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鬼切緊急趕回平安京,求助晴明得到的結論,是賴光“身體尚弱,妖力稀薄,初入鬼境,水土不服”,才導致高燒纏綿,而解決方法也簡單:“多喝熱水多睡覺,少沾油葷少着涼”。

但鬼切關心則亂,一亂就手足無措,他總覺得晴明低估了賴光的病症,又或是對自己有所隐瞞,于是他三番五次回返平安京,三更半夜劈開結界,闖入晴明的庭院就将正做着甜夢的晴明抖出被窩,讓年老渴睡的大陰陽師終于忍無可忍,對他厲聲道:“鬼切,我讓你小心對他,但你也不能太小心。那孩子不僅擅長忍耐疼痛,還相當在意你對他的看法,他希望能成為配得上名刀‘鬼切’的武士。若你只将他當做易碎的玩物,反而會遭他怨恨。”

大妖悻悻然地垂下了頭,卻被陰陽師反手塞了本厚厚的劄記,上書:《占事略決》。“我寫的,把它帶給賴光吧。此外,你回一趟源家,把源賴光的遺作也帶上,滿仲大人的舊作若還在,同樣帶上,讓賴光有興趣就看,沒興趣……就當廢紙燒了吧,反正不是我寫的。”

鬼切:“哦。”

賴光為得到了“書”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喜悅,倒是令鬼切始料未及。他廢寝忘食地閱覽着前人的手記,就連吃着飯也要翻閱兩頁,讓被幾張寫着字的紙奪走了主人的關注的大妖頗為酸溜溜。

但鬼切向來不會坐以待斃,他趁機攬下了替小主人喂食的美差,并義正辭嚴地為自己打掩護:“這樣賴光就可以專心看書,而不必分神于碗筷了。”他還在小主人倚着枕頭揉眼睛、頭一點一點時奪下他手中的書,搶在賴光不悅之前真誠地說:“主人,你合眼吧,我讀給你聽。”

他就用這樣投機取巧的方式,與“書”明争暗奪對主人的占有,終于有一晚賴光笑出了聲,蜷在他身邊懶洋洋道:“吾刀,你讀錯了好多字,賴光公的手跡有那麽難認嗎?我等了這麽多天,你卻一次都沒有完全讀對過……小笨狗,赤雪。”

小男孩攬過鬼切的腰,将被戳穿後面色通紅的大妖拽進被窩,他朝大妖手中的劄記吹了口氣,那薄薄的數張紙登時溜溜地滑出了鬼切的指間,如翩翩蝴蝶般飛舞騰空,悠悠然降落于房角的書桌,“所謂的陰陽術,并沒有我想象中難。那些在源家求教的學徒,至于耗費那麽長時間嗎?”賴光抱住鬼切的胳膊,光裸的腳趾則抵上了他的腿,就如同環抱一把刀那般,小男孩将自己的面頰緊緊貼住了鬼切的皮膚,在沉入夢境前輕聲道:“晚安,我的愛刀。”

鬼切還沒來得及驚嘆小主人在陰陽術領域的天資之卓越,就被“愛刀”這一喚直擊心靈,愣是一整晚都沒合上眼睛。

次日,賴光極為不滿地将挂着大黑眼圈的他摁在床上,斟酌了片刻後坐至床邊,為自己的刀讀起了書。

賴光并非對萬事萬物都過目不忘,但就源賴光的遺作而言,他只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此外,源賴光的舊作絕非圖文并茂,而是極盡簡明扼要之能事,常人生啃十年都如同在讀無字天書,可賴光卻能見微知著。小男孩不僅能輕而易舉地破解源賴光的諸多密文,還在縱覽全篇後有了一個條理清晰的計劃:他決定開始挨個檢驗“賴光公”遺産的價值。

這一天,大概是賴光鬧出的動靜過大,多月不見的酒吞與茨木聞聲趕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源賴光曾經的禦靈鬼兵部雙足四手,身負玄铠,巍峨矗立于晴空碧日之下,有如一尊來自古戰場的巨人,森冷的氣息如刀似刃,在無意識的空殼中裝滿了為主盡忠的赤誠與殘忍。它用它那隐藏在層層面具後的無眼之眼俯視酒吞與茨木,将己身的陰霾與威壓盡數投擲,仿佛在下一個瞬間就會四手俱出,萬刃齊發,伴随着源賴光冷酷的喝令:“百鬼諸妖,皆斬不留!為了源氏的榮耀!”

