡,他又驚又喜地看着自己的妖力有似紅線,自賴光手臂的斷面開始生長、纏繞,在賴光雪白細瘦的胳膊上勾勒出他的赤色妖紋,并随着縫合的結束浸入了皮膚,在小男孩的手臂上烙下了他——大江山之妖,鬼切——永恒的印記。

“呼……大功告成,一切順利,就等賴光醒來了。”晴明擦了把額上的汗,長籲一口氣。他本就笑容滿面,扭頭一瞧鬼切,竟更是樂得笑出了聲:“鬼切?怎麽了,還在發什麽呆?”老人用手在目光發直的大妖眼前晃了晃,晃了又晃,見他還是傻得像根木頭,不由戲谑地打趣道:“莫不是怕賴光醒來,看到自己竟然被你這小狗蓋了戳,大發脾氣要趕你走?哈哈,別亂擔心,我已提前告知賴光,他對此并無反對,只說‘作為持刀之人,本該身負刀紋。我要與我的刀一心同體,我和我的刀都要成為最強,比源氏的武士更強’——那孩子可真有氣魄,絲毫不輸于當年的源賴光,即便他的出身讓他受盡了源賴光從未經歷過的苦楚,他的靈魂還是那般堅定不屈。所謂‘蒲葦韌如絲’,就是指賴光那孩子吧。”

大妖聽了晴明的感慨,傻愣愣放空的眼神終于有了情緒的波動,但大陰陽師完全沒料到他張口便是:“我的寶物,賴光,我的寶物……我擁有他了,我終于,我終于……我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只見他猛地起身,又“咚”地倒地,竟然用雙手緊緊捂住了臉,在地上打起滾來,“他是我的了,晴明!賴光是鬼切的了,天啊!”他像極度喜悅的小狗般東翻西滾,亂蹬雙腿,他用拳頭錘擊地面,而後向空中揮舞,他那快樂到極致的歡呼猶如沖上天穹的雲雀,他仿佛想要神鬼人間都知曉他的驕傲與炫耀:“賴光是我的寶物,是鬼切的重寶!不是源氏的,是鬼切的!他是我的了,是我的了!我不是在做夢,這都是真的——我好高興!我好高興啊!”

他那孩子氣十足、撒潑般的狂喜讓晴明也禁不住掩唇而笑,邊笑邊罵他:“你啊你,真不像話,一開心就樂成只小狗,哪裏配稱得上是‘大妖怪’?也虧我的昏睡符效果拔群,不然賴光被你吵醒,可要被你瘋癫傻笑的模樣大吓一跳了。”

晴明那麽一說,讓鬼切立刻就坐直了身體,大妖用雙手猛搓臉頰,想讓自己喜悅至瘋狂的表情回複為正常的笑容——可惜事與願違,他一看見還躺在地上安靜沉睡的賴光,一看見他妖紋婉轉的右臂與其下藏着刃上之花的左眼,他又開始“嘿嘿”地傻笑,翻身就爬向賴光,擡手撫摸小男孩柔嫩的臉頰,滿心都是不斷膨脹的得意洋洋:

都說人能獨占刀,有誰見過刀獨占其主?都說人能重鑄斷刀,有誰見過刀重塑其主?可是,他卻做到了!他都做到了!他不愧是古往今來的最強之刃——鬼切!

他飄飄然地笑着,輕輕握住賴光那小小的右手,将自己的面頰貼近他的心口,又一次聽起了小男孩的心跳,任憑那一聲一聲如溪流般彙聚,将他引向山之遙、海之盡,引向源賴光曾在大江山最高處的狂濤巨浪中回望他的那一眼。

那一眼跨越了山海、殺戮與仇恨,望穿了他靈魂深處的掙紮與眷念,他渴望被再一次回望。

他在賴光身邊躺下,對他沉睡中的小主人輕聲說:“所謂的‘源氏重寶’,哪裏比得上‘鬼切的重寶’……再讓我走進你的眼中吧,主人。”

他渴望睜眼就能看見自己的未來,于是他牽着賴光的手,在小男孩身邊閉上眼睛,任由晴明再次獨自離去。

他渴望與他小小的主人一同醒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