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大江山的妖怪們都知道了賴光的存在。鬼切既懊惱又忐忑,成天為小主人的安危擔驚受怕,但某一日他偷偷跟蹤小主人,卻沮喪地發現自己這麽多天來完全瞎操心了。
原因無他,僅僅是賴光和大江山的妖怪們交上了朋友。但這個“交朋友”只是賴光單方面的說法,就大江山的妖怪們而言,他們達成的共識是:想“養”賴光。妖怪們不約而同地認為,這小男孩和大江山的宿敵源賴光長相奇似,但性格迥異,源賴光有多可恨,賴光就有多可愛,如果他真是源賴光的轉世,這個反差便也太好玩兒了!誰能想到當初笑容邪獰,一身血腥,斬妖除魔毫不留情的男人,會變成雪大福般小小的一只,又軟又好戳,還會用荷葉捧起自己做的水饅頭,認真地邀請妖怪們品嘗,并遞來青色的竹筒,裏頭盛滿了甜甜的米酒——多乖巧的孩子啊!源賴光能做到嗎?他不能!
此外,賴光的身體發膚都被鬼切的妖氣所纏繞,稍敏銳的妖怪都能嗅出他體內含有一半的妖血,這令他們感到安全,仿佛賴光已經與名為“源賴光”的存在割裂開來,他是屬于大江山的孩子,而非來自源氏的屠夫、獵人與劊子手。
但更重要的,且最令大江山之妖們魂牽夢萦的是,賴光的烹饪手藝也太好了吧!?為什麽一個弱不禁風、看上去既白嫩又嬌貴的小不點這麽心靈手巧?不僅煮飯熬粥、制餅釀酒無一不精,還會做各種各樣只有妖怪們冒着生命危險溜去平安京才能見到的小點心,妖怪們只要搜集齊小男孩指名的食材,趁新鮮送至小男孩處,就能在稍許的等待後淚流滿面地大飽口福,邊砸吧嘴邊感慨:好想把小賴光偷回家,自己養啊……要不是鬼切太兇、看得太嚴,一定今晚就偷走……
但鬼切是名震四方、威風凜凜的大妖怪,如果他有意釋放出剛烈的妖氣,尋常小妖還未近他的身,就會跪地昏厥、口吐白沫,這就導致眼饞賴光的衆妖有賊心沒賊膽,只好退而求其次,對小男孩伸出手或爪或搖晃的尾巴尖,笑嘻嘻地說:“交個朋友吧,小賴光!”
為此,鬼切深感欣慰。自家的小主人逐漸在大江山找到了容身之處,并為衆妖所喜愛,他仿佛終于能将一只銀羽的小鳥帶離庇護所,放歸更曠闊的天空。他慶幸自己與主人都獲得了第二個故鄉。
但時間一長,鬼切又開始酸溜溜,他總覺得自己在小主人心目中的分量受到了威脅,好似心儀于賴光的小妖怪們成群結隊往秤上一壓,也能以多敵少,将他的存在感比下去。
可他身為威名赫赫的大妖怪,怎能被那些個小兔妖、小草妖、貍貓妖、獨眼妖,除了吵吵鬧鬧兄弟互坑就是伸出六只小髒爪朝賴光讨食吃的鐮鼬小妖比下去!
