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中秋在家家戶戶的期盼中悄然來臨。
我仍然記得去年的今日，街上的行人或提着燈籠，或吃着月餅，或與心上人一同賞月。他們的臉上盡是幸福與快樂。而只有我，呆在無人黑暗的角落，聽着滿城的喧嚣。
當前幾日晏卿說要攜我一同去看我從未見過的煙火時，我的心情是難以言喻的喜悅。
于是今日，我早早就梳妝打扮好，然後迫不及待地跑到晏卿的卧房催促道：“晏卿晏卿！我們快去欣賞煙火吧！”
我進去的時候，晏卿方洗漱好，臉上還殘留着醒後的迷茫。聞言，他愣了片刻，随即反應過來，取笑我道：“傻阿遇，哪有人大白天放煙火的。”他看到我一臉困惑的表情，随即又道：“只有等到月上梢頭，夜色如墨時，百姓才會上街放煙火。如此一來，才能真正欣賞到煙火的美。”
“啊，那還有好幾個時辰呢。”我失落道。
“對了，我前日上街買了一個禮物給你。”
我瞬間快活起來，期待地看着晏卿：“是什麽？”
他笑而不語，轉身從一旁的櫃子裏取出了一個精致華麗的銀色盒子。
“打開來看看？”
聞言，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盒子。
只見裏面放着一件白淨淡雅的紗裙，胸前繡着鮮豔欲滴的點點紅梅，裙擺層次分明鑲嵌着細碎明亮的銀珠。還未着身，我就想象到是何等的風姿綽約與翩若驚鴻。
我擡頭看向晏卿，露出最真誠的笑：“這件衣裳好生別致，我很喜歡。”
“你喜歡就好。”
“那，我晚上可否穿着它去賞煙火？”
“當然可以，它的榮幸。”
“啊，對了，我也有個東西要給你。”說完，我回房取了上次買的木偶。
“給，這是上次我上街無意看到的。覺得和你相像便買了。雖然不及你送我的衣裳，但是這好歹也是我的一番心意。所以日後，我若哪天不在你身邊，你便以此睹物思我吧？”
晏卿聽後直皺眉，臉色頓時變得蒼白，語氣焦急道：“為何你會不在？你可是厭煩了我？你可是想要離開我？”
我看着晏卿這麽大的反應，趕忙解釋：“不是的。我只是随口一說，想讓你好好珍惜我買的東西而已。我并沒有厭煩你。我說過的，你去哪我便會跟着的。”
晏卿松了口氣，聲音很輕但語氣很是堅定：“凡是你送的，我定會好好珍惜。”
“那便好，這樣我可就安心啦。”我看着他微微一笑。
或許是有所期盼，我甚覺今日過得異常緩慢。
我倚靠在庭院裏的桂花樹下，看着天色漸漸褪去，直至染上點點濃墨。
我開心地一躍而起，疾步到房裏換上晏卿送我的紗裙。
穿上後，我更是喜歡。柔順舒适，也不過于繁瑣。晏卿的眼光可真不錯呀。
“阿遇，你可換好了？我們适時出發了。”晏卿輕輕敲了敲我的房門。
“好啦。”我邊回應邊拉開門。
一擡頭我就對上晏卿呆愣的眼神，我不自在地摸了摸剛盤好的青絲，問道：“不好看嗎？”
晏卿聞言回神，手抵在唇邊：“咳，沒...很好看。只是，我沒想到這裙子竟是如此适合你。”
聽到他這般贊美，我甚是愉悅。不自覺就挽住他的臂彎：“那我們趕快走吧。”
晏卿微微一怔，而後嘴角上揚：“好。”
和晏卿并肩走在街上，看着擁擠且熱鬧的夜市，我的心情百感交集。
從未想過有一天，我可以不再流離失所，不再饑寒交迫，不再孤身一人。甚至還能像普通百姓一樣度過這一年中最特別的日子。
就在我發愣之際，一個小巧精致的糕點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
“此糕點便是月餅。每到今日，人們都會食之賞月。我想，你應當還未細細品嘗過吧？”晏卿溫聲道。
“嗯。”我點頭伸手取過，輕輕咬了一口。口感綿密柔軟，然後一股清新香醇的甜味就從嘴裏散開。我驚喜地看向晏卿：“和其他普通糕點的味道不一樣，很好吃！”
晏卿微微一笑，“你喜歡便好。”
而後，我一邊吃着月餅，一邊東看看西瞧瞧。發現今日的小攤售賣的玩意都與平日大不相同，很是稀奇。突然，一個發着光的紙籠子吸引了我，我好奇地走到那個攤子面前。
“小姑娘，随意瞧瞧啊，這些可是我花了三天三夜才制作出來的燈籠，絕對精致。”
“燈籠？”我疑惑出聲，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玩意呢。
晏卿跟在我的身後，聞言走到我的身邊：“你可是喜歡這個玩意？”
我點點頭，“嗯，這看起來好特別啊。”