大江山的鬼王與鬼将當即就冒出了“那小子果然是源賴光!留不得,殺!”的念頭,可他倆還未捏指成拳,就見鬼兵部将四只手都伸到了背後,從背後“嗖”地抽出了——四把鋤頭。

然後鬼兵部就幹脆利落地轉身,背對兩位大妖,鋤起了,地。

用四只手,用四把鋤頭,鋤起了地。

“咚咚咚咚!”“哐哐哐哐!”“轟轟轟轟!”“隆隆隆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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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舞刀弄箭的四手齊下,響聲可謂氣沖雲霄,難怪之前在鬼王座都能聽見這邊的動靜。

然而,比起動靜,更重要的是——

酒吞:“……本大爺是不是還醉着,喂,茨木,給我一拳。”

茨木:“……不,摯友,吾也懷疑自己正醉着,還是摯友給我一拳吧。”

酒吞深吸一口氣,扶住了自己的前額。敏銳如鬼王大概猜出了圍繞着鬼兵部的來龍去脈,不過那個展開未免也太過玄奇……“酒吞叔叔,茨木叔叔。”

稚嫩的童音突然從身後響起,二位大妖立刻就頭皮發麻,但還是要維持住鬼王與鬼将的顏面,用冷冰冰的冷酷容色樹立起自己的威嚴——“唔噗。”樹立威嚴失敗,緣于酒吞和茨木紛紛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兩位大妖瞠目結舌地看着小男孩牽着鬼切的指尖,鬼切則單手抱着一只盛滿了紅薯的竹簍,正朝他們走來,而小男孩與鬼切的身後是源賴光過去曾統領的妖兵——“雷上動”、“膝切”、“童子切”“、鬼切·僞刃”——要麽扛着鐮刀鋤頭,要麽挑着扁擔魚簍,就像馱起了瓜果蔬菜的沉重戰車,靜默而順服地朝他們緩緩步來。

鬼王目睹眼前此景,很是懷疑了一會兒妖生。而後他沉痛地朝小男孩提出了已知答案的問題:“喂,小不點,你該不會是在讓源賴光的妖兵……幫你種地吧。”

小男孩毫無隐瞞地點了點頭,臉上那超乎年齡的淡然表情仿佛在說:不然呢。但是他擡眼一瞧鋤起地來如無差別狂轟濫炸的鬼兵部,立刻就鼓起了小臉,蹙起了秀氣的眉,用清亮的童音不悅道:“鬼兵部!你使那麽大力氣做什麽,土層都要被你全部掀飛了!等會還怎麽播種?真笨,身為賴光公得意的兵器,竟然連地都耕不好,大笨蛋!”

賴光的罵聲頗為孩子氣,但殺傷力不可小觑,令鬼王、鬼将,以及滿腦子“小主人說什麽都是世間真理”的鬼切,面部表情一概呈現出恍惚的空白,大妖們的腦內齊齊刷過一句話:鬼兵部竟然因為不會耕田被批評了……所謂“不會種地的妖兵不是好妖兵”,嗎。

但被小主人呵斥的鬼兵部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只見它原地站了一會兒,好像在自我思考,随即“哐”地轉身,朝賴光俯首,小綿羊般溫順領受賴光嚴厲的叱責:“要麽站着鋤地,要麽趴下來犁地。你自己選吧,我不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了。”

鬼兵部肅殺而低沉的聲音自漆黑的甲胄後響起,帶着嗡鳴的回音:“是,謹遵主命。”

而後這雙足四手的巨人回轉身體,再度面對土地,仿若解甲歸田的骁勇戰将竭力磨平自身的兇蠻與暴力,它将動作放得極其輕柔,對待土地猶如對待重生後變得如此柔嫩脆弱,卻仍不改其桀骜本性的小主人,而它的改變與努力很快就得到了小主人的寬容和贊賞:“不錯,也不是那麽笨。耕完地就替你手入,我的好兵器。”

鬼兵部背對着小主人揮舞鋤頭,被誇獎時從來一言不發。它上得了戰場也下得了田地,全因它敬畏着主人堅毅的心,願為那個不屈的意志赴湯蹈火,即便它本是沒有靈魂的空殼。

但在場的大妖們可不知鬼兵部對其主那類似于愛憐的情感,酒吞和茨木的嘴唇嗫嚅了半天,也不知該對眼前奇景作何評價。鬼切則晃了晃指間牽着的小手,壓低了聲線耳語:“賴光,那個,嗯……手入,我也?”

小男孩挑眼看向大妖,眼角閃爍着紅瞳俏麗的流光。他輕輕一聲哼笑,翹起的尾音猶勝成人的撩撥,而後他擡手一指大妖單手抱着的、盛滿了紅薯的竹簍,既高傲又調皮地命令道:“如果這次你不把紅薯烤焦,我就答應你,愛刀。”

——可惜鬼切還是把紅薯烤焦了,全部。他郁悶地戳着一地黑炭,心想以後做正事的時候,一定不能再偷窺小主人!否則太容易被那雙眼睛吸走魂魄,光顧着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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