于是以無雙美刃為本體的大妖怪單方面地開始了與小妖怪們的厮殺,其戰況之緊迫、戰局之激烈令鬼切血脈偾張、越戰越勇,直殺得小妖怪們片甲不留——山兔:“啊啊啊啊小賴光留給本寶寶的櫻餅!是哪個大笨蛋咬了這麽大一口!好氣啊呱呱,本寶寶好氣啊!”孟婆:“嗚嗚,我的櫻花凍怎麽也只剩下一顆啦……怎麽辦,再去找櫻花姐姐要櫻花瓣嗎?可是這個月已經請小賴光做過好吃的了,要等下個月,還要等好久……”
貍貓:“鬼鬼鬼鬼鬼切大人!為什麽那樣看着我,我只是在吃小魚幹——咦,的、的确是小賴光烤的……嗚哇哇哇鬼切大人不要都拿走啊!我等了好久才排上隊的——”
鐮鼬三兄弟:“……被奪走了呢,紅豆燒。”“……都怪一太郎哥哥,非要在鬼切面前炫耀我們搶到了小賴光做的好吃的。”“喂喂,你怎麽說話呢二太郎,那怎麽能叫炫耀,紅豆燒是我們和小賴光之間友情的證明好不好,本來就是我們應得的!”“沒錯沒錯!就算鬼切是大妖怪,也不能奪走三太郎和小賴光之間友情的證明——嘻嘻,啊嗚——”“等等三太郎你怎麽還剩一塊紅豆燒的?!你怎麽藏下來的?!快給大哥也來一口——”“啊啊啊啊二太郎也要來一口!”
聞聲複返的鬼切:“呵呵,偷藏?”
鐮鼬三兄弟就這樣心如死灰地被剝奪了僅存的“友情證明”。
雖然仗着大妖的身份,鬼切對小妖怪們呈現出碾壓之勢,但面對同樣高居上位的大妖怪,他就不一定能讨到好處了。他與同為大妖的同胞的首戰,對手是羅生門之鬼,茨木童子。
說起茨木,他與賴光的友情之誕生、萌芽與茁壯生長,其過程可謂一波三折。最起初,羅生門之鬼視小男孩為眼中釘肉中刺,總想揪住一點端倪就砍下他的小腦袋、為友雪恥,或是一腳把他踹出大江山,讓頂着宿敵之臉的小雜碎有多遠滾多遠,距離酒吞童子越遠越好。
但大妖越是對賴光表現出偏見與敵視,越是挑起了賴光的興趣與好奇。小男孩初生牛犢不怕虎,決意要解開茨木對他的心結,他隔三差五就或是帶上鬼切,或是帶上鬼兵部,滿大江山的尋找茨木,追在他身後呼喚:“茨木叔叔,等等!我想和你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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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反複糾纏的羅生門之鬼當然怒從心起,他還從沒見過像賴光那樣自尋死路的小雜碎!可無論他低吼“源賴光,你莫逼吾違背摯友不準殺你的王令”多少遍,小男孩總是不卑不亢地用同一句話頂撞他:“我叫賴光,我不姓源。”大妖煩躁地咆哮:“你到底有何陰招?全使出來吧!”怎料小男孩解開挂在肩上的小包袱就掏出一根青翠的竹筒,揭開封口的芭蕉葉,露出竹筒內散發着淡雅清香的糯米飯,“我知道我的手臂是茨木叔叔幫我接好的,自那次後,我的手臂一直都沒有斷過。謝謝你,茨木叔叔,這是給你的謝禮,如果你不收下,我會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收下。”
羅生門之鬼瞪着小男孩手裏的竹筒飯,半晌沒說出話。賴光以為大妖內心偏見的堅冰終于融化些許,可茨木冷哼一聲,轉身就數個騰躍,攀上了北山岳之巅,朝下俯視更顯渺小的半妖男孩,厲聲道:“花言巧語的小雜碎,你以為這樣就能給吾灌下迷魂湯?啧,可笑!比起手腕卑賤的源賴光,你那仰人鼻息的弱小更令吾作嘔!”
茨木朝崖下啐了一口,轉身就走,但沒等他邁出幾步,就聽見身後響起岩石滾落的聲音、鐵甲與土礫摩擦的聲音,他吃驚地回眸一瞥,竟見漆黑的鬼兵部正攀岩而上,他的小主人則端坐于巨型妖兵的左肩,一臉平靜地搖晃着雙腳——羅生門之鬼要瘋了。為何他總擺脫不了源賴光——賴光這塊牛皮糖!鬼切就不能看好這小麻煩精嗎?!