于是，他二話不說就買了一個畫着潔白可愛的小兔子的紙燈籠給我。我欣喜接過，愛不釋手地拿在手中。一擡頭才發現，幾乎每個人手上都拿着這麽一個燈籠。昏暗的黃色暖光幾乎照亮了整條黑暗的巷子。
緊接着，我們随着人群湧動的方向走去，不知不覺就來到了相守橋。
晏卿腳步突然停了下來，我偏頭看他。只見他望向遠處緩緩流淌的清澈河流。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阿遇。”
“我在。”
“你可知為何，我會帶你回府？”
我想了一會，搖了搖頭“為何？”
“我也曾是個孤兒。”晏卿的聲音很輕。“不過我很幸運，被一個官員收養。他待我很好，供我吃穿，還供我上書堂。我很尊敬他。他沒有妻兒，所以我就想等我日後當官我定要好好報答孝順他。可就在四年前，”他停頓了一下，好似深陷在回憶裏。“我進京趕考的那段時日，他遭遇了不測。當我回來的時候，已是人去樓空，物是人非。”
我聞言心中滿是心疼，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握住他垂在身側的手。
他轉身，回握住我的手，低頭看着我：“去年冬至，我在路上偶然遇見了你。全身亂糟糟的，灰頭土臉，好不可憐。”他笑了一下，接着說：“此後接下來的日子裏，我每天出門都能看見你。我那時就想，我們可真有緣，畢竟這座城鎮可不小。但是我從來沒有過要納你入府的想法。可是那日，我好像被人牽引般，鬼使神差地就走到了那條巷子。一低頭，就看見了你蜷縮着瘦瘦小小的身子，捧着饅頭一臉幸福的模樣。恍惚間，我好像看到曾經的自己，看到那一段居無定所，孤身一人的日子。那一刻，我竟覺得我們不過都是同病相憐的人。于是我就想，為何我不帶你回府，與你為伴。”
聞言，我的心裏是說不出的酸楚和慶幸。我擡頭笑着看着他：“我也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有一個溫潤如玉的人帶我回府，免我四下流離無枝可依。我以為我這一生都要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裏度過，直至死去。你可知，我一直都很感謝你。倘若不是你，如今的我還不知在哪裏茍活。”
“那你可否答應我，不要輕易地離...”晏卿話音未落，就被打斷。
“砰！砰！”一陣陣震耳欲聾的聲響傳來，我一擡頭，就看見綻放在黑夜裏絢爛缤紛的煙火。
我驚喜地看向晏卿：“晏卿，看，這可是你說的煙火？”
晏卿嘆了口氣，擡頭看那被點亮的夜空，笑道“是啊。是不是很美？”
我用力地點頭。真的很美啊，讓人想永遠停留在這個時刻。
可是，美好的事物總是稍縱即逝。不過片刻，整座城鎮又恢複到最初的靜谧。
我想起晏卿還未說完的話，于是轉頭問他：“你剛要我答應你什麽？”
晏卿搖頭，“沒什麽。既然煙火看完了，我們回府吧？”
我點頭，轉身剛要走。突然一道粗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喲，這不是我們大名鼎鼎，受盡萬人愛戴的晏大人嗎？”
聞言，我和晏卿一同轉身，就看見幾個虎背熊腰，面相不善的人。
“你是？”晏卿疑惑出聲。
“晏大人可真是貴人多忘事，不過半載有餘，你就忘記小的了？”
晏卿皺眉，“你可是劉大牛的小弟？”
“正是。”
“你可是找我有事？”晏卿不耐道。
“就是想找晏大人敘敘舊，順便讨一個公道。”
“公道？此話怎講？”
“我兄長不過是想盡個孝道，你何必将他關進大牢，甚至下達殺頭之令？你可知我母親因此卧病不起？這全都是拜晏大人你所賜！”那人突然情緒激動起來，雙拳緊握，大聲憤恨道。
殺頭？我難以置信地擡頭看向晏卿。
只見他面目平靜，輕嗤了一聲，冷聲道:“不過是盡個孝道？說的可是輕巧。你可知你兄長為了錢財行強取豪奪之事？見索要無果，便将那人殺了？”
“那也不是他的錯！他無意犯下殺人之罪。他只是想獲取錢財回鄉買點好酒好菜孝敬母親，讓她開開心心過個年。你一個狂傲自大的官爺懂什麽！”
“我不懂，你便懂了？你可知那人也不過是一個可憐人。他也有母親要照顧要孝敬。你可知你兄長無意犯下的殺人之罪，便讓那人的母親白發人送黑發人？甚至思念成災，最後抑郁而終？這一切，你可知？你又可懂？”
晏卿聲音不大，卻讓劉大牛他弟為之一振。他似是感到自己理虧，臉漲得通紅。
