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為魑魅魍魉的群聚要地,大江山的重磅消息總能在極短時間一傳十十傳百,幾乎每日都有大小妖怪慕名前來,想瞅瞅“大江山的孩子”究竟有何等能耐,讓鬼切試圖帶着小主人隐居山林、不問世事的計劃徹底流産。
鬼切對來訪的妖怪們向來橫眉冷對,從無好脾氣,因為他可清楚得很,那些不速之客的真正目的除了“來逗一逗變小了的‘源賴光’”,就是把千奇百怪的各種食材塞給賴光,恬不知恥地借賴光的廚藝打牙祭——真是太無恥,太卑劣,太下作了!豈有此理!
但他滿腹牢騷,他的小主人卻心态平和。賴光有自己的盤算和計劃,他雖善良大方,卻從不做濫好人,妖怪們向他索取,他便也會向妖怪們提要求,比如想要平安京陰陽寮新刊印的非流通文獻,想要源家、藤原家聘請的知名講師最近教授的課程綱要,想要皇室貴胄私藏的唐國兵書,也想要上等的刀油與稀罕的酵母,用來替愛刀保養,以及精進釀酒技術。
賴光在提要求時,格外注意“看菜下飯,量體裁衣”。如果對方是盤踞一方的大妖怪,他會提出苛刻的要求,譬如勒令遠從鈴鹿山而來的大岳丸:“我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種不同的海魚,用來做魚丸。送到我這裏時,必須都是活的。”——縱使身為鈴鹿山少主,大岳丸絞盡腦汁還是未能做到,只得餓着肚子憂傷地打道回府,被鬼切好一陣嘲笑。
對一些打架全靠吼,實力堪憂但天真無邪的小妖怪,賴光就極為寬容,常常在緋紅色的大眼睛轉了一圈後張口就道:“陪我玩吧。想玩捉迷藏。”
畢竟是小孩子,再怎麽少年老成還是離不開“想玩”。賴光很喜歡捉迷藏這種既能與同輩鬥智鬥勇、分個高下,又能漫山遍野跑、無拘無束的戰略游戲,而小妖怪們也樂意奉陪,常常與賴光玩得忘記了時間,導致鬼切也不得不加入“就差小賴光了,他到底躲在哪裏呀?”的尋人隊伍,翻山越嶺地大喊:“主人——你在哪裏——”
他的小主人總能躲到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譬如,茨木童子的頭發下面。“啊,鬼切在叫我了。謝謝茨木叔叔,我先回家了,明日見。”然後小男孩就跳下茨木童子的後背,将羅生門之鬼濃密厚重的白發扒拉開一條縫,鑽了出去,再朝茨木揮手作別。
茨木則沖他威脅意味十足地揮拳,厲聲道:“滿腦子壞心思的小混蛋!明天別再來了!”
可賴光完全不以為意,因為茨木嘴邊還沾着他帶來的桂花發糕的碎粒呢!
凡是要動用策略與謀劃的游戲,賴光的勝率都奇高無比,但若有大妖怪的加入,小男孩也會棋差一着,比如大天狗幹脆地展翅高飛,用羽刃暴風将賴光藏身的草垛盡數吹飛,更将小男孩也卷上了天空,而後大妖怪一把拎住小男孩的後衣領,對他挑起半邊眉,高傲又得意地說:“你輸了。”
然後再壓低聲音,補充一句:“上次的茶碗蒸……很鮮嫩。可以考慮再做一次。”
與喜好速戰速決,是非輸贏黑白分明的大天狗不同,彼岸花那類亦正亦邪的大妖怪就極為惡劣,他們為逼賴光主動現身,會用驚悚的幻術吓唬膽兒瘦的小妖怪,讓賴光在漫山“小賴光救我——”的尖叫聲中不得不自投羅網。與“絕代之妖”玉藻前的對戰更是如此,千年狐妖的魅惑之術神乎其神,小妖怪們紛紛被他的明眸顧盼所蠱惑,竟為狐作伥,追着賴光滿山跑,非得把他趕去玉藻前那裏不可。
與玉藻前的“捉迷藏”是賴光最為狼狽的一次,他不僅玩得不開心,更在狂奔中弄丢了晴明贈予他的禦守,雖然之後鬼切、茨木與酒吞、鬼兵部等妖兵、以及其他大小妖怪都幫他來來回回的搜尋,但那枚禦守就仿佛長了腳,不知跑去了哪裏。
刀之付喪神不忍小主人悶悶不樂,攜刀就闖到了絕代之妖面前,質問他是否拿走了小主人的禦守,但傾世的狐妖只是暧昧地一笑,用男女莫辨的低緩聲音輕柔道:“你和我那乖侄兒,又能維持這虛假的美夢多久呢?那孩子究竟姓不姓‘源’,很快就會知曉了。”
鬼切對絕代之妖谶語般的回複感到心驚,他用最快的腳程從逢魔之原趕回大江山,卻在剛踏上故園邊陲之時,被等候在那裏的小妖怪們一擁而上,山兔打頭哭訴道:“不好了鬼切不好了!小賴光不見了!我們哪裏都找不到他,怎麽辦啊!”螢草更是用袖口抹起了眼淚:“嗚嗚,我和白狼找了一整晚,茨木大人也是,但怎樣找都找不到……他到底去了哪裏呢?”