茨木滿腔憋屈,氣得胸膛起伏、鼻孔直噴氣,又見鬼兵部三只手抓住了崖頂的邊緣,另一只手舉向左肩,想讓賴光跳到它掌心上,再将小主人送至崖頂,但賴光急于追上茨木的腳步,順着鬼兵部的手臂就走獨木橋般走向了懸崖邊緣,還邊走邊說:“茨木叔叔,我知道我比起賴光公,力氣不夠大,拳頭也無力,但我總有一天會成為比賴光公更厲害的武士。到那一天,請與我比一場,我要讓茨木叔叔知道,我不姓源,我沒有姓,但我能超越古往今來所有的源家人!”
小男孩那铿锵有力的聲音、炫目高傲的自信讓大妖怪也難免有些動容,但異變發生在下一個瞬間:賴光剛跳下鬼兵部的手臂、剛落于懸崖之頂,他腳底的岩塊就轟然崩裂——“啊……”小男孩一時反應不及,導致鬼兵部也反應不及,他小小的身體登時便被懸崖的氣流卷向下方,而崖底的亂石如槍似錐,被雨打風吹得無比尖銳的石尖毫無疑問能将那具柔嫩的小身體千洞萬穿——
“你個小混賬,成心氣吾嗎?!要死也別現在就死了,難解吾心頭之恨!”從崖頂一步躍下的大妖輕易接住了小男孩,他在半空釋放出狂風暴雨般的妖氣,将崖地的亂石盡數震碎,而後穩穩當當地落地,任由右腳踝的鈴铛發出一聲清脆的:“叮鈴”。
大妖板起臉,狠狠掃了一眼懷中的小男孩,他本想再破口大罵這小煩人鬼幾句,卻差點被盛滿了軟糯米飯的竹筒戳中鼻尖,而舉着竹筒的小男孩無比認真地說:“茨木叔叔又救了我一次,我會繼續報答你的。這個,請趁熱吃。”
大妖:“呸!吾茨木童子就是餓死,渴死,被摯友的酒撐死,也不碰你這小雜碎的一粒米!”
半個時辰過後,和小男孩一起蹲進崖底山洞避風的大妖:“吧唧吧唧……真香……不,還算香……不,有點香……不,勉勉強強能入口吧,勉勉強強。”
賴光雙手托腮,歪了歪小臉,沒有戳破大妖愛面子的別扭發言。畢竟,羅生門之鬼的嘴邊可是沾滿了甜軟滑膩的糯米粒,他還将竹筒倒過來、拍打底部,試圖捕獲漏網之魚,再意猶未盡地香香嘴呢!
話又說回鬼切與茨木的美食攻防戰,這一日,兩位大妖齊坐酒吞常來飲酒的紅葉林中空地,四目直勾勾地盯着面前那盤賴光剛端來的糖芋頭——油光可鑒,甜香四溢,光是看着都能想象到其綿軟黏糯的口感,令嗅覺靈敏的兩位大妖早就暗自吞起了口水。只不過礙于自身的矜持與顏面,兩位都沒有搶先下手,不願顯得過于猴急,失了大妖的身份。
趁着賴光還在稍遠處的小溪邊清洗碗筷,鬼切決定搶占先機,不戰而屈人之兵。只聽他清了清嗓子,喚出本命刀髭切,在茨木眼前展示了刀柄上新系的金色刀穗:一串小巧的、絨線編就的星星,與髭切月牙彎的柄端裝飾相映成趣。鬼切晃了晃髭切上的星星刀穗,沖茨木得意洋洋道:“主人送我的。好看吧。”
怎料茨木竟一聲冷哼,從袖中“唰”地抖出了一管細細的竹筒,“摯友的妖氣猶如醇酒佳釀,那是王者之氣、強者之息!吾尋訪鬼界數百香鋪尚不可得,然——那小鬼頭竟然為吾調配出來了。”茨木随即将竹筒蓋旋轉開一只小孔,湊近後深深一嗅,崇敬而憧憬地嘆息道:“這狂野的霸道,這至高的戰意!讓吾從鼻腔開始燃燒、開始興奮!不愧是鬼王酒吞童子啊,吾又從骨髓深處開始急不可耐了!想與他大戰三百回合,不分晝夜,鬥個痛快!”
