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不等晴明歸來,鬼切就離開了陰陽師的庭院。他在一天後回到大江山,途徑自己的小屋而不入。循着血契的指引,他抵達賴光接受訓練的林間空地,在那裏,夜之女王泷夜叉姬正向賴光講解月曜之刃的攻防之道。
少年聽得聚精會神,不時向泷夜叉姬提出疑問,虛心地請她再做示範,絲毫不察他的刀瀕臨第二次的全然碎裂——心的碎裂。
“鬼切。”但靜候一旁的姑獲鳥察覺到了他的妖氣,轉身便向他走來,“今日,賴光已将我的傘劍融會貫通,真是個聰慧的孩子呢。不過最近都未見賴光與你一道,你們之間是發生了什麽嗎?”
被衆多妖怪愛稱為“姑姑”的女妖語氣溫柔,竟令面色呆怔的鬼切俶爾就滑落一滴眼淚,張口就是濃郁的哭腔:“我不配做‘至強之刃’,我根本不配。我真是太蠢了,蠢到發指,蠢到我想殺了自己……我太沒用了,我總做些錯事,是我活該,我就是個廢物,我什麽都做不到,我比破銅爛鐵還不如,難怪源賴光不願見我,難怪賴光會想離開我……”
見他即将淚如雨下,敏銳的姑獲鳥飛快地舉起羽翼,擋住了他的臉。女妖對滿心痛苦的刀之付喪神低聲道:“噓!不能讓你的小孩發現你的脆弱。來,跟着我,別被賴光看見,我們去別的地方說。”
姑獲鳥将鬼切帶至叢林深處,扶他倚靠一株花樹,拍了拍他的肩膀,溫和道:“現在可以了,鬼切。你有什麽傷心之事,需要姑姑幫你排解的嗎?”
鬼切握拳擦掉眼淚,抽了好幾下鼻子才悶悶地嘟哝:“曾經……曾經有人把我當做他的小孩,想給我一切好的東西,包括他的血,包括自由的新生,包括‘至強之刃’的名號。”
“是他讓我淬火重生,給予我選擇的機會,他曾等待我成長,但我終究讓他等待過久……我在他死後才知道,自己比起‘至強之刃’的虛榮,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他死後換我等待,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一百零一年……我沒有放棄,所以我等到了賴光,我終于能将悔恨一刀砍碎,我願将一切好的東西都給賴光,就像那個人曾給予我鮮血、自由與強大,我渴望為賴光付出所有。”
“可是……我終究不是那個人。我唯獨給不了賴光的,是自由。為什麽身為那個人的小孩的我,能夠做出選擇,身為我的小孩的賴光,就不行?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因為賴光是‘天下之劍’,他的主人是弱小的人類,是向他祈求保護的黎民萬衆,是凡間永不停歇的三千欲望。”
“我能憑借本心而揮舞,能以自己的意志裁斷善惡,可是賴光作為人類的兵器,只能聽從人類共同的求索——我想活下去,你要保護我,作為我的刀,你折斷自己也要保護我——賴光和那個人一樣,一直都能聽見人類最善也最惡的聲音,如果‘就算犧牲我的刀,我也要活下去’是人類共同的本能,那麽即便是我、鬼切,也無法替賴光斬斷那份如惡鬼般的妄念……”
“我會輸嗎,姑姑?作為‘至強之刃’的我,輸給人類?”他擡起猶有淚痕的臉,紅着眼睛問女性的妖怪,“我只會斬鬼,不懂什麽‘天下’,我也不懂什麽‘大義’,我只是想救我的主人。”
“我只是希望給賴光以自由,希望他開開心心,餓了就吃渴了就喝,其他人類是死是活與他無關。我希望賴光不要像那個人一樣,為了符合人類的期望,臨死之前還要說謊,我希望賴光選擇妖的那一半,與我共同生活在大江山,永遠不要離開。”