鬼切後退一步,緊緊攥住了心口。他的臉色過于可怕,讓小妖怪們登時不敢再哭。但螢草鼓起勇氣,怯生生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小聲催他:“鬼切,快用用血契,只有你能找到小賴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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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鬼切搖了搖頭,他的語氣聽上去似乎馬上就要抱頭痛哭,他說:“我感應不到……我感應不到我的主人。”
“我又弄丢他了。”
大江山的小孩走丢了——這一駭聞一夜之間就橫跨陸地,甚至傳到了荒川。為了找到那半妖男孩,大江山的妖怪們可謂傾巢出動,掀開了每一塊石頭,掘開了每一個樹洞,就連螞蟻窩都被搗開,但妖怪們心急火燎瞪大了眼睛搜尋後的對話永遠是:
“你找到小賴光了嗎?或者那個塊頭很大的,叫‘鬼兵部’的家夥?”“沒有啊!我飯都沒吃,光顧着找他了!你呢,有發現嗎?”“我也沒有,唉……”
“對了!鬼切大人的血契呢?還是沒感應?”“是啊,你說怪不怪,那可是血契哎,以前源賴光用過的那個。”“血契都沒反應,難不成——?”“呸呸呸別烏鴉嘴!繼續找找吧,也許小賴光掉進哪條縫裏了,正愁一個人爬不出來呢!”
時至第三夜,賴光仍不見蹤跡,幾乎所有妖怪都覺得“大江山的孩子”兇多吉少了。愁雲慘霧籠罩在妖怪們的心頭,他們唉聲嘆氣,心想賴光來大江山還不過兩年,那麽善良聰穎的孩子,怎麽突然就沒了呢。明明那個可惡的源賴光喪盡天良,還能恬不知恥地安享晚年……果然只有禍害才能活得長久?世道真是太不公平了。
随着第三個夜晚的夜色越來越深,大江山的妖怪們逐漸選擇放棄,但大江山的鬼王卻選擇一連三天三夜未合眼,并将以“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為目标,繼續在他所庇佑的鬼之國尋覓。“茨木,你看好鬼切,別讓他做出什麽傻事。本大爺剛才想起還剩一個地方沒找過,這便去一趟。”
鬼王座是大江山的至高之所,壁立千仞,地勢險奇,狂暴烈風宛若鬼哭,承載了百年前大江山與海國之戰的慘痛回憶。酒吞本不指望賴光那樣的小豆丁能靠自己的力量攀到這裏,但半妖男孩總能給堂堂鬼王以驚訝與扶額的沖動:他在這裏。帶着鬼兵部。
小男孩躲在巨型妖兵的腳後跟的陰影中,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用帶有鬼切妖紋的外衣包裹着自己,可憐兮兮地躺在地上。
鬼王盯着那個芝麻綠豆大小的瘦弱背影,盯了半晌才冒出個念頭:可算是讓他給找到了,“大江山的孩子”啊。
“喂,小不點?”鬼王大步走向小男孩,無視了鬼兵部警告的俯瞰,他在賴光身邊蹲下,發現小男孩閉着眼睛,牙齒打顫,手指深陷掌心,冷汗沁透了那縷鮮紅的額發。鬼王連喊他幾聲,但他毫無反應,仿佛正處于噩夢之中,不走到最壞的終點就永遠無法醒來。