鬼切瞪着已然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茨木,嘴角略微抽搐,好半天才冒出句:“……你有病吧。”
但刀之付喪神面上冷漠,內心卻極不平靜:卑鄙的茨木童子!為何讓他的小主人去做調香那種、那種!那種高雅的事——!怎麽辦有點羨慕!他也想将小主人的氣味随身保存啊!可惡!
但鬼切是見過大世面的至強之刃,他很快就調整好心态,“唰”地扯開葉紋袴,露出腳上穿着的二趾襪,将木屐“咔”地踩上一塊老樹根,面色深沉道:“看見我足袋上的補丁了嗎?是三角飯團的圖案,主人給繡的。很好看對吧,你‘有’嗎?”
茨木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雙腳——赤足。他就沒有穿足袋的習慣。
他怎麽“有”,他沒法“有”啊。
茨木深吸一口氣,十指交握,開始掰起了自己的骨節,“鬼切,你找死,你有病吧?”
鬼切聞言冷笑,飛快地脫下了自己的深紫色外衣,将肩、臂、後背上的三刃之花的妖徽挨個指給茨木看,還邊展示邊火上澆油:“賴光将源氏的龍膽紋全改成了我——鬼切的紋章。賴光一針一線親手改的,親手。我要幫忙,賴光都不許。”
末了,他擡起下颌,用要多挑釁有多挑釁的聲音道:“很好看對吧,賴光給繡的,你有嗎?”
不管有是沒有,茨木決定先暴打鬼切一頓再說。他将軟甜誘人的芋頭抛之腦後,擡拳就沖上鬼切的面門,而刀之付喪神也不甘示弱,将髭切如流星般疾揮而出——
“……為什麽這倆家夥打起來了。”和賴光一同自小溪返回紅葉林的酒吞挑起半邊眉,“為了搶吃的?但也不像,那盤芋頭還好端端擺着,看上去都不熱乎了。”
鬼王瞧了眼身旁的小男孩,見他也一臉疑惑,不由得嘆了口氣。“走吧小家夥。”大妖拍了拍小男孩的後背,将他帶離茨木與鬼切拳風刀影的混亂戰場,與他在一株紅楓下席地而坐,“那倆家夥的架可不好勸,随他倆去。等他倆打累了本大爺再出手,罰他們自己去挖芋頭。”
賴光聽話地“嗯”了一聲,放下手中的簸箕。簸箕裏滿滿當當,裝着他在小溪邊的辛勞成果:用簡易石鍋剛炒好的糖栗子。于是他就在紅葉繁盛的碎影下,和酒吞一起磕起了栗子。
小男孩和鬼王一邊“吧唧吧唧”嘴,一邊點評遠遠望見的戰況,一個說:“我的刀速度雖快,如和茨木叔叔的拳正面相撞,也會被彈飛出去。”另一個便道:“不錯,小家夥有點眼力,但是鬼切只用了一把刀。作為妖力的輸出媒介,三刃和雙拳的調動難度大不相同。你覺得他要接下茨木剛才那拳,至少得再加幾成力?”
賴光為鬼王的問題冥思苦想之際,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鬼王卻一直風風火火,很快就将金黃油亮的栗子去殼大半。“喂,小家夥,張嘴。”酒吞嫌身邊的小男孩一想事情就半天剝不出顆栗子,磨磨唧唧,瞧着礙眼,于是他幹脆掐了賴光的下颌,将自己剝好的栗子全塞進了小男孩的嘴巴。“吃。”鬼王賴洋洋道,“多吃點,快長高,也許有一天本大爺心情好了,會帶你去鬼王座瞧瞧,讓你見識見識大江山的至高之所。”
賴光眨了眨眼,點點頭,努力咀嚼将腮幫撐得鼓鼓的栗子,使勁吞咽了半天才全部咽下去。他将自己剝出的一顆放進了酒吞的手心,揚起臉對鬼王說:“我會長大的。如果我長到比酒吞叔叔還要高,你不要生氣哦。”
鬼王放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