刀之付喪神眼角的殘淚正在幹涸,他長舒一口氣,緩緩道:“如果我唯一的願望也是如惡鬼般的妄念,那我寧可舍棄鬼切之名,化為惡鬼。”
他說完便慢慢垂下頭,眼睫的陰影像是郁郁寡歡的雨後木槿,姑獲鳥看了他好一會兒,驟然覺得比起賴光,他才是需要多哄哄的脆弱小孩。
“因為賴光以濟世為使命,是一把懷有神佛之心的慈悲之刃,只為天下蒼生而落斬,所以你認為自己的真正之敵,是‘人類’這一存在本身嗎……如此,我明白了。”姑獲鳥用羽翼輕撫鬼切的頭頂,和緩的聲音漸漸帶上了風鈴般的笑意,“可是呢,鬼切,你怎能忘了,我們妖鬼也是這‘天下’的一部分?人類有‘大義’,妖鬼就沒有嗎?我們的無私之心絕不遜色于人類,我們能付出的犧牲絕不比人類少。還有啊,你就那麽篤定賴光是獨屬于人類的辟邪之刀,而非願為妖鬼争奪一線生機的守護之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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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切猛地擡起頭,睜大了眼睛,姑獲鳥迎上他顫動的視線,笑意更深,“我對你與那一位的往事,了解不多,但就像你在源家度過的十數年,對你而言是一段難以磨滅的記憶,賴光在大江山度過的這些年,又何嘗不是?若你擔心賴光如你一般,對養育栽培之人反戈相向,姑姑可要怪你杞人憂天了。”
女妖慈愛地理了理鬼切因淚而潮濕的鬓角,悠然道:“我們可沒有效仿那一位,用謊言引導賴光殺戮人類同胞。相反,我們對賴光全無隐瞞,我們對所愛的孩子絕無隔閡。賴光雖然年紀小,但他的心比絕大多數人類都通透,他一定看清了我們為他付出的一切。”
“當人類高聲向他哀求庇護,我們也要發出同樣嘹亮的聲音,挽留他。”
“當人類為了不弄髒自己的手就将他推向殺孽深淵,我們一定會張開羽翼沖向他,在他墜落前接住他。”
“當人類用自身的弱小做遮羞布,向他傾倒無盡的妄念,就算我們是妖鬼,也會為了所愛的孩子化身‘鬼切’。”
“你絕不孤獨,你還有我們。為了讓你能站斬斷纏繞着賴光的自私妄念,我們都是你的磨刀石。”
“變得更鋒利吧,鬼切!為了你的、大江山的、我們的孩子,與人類進行一場堂堂正正的對決,将賴光贏回來!”
姑獲鳥遞出自己的傘劍,朝鬼切挑眉微笑,刀之付喪神仿佛豁然開朗般也喚出本命刀,與姑獲鳥刀劍輕撞,響聲清朗如铿锵的誓言。
“我會的,姑姑,我一定能做到。”他收回刀,先姑獲鳥一步轉身,提足就大步前行,去往自己的應去之地。
在那裏,他找到了與泷夜叉姬切磋完畢後,銀色馬尾滴落汗水的半妖少年,他用右手向少年遞出了本命刀、發出了挑戰:“賴光,當你僅用一把髭切,就戰勝我的友切與獅子之子,我便将‘至強之刃’的名號讓給你,我的主人啊。”
僅僅高至他胸口的銀發少年掀起眼睫,戰意逐漸凝聚于緋色之瞳,“呵,吾刀,聽起來你欲淬煉我?即便是你,若想成為我的磨刀石,也得小心別被我砍豁口了。”
少年伸出左手,接住了他遞來的刀。随即用帶有他妖紋的右手拔刀出鞘,以刃光畫一轉明月,高傲地對他道:“唯有‘至強之刃’的主人,能超越‘至強之刃’。即便你今日不輸給我,那一天也很快就會到來。”
鬼切如同源賴光曾俯視他那般俯視少年,嘴角同思念一道,如鍛刃的烈焰般躍起。他看着自己的本命刀流霜似火,被少年劃出的刃光宛如情仇落筆後最圓滿的輪回。
他突然仰天而笑,對少年說:“拭目以待。”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