“啧,麻煩了,該不會又是那殘留于此的心魔幻境……”酒吞朝鬼兵部比了個手勢,示意巨型妖兵加強警戒,他自己則盤腿而坐,将一只手搭上了賴光的雙眼,深吸一口氣,動用妖力,潛入賴光的夢境一探究竟——
鬼王剛在小男孩的夢中睜開眼睛,就為滿目瘡痍的煉獄之景大吃一驚。只見血與火沖天而起,殘肢與碎肉堆積成山,腥臭的泔水在寸草不生的焦土上緩慢流淌,無盡的硝煙将腐屍染成膿涕般的顏色。酒吞舉目環顧,發現遠處隐約可見桅杆斷折的擱淺海船、破爛碎裂的源氏旌旗、以及七零八落的妖兵殘骸,鬼王立刻就确定了小男孩噩夢的發生地:山海之戰。
“賴光!小家夥!你人呢?聽到了吱一聲!”鬼王嘗試着呼喚小男孩,但他的聲帶在震動,發出的聲音卻連他自己都聽不見,這令他煩躁地輕啧。他剛想召喚出鬼王妖火,燃盡一切再說其他,卻驚聞一聲耳熟的尖叫:“別碰我!不要過來!走開!我不認識你們!”
“小家夥?!”酒吞趕緊邁開腳步,但感覺自己比起“跑”,更像在“飄”,大概這就是身處他人夢境而必須經受的“約束”。
他很快就“飄”到了小男孩身邊,發現賴光被一群渾身腐爛的人形怪物圍在了中間,那些怪物有的只剩下半邊腦袋,有的缺失了半邊身體,有的胸腹插着刀箭、或是被殘忍地剝開,甚至能看清斷骨內生蛆的大小腸與內髒。他們的慘狀難以勝數,但他們的衣着無一例外,都或多或少帶有源氏軍團的标志。
“賴光大人,您不認識我了嗎?”酒吞聽見其中一個怪物開口道,“我是阿氛啊!我第一次上戰場,就跟着您來到大江山……但我沒能活着回去,沒能向阿香求親……阿香,阿香一定早就嫁給了別人……”自稱“阿氛”的活死人搖搖晃晃地上前,卻因一側的膝蓋曾被砍斷,沒走幾步就撲倒在地,但他仿佛沒有痛覺,竟用雙手在地上爬行,執著地朝賴光的方向蠕動,如同一只悲哀的蟲類,“所有人都說您只打勝仗,大家都說跟着您就一定能活着回去,我雖然害怕,但我相信您,我以為我很快就能回家……可那一次我們輸了。”
“為什麽,賴光大人?您不是只打勝仗嗎?為什麽輸了,您是故意的嗎?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賴光大人!我好痛啊!我想回家!”阿氛從地上猛地一蹿,竟攥住了賴光的腳踝,将小男孩硬生生拽倒在地,他那焦黑的眼眶流出血淚,抓撓着賴光小腿的指甲也開始滲出污血,“我不想死!源賴光!我不想死!為什麽不對我們負責,你不是大将嗎!你為什麽只管你的刀,不顧我們!我也有家人,我想回家就對阿香求親!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啊!為什麽我必須去死,我好不甘心!我覺得好痛啊源賴光,你還我命來——”
阿氛嘶叫着就張開血口獠牙,往小男孩裸露在外的小腿咬去,但賴光拼盡全力飛踢一腳,正中阿氛的下颌,将他本就松動的颌骨徹底踢碎,而阿氛也順勢飛了出去,撞上活死人的包圍圈,又被無動于衷的同伴彈回地面,軟成了一攤輕微抽搐的血泥。
賴光虎口脫險,剛想一鼓作氣地逃離這些活死人,卻見一位面容還算完整的老者大步上前,堵住了賴光突圍的去路,“你又是誰!”擔驚受怕的小男孩崩潰地尖叫道,“我不認識你們,我聽不懂你們的話!我不是你們所說的那個‘賴光大人’,我根本就不姓源!為什麽每個晚上都這樣糾纏我,為什麽!”