就在我以為他會就此罷休的時候，他大喊出聲:“這我可不管。反正我兄長進了大牢就是你的錯！你既然不讓我們團聚，我也不會讓你好過。弟兄們，給我上。”
聞言，對面身材魁梧的幾個人赤手空拳就沖了過來。我害怕地躲在晏卿的身後。
他冷眼以對，卻依舊轉頭對我溫柔道:“你乖乖地待在此處等我。”我乖乖點頭。
随即，他上前和那幾人扭打成一團。
我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臨危時也不疾不徐。他好似知道對方下一秒的打法般，總能穩穩接住然後給予重重一擊。不過片刻，三五成群的人就被他打趴下，狼狽的在地上悶哼出聲。
而晏卿依舊衣冠整齊，毫發無損。他轉身向我緩緩走來，嘴角挂着笑意，向我伸出手:“走吧。天色很晚了。”
我點頭應好，就要牽住他的手。眼角餘光卻閃過一抹光亮。我定睛一看，就看見有人持刀向晏卿的方向急沖而來，我不由得瞪大了雙眼。
不知為何，明明我害怕到腦子空白一片，身體卻不受控制般有所動作。
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一把刀子就穩穩地刺進我的胸膛。我看見了那人臉上的恨意與痛快；我還看見不遠處我最喜愛的桂花漫天飛舞而後灑了滿地。我控制不住吐了一口鮮血，疼痛随之如波濤洶湧般席卷全身。身體好似被抽空，我向後倒去。
時間突然就慢了下來，我清楚地聽見晏卿大聲呼喚着我的名字；聽見有人被踹飛倒地的聲音；聽見有人向我飛奔而來。鮮血不斷湧出，一點一點浸濕了我身上的素淨紗裙。
我以為我會狼狽倒地，卻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我微微睜眸，就看見眼眶通紅，滿是淚痕的晏卿。
在我的印象裏，他一直都是風度翩翩溫潤如玉的模樣。我從未見他這般哭過。
我忍不住擡起手，想要摸摸他。他好似有所察覺，便緊緊抓住我的手，往他的臉上帶。我便摸到了想象中柔軟細膩的皮膚，只是此刻濕潤一片。我頓時感到心酸與悲痛，更多的是不舍。
書上說，人在臨死時，會看到他的一生。
可是為何，我看見的全是我和晏卿在一起時平淡如水但歡聲笑語的日子。
忽然之間，我好像終于意識到了什麽。
原來，這便是人們所謂的愛情嗎？
會為了他，奮不顧身，無畏生死。
為何我到現在，才明白呢？
我好想再陪陪他啊。
他免了我一生颠沛流離，我也想免他一世孤寂。可是，我已經沒有時間去實現了。
他的淚如雨般不斷掉落，不過片刻便濕了我半邊的發。我艱難地扯出一笑，虛弱道:“晏卿啊，別哭。”
“我不要！阿遇，我不要你走，我求求你了。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我求你了。你可否不要留我一人獨留世上。”晏卿如孩提般嚎啕痛哭。
見到他如此模樣，我的心又酸又痛。卻又慶幸，他沒事。
我知道，我的生命已到盡頭。所以我想，我要為自己再做最後一件事。
我努力地直起身，一點一點湊近他的耳朵。用盡全身力氣說出此生最後也是最想說的一句話:“晏卿。我很愛你。”
我向來愚笨，直到臨死前，我才看清自己對你的心意。
我真的很愛你，所以願你不要忘了我。
也願你往後餘生不再孤寂，哪怕沒有了我。
秋去冬來，又是一年冬至。
“吱”，是沉重的木門被打開的聲音。
一個臉色蒼白，瘦骨嶙峋的人從中走了出來，拖着沉重的腳步走到庭院的桂花樹下。
他輕輕倚靠着樹根席地而坐，伸出手去接空中緩緩落下的飄雪。
“晏卿。”
恍惚間，他聽見熟悉的聲音。
他驚喜地回頭溫柔地喚了一聲:“阿遇。”
卻發現那裏空無一人。
晏卿低頭自嘲般大笑了起來。不過短短數月，這種現象就出現了數百次。
笑着笑着，他突然就抱膝痛哭起來。
可是，阿遇，我真的好想你啊。
為何你如此狠心，不曾來我的夢裏看看我？
你又能否帶我走？
當夜，寒風瑟瑟，漫天飛舞的潔白霜雪在地上堆積了一層又一層。牆外不知從何處飄來的鮮豔紅梅在庭院裏落了滿地。
晏卿閉着雙眸安詳地躺在卧榻上，臉上盡是難得的笑意。
夢裏，晏卿終于見到許久未見的阿遇。她的身上依舊穿着他送給她的素淨紗裙，萬縷青絲随意地垂落在腰際。
她伸出了白皙的手，溫柔地笑着對他說:
“晏卿，這次終于輪到我來接你回府啦。”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