賴光極力澄清的哭喊卻讓原本面色死灰的老者扭曲了神情,“老臣,守義。您乃貴人,事務繁雜,您可以不記得老臣,但您怎能忘卻源姓之人的身份?難道您要将家主的職責抛之腦後嗎?”
老者突然開始發抖,眼白慢慢轉為漆黑。他的臉部肌肉怪異地抽動,仿佛皮下血管正在膨脹,收縮,膨脹而又收縮,最終随着一聲“噗呲”,他七竅噴血,聲音也轉為嘶啞的癫狂:“我們愛戴您,尊重您,願為您肝腦塗地,我們發誓要以最小的傷亡換取鬼族的滅絕與人類永恒的幸福,為此,我們付出了如此多的代價,葬送了如此多條生命!巫女們,士兵們,您的臣子們,都為了您的理想家破人亡!事到如今您卻說自己不姓源?還要與無恥的妖鬼握手言歡?您竟因私情變得如此、如此——”
“如此令我們失望!你所謂的‘大義’就是個騙局,你踐踏了我們為驅逐妖鬼而奉獻的血肉!你徇私枉法放過那個刀的妖怪,你因傾心于大江山的邪物造就了多少無謂的犧牲!你不配再做源氏家主,你不再是斬鬼的大将!你令我們失望透頂,這便将源氏給你的一切都還回來吧——你手中的刀,你握住刀的手,你的身體,你的名字,你的姓——把你的一切都還回來吧。我們要求你向源家償還一切,源賴光。”
守義的整張面孔都被泡進了他自己的血裏,老人慢慢走向賴光,從袖口中取出了一張顏色詭異的符紙,他用雙手托起符,在賴光面前深深一鞠,“自裁謝罪吧,賴光大人,這符上的毒藥能助您只經受短暫的痛楚。請向被您欺騙的巫女們、士兵們、您的臣子們償還,請向源家償還,請向這還讴歌您功績、卻不知您草菅人命的世間償還,請償還一切。”
老者等待了一會兒才擡起臉,見小男孩不僅不接符,反而翻身便跑,硬是撞開了活死人的包圍圈,不禁狂怒地咆哮道:“源賴光!為何逃跑!你還未償還,怎能一走了之!償還啊源賴光,償還!償還!償還!償還!”
在守義的帶領下,活死人開始追趕賴光,如意圖撕裂小兔喉嚨般狼奔豕突;山海之戰中源氏軍團的其他犧牲者們也似洪水般湧現,烏壓壓如摧城的黑雲,他們追逐着倉惶奔逃的小男孩,用不同的聲音嘶吼出同一句詛咒:“你欺騙了所有人,僞善的英雄!你不得好死,勢必永世受苦!快用你的命來償還,源賴光!”
源氏的活屍軍團聲勢浩大,小男孩恍若在以一己之力抵擋千軍萬馬,潛入他夢境的酒吞看得又急又怒,但他再如何大喊、再如何揮拳,還是無法幹涉這一殘酷的噩夢,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小男孩邊跑邊喘,邊喘邊哭,摔倒了又爬起,爬起了又掙紮向前,他本是那麽愛幹淨、辦起事來有條有理的孩子,如今卻披頭散發而渾身血污,一張小臉髒得完全看不清了容貌,眼中的凄惶與無助令人心碎。
終于,在被一雙猛然伸出地面的枯骨之手絆倒後,小男孩重重地摔落,竟用盡辦法也無法再度站立。他只得勉強坐起,看了眼自己腫痛的腳踝,再驚恐地回望越逼越近的活屍軍團,他仿若一顆小小糯糯的乳白米粒,卻要迎接過于龐大且沉重、宛如山呼海嘯般的憎恨與殺意——“鬼切!鬼切!救救我!”極致的恐懼讓他脫口而出摯愛之刀的名字,“鬼切!救救我,鬼切——”
回應他的,是在他眼前驟然閃現的赤角妖鬼,銀發白衣的刀之付喪神面無表情,如雕像般伫立在他面前,向他投下暗色的不詳倒影。“鬼切……”小男孩一見愛刀來了,剛想松口氣,剛想破涕為笑,就被“鬼切”一刀刺穿了心髒。賴光呆呆的表情還未在髭切華美的刀刃上停留多久,他就被“鬼切”用刀挑向半空,被心口中的刀刃順勢下劈,被劃開了整具小小的身體。
“鬼切”将破碎的小男孩甩向一邊,任由大量的鮮血染紅自己的白衣。“還不夠,這還不夠,利用我、欺騙我、害我屠殺同族的血海深仇,僅僅這樣還不夠償還。”刀之鬼走向只剩半口氣的小男孩,對他再度舉起了手中刀,“對你食肉啖血,也不足以解我心頭之恨,這把由你鍛造出的刀,如今就讓你嘗嘗它真正的憤怒吧,源賴光!”
“鬼切”落刀如暴雨,仿佛永遠不會停止般穿刺着小男孩的身體,是真正意義上的“千刀萬剮”。賴光幼小的身體逐漸化為一泊血水,他最後看到的,大概就是“鬼切”伸向他的左眼、挖出他眼球的指尖;而他最後聽見的,一定是“鬼切”颠亂而狂喜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份痛楚,你感受到了嗎,源賴光?我好興奮,我無法停下!我終于殺死源賴光了!哈,哈哈哈哈哈——”
即便知道這是夢,被迫旁觀的鬼王還是早早就移開了視線、捂住了耳朵,不忍再繼續看下去、聽下去。他不禁想,失去了晴明所贈禦守保護的賴光,這些天來都獨自經歷着這些嗎?大江山退治、鬼切的背叛、流血漂橹的山海之戰,本全是他前世的記憶,是源賴光的心魔與自責,但那孩子卻要代替源賴光,承受這份過于血腥的罪孽,他何其無辜。
鬼王這才想明白為何小男孩要一聲不吭地離家出走,遠遠地躲到鬼王座,那稚嫩的生命怕是一閉上眼睛就會被游蕩在大江山的怨靈傾瀉憤怒,他還是逃不過被當做源賴光的替身的命運。源賴光尚能憑借年齡、資歷與強大的內心抵禦邪靈侵擾,可賴光還太小,天資再卓越也無法一蹴而就,抵達源賴光的境界,這就導致他反反複複經歷噩夢,被拖進吞噬他心靈的舊戰場,被鬼切、源氏軍團的犧牲者們,或許還有茨木,以及在大江山之戰中痛失所愛的其他妖怪剝皮拆骨、抵死折磨。他一定是害怕無限輪回的噩夢會變成現實,所以才躲開了鬼切、茨木、以及大江山的其他妖怪們,只帶上沒有自我意識的鬼兵部,孤身攀上了衆妖敬畏的鬼王座,躲在大江山的至高之所,獨自忍受無窮無盡的妄加之罪。
“小家夥……”在鬼切将眼球挖出眼眶的瞬間,小男孩停止了呼吸,夢境随即結束,鬼王在回到現實的剎那便将那個泡在冷汗裏的小身體攬進懷中,“賴光,沒事了,是我,是本大爺,乖,沒事了哈,沒事了。”
小男孩蜷縮在鬼王的胸前,過了很久很久才顫巍巍地呼出一口氣。他心跳極亂,四肢不受控制地發抖,鬼王将大手貼上他的後心,灌注以甜甜米酒般溫和的妖力,像撫摸一片千瘡百孔的嫩葉般輕撫他嶙峋的脊背,并用輕快的語氣安撫他道:“你這小家夥倒是很有能耐,和整個大江山玩捉迷藏,把所有妖怪都玩得團團轉——當然,本大爺除外。你知道鬼切因為找不到你,又哭成了只球嗎?哈,雖然很慘,但也很好笑,一把刀那麽哭,真不會把自己給哭鏽嗎?本大爺讓茨木在鬼切身邊就近看着他,茨木八成得撐把傘了。”
鬼王将另一只手伸到小男孩眼前,任由小家夥用纖細的手指牽住他的掌沿,把他寬厚的手掌當做手帕,擦掉了自己簌簌流下的眼淚。
躲在鬼王的手掌後,小男孩沉默了許久,打了一個無聲的淚嗝,這才含含糊糊地開始了傾訴:“酒吞叔叔……在夢裏,茨木叔叔……有一次,打碎了我所有的骨頭,一根根的折斷……但、但我覺得……沒有鬼切刺穿我時疼。”小男孩趕在鼻涕快要流出前放下了鬼王的手,擡起自己的袖口,蹭了蹭濕漉漉的鼻頭,“賴光公在筆記裏寫,‘武士道即死亡之道,不念勝敗,不顧生死’,我,我不怕疼……也不怕死……但我的朋友們為什麽都要打我……茨木叔叔也是,鬼切也是……大家都恨我……我害怕我的家又離我而去。”
鬼王再度将那顆小小的、亂糟糟又髒兮兮的頭顱攬進胸膛,給了脆弱的小男孩一個富有王者魄力的堅定擁抱,“小不點,瞧你平時腦子動得快,怎麽到這時候就糊塗了?你夢裏的那些打打殺殺,本來都是源賴光該承受的,結果那混賬腳底抹油,把鍋都扣到你頭上,害得你連覺都睡不好。唉,要不然本大爺還是親自出馬,對源賴光鞭個屍?或者把他的骨頭刨出來,塞進葫蘆裏,拿來泡藥酒?你說哪樣好啊小不點?”
酒吞特意拿捏出誇張而活潑的語氣,讓賴光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點點微笑。小男孩搖搖頭,輕輕嘟唇道:“都不好。逝者入土為安,不要再去打擾賴光公了。我……既然得到了‘賴光’這個名字,繼承了名刀‘鬼切’,又借用了賴光公的鬼兵部,那些夢,那些疼痛……是我應得的。我不會認輸,我一定能忍受下去,相信我吧酒吞叔叔,我不會再逃避了。”
鬼王聽聞此言,扶住小男孩不足一握的雙肩,認真地打量了他好一會兒,道:“很久以前,本大爺曾在寺廟裏待過幾天,所謂俗世的苦難,約摸也就那麽幾種,但凡人可不會自願承受他人的罪孽,他們擅長的是将自身的煩惱抛給神佛。”
“本大爺聽鬼切說,你是被文殊菩薩廟的老住持收養的小孩,乳名是‘文殊丸’。呵呵,巧了,你和本大爺倒是很有共通之處。文殊菩薩仗劍騎獅,以智慧為劍,斬卻世人煩惱;以獅吼之威,震懾魔怨邪妄,但無論哪個菩薩,所做的都是‘度人’,是以自身為舟槳,承載他人的生、老、病、死、怨憎會,橫渡苦海。”
“小不點,你不姓源,不欠源賴光那家夥任何東西,可你為何願意承受源賴光一手造就的殺孽?你以這副小身板‘度’源賴光的煩惱,‘度’大江山游魂野鬼的煩惱,‘度’普世間輪回輾轉冤有頭債無主的煩惱,在本大爺看來,你已經成佛了。”
鬼王咧開嘴角,用大手亂揉小男孩的發頂,笑道:“是不是該給你修座廟啊,小菩薩?幹脆把本大爺離開酒就活不下去的煩惱也度了吧,讓本大爺的苦海也變作美酒之海,一醉千年,不醉不歸!”
鬼王親昵地用額頭撞了撞小男孩的額頭,他富有感染力的笑容讓小男孩也綻放出真正的微笑,只見男孩鼓起臉,小松鼠般嘀咕道:“不要,酒吞叔叔是大江山的鬼王,如果你長醉不醒,其他妖怪遇到危險也叫你不起,他們肯定會氣得用鞋底抽你的臉。”
小男孩頓了頓,任由鬼王教訓似地掐一把他的臉頰肉,而後又小聲補充:“再好的寺廟,也沒有鬼切的小屋好……我才不是小菩薩,我是大江山的小妖怪……半個小妖怪。”
“你保護我,保護大江山,我一定會報答你的,酒吞叔叔。”小男孩伸出指尖,碰了碰鬼王的脖頸,以發誓般認真的語氣道,“就算賴光公再世,我也不會讓他碰你的頭頸一根汗毛。如果賴光公再次得手,我一定會搶在茨木叔叔之前,把你的頭奪回來,用我的一切交換你的重生。我會像你保護我一樣保護你的,鬼王。”
酒吞童子彎起嘴角,與小男孩碰了碰拳,對過去的宿敵、如今牽挂于心的小孩說:“好,小家夥夠男人,本大爺與你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