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南方春天來得早,即便才是二月中旬,清晨的風都已經帶着絲絲暖意。

在一片蟲鳴鳥叫聲中,朱福睡飽了覺,伸着懶腰就爬坐了起來。一摸床,空蕩蕩的,姐姐跟妹妹都已經起床了。外頭暖姐兒的笑聲如百靈鳥啼叫般,清脆悅耳,小姑娘似乎遇着了什麽開心的事情,一直在笑。

這些日子朱福很累,雖然福記如今有不少人在幫着自己打理,可福記生意越來越紅火,她總感覺人手一直不夠、越來越不夠。

前些日子,連省城裏富貴人家的家丁都趕着馬車來福記買雞蛋糕。說是他們家夫人去謝知州家做客的時候,謝夫人請他們家夫人吃了雞蛋糕,他們家夫人從此就惦記上了,打聽到這福記只在松陽縣有一家,就特地差了人來購置。

那家丁買了有近百塊雞蛋糕,用好幾個食盒裝着,朱福送了他幾塊讓路上吃,那家丁拿起一塊就咬了口,然後連連點頭說吃起來真是跟旁的糕點不一樣,不但十分特別新穎,而且口感也是極好。

臨走之前又說了好多客氣話,一門心思想讓朱福将福記開到省城去,也免得他往後來回跑了。

朱福心裏是有計劃将福記開到湖州府去的,不過,她素來不打沒有準備的仗。省城不是小縣城,湖州城經濟繁榮昌盛,聽那謝逸道,一條街道有松陽縣的三條主幹道那麽寬,街邊各種各樣的鋪子鱗次栉比,糕點鋪子更是多的數不勝數。

福記的事情好在有親朋好友幫着打理,她就算再忙,也可以歇口氣,可敬賓樓裏面的事情如今是越發叫她惡心了。東家一直不路面,老虎不在,猴子就叫嚣着稱王稱霸,若不是顧念着蕭敬賓的面子,朱福早走了。

那全二富倒是不敢拿自己怎麽樣,不過,成日在自己跟前指桑罵槐的,上次連魏廚幫她端菜,全二富都要說叨幾句話來膈應人。總這般下去也不是辦法,朱福想着,得空還是得去找蕭敬賓說說自己想離開的意思。

離開敬賓樓,到時候全心全意忙福記的生意,将注意力集中在一個地方,也好想法子将福記的品牌打出去。

這般一權衡,朱福心裏已經打定了主意,有了決定,心情也好了很多。

“二姐姐怎麽還不起床啊,二姐姐不在,都沒人陪我玩了。”暖姐兒吃完了早飯,用手抓了抓系在抓髻上的綢帶,就跑着往一邊窗戶底下去,她悄悄伸手将窗戶支開一點,見自己二姐姐在整理床鋪,她就燦爛地笑了起來。

朱福聽見笑聲,回頭吩咐道:“将窗戶支起來通風,讓院子裏的花香都飄進來,晚上咱們睡覺的時候,就能聞到花香味啦。”

暖姐兒得了吩咐,跳着就去一邊端了小凳子來,然後站在小凳子上支窗戶。

朱福也走到窗前,幫着妹妹一起将窗戶支起來,然後望着妹妹日漸消瘦下去的小圓臉兒,她有些心疼起來。

過了年後,妹妹瘦了不少,以前一低頭就能見到的雙下巴也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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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瘦了之後,那雙眼睛顯得更大更機靈,水汪汪的,像是被清水洗過一般,她愛笑,每每笑起來,眼睛都彎彎的,又可愛又漂亮。

“二姐姐,玉珠姐姐送了豆腐花兒,我特地給你留着呢。”暖姐兒說完就跳着下了板凳,然後快步朝廚房跑去,那系在烏黑發絲間的綢帶随風飄了起來,女孩子如今算是身輕如燕,跑起來特別快,一溜煙就鑽進廚房去了。

朱福見妹妹如今這般懂事疼人,心裏暖洋洋的,理了理衣裳就走了出去。

衛三娘知道閨女近些日子受累了,便囑咐她在家多休息些日子,她自己則跟丈夫朱大一起推着事先做好的一板車的雞蛋糕去了福記。

朱喜則一直留在家裏,她在家蒸雞蛋糕,做好了之後,由朱祿推着去福記。

暖姐兒端着滿滿一大碗豆腐花兒,端到朱福跟前說:“二姐姐,我在鍋裏加了熱水,然後将豆腐花兒連碗一起放在熱水裏,還熱乎乎的呢,二姐姐你趕緊吃啊,涼了就不好吃了。”

“好,暖姐兒真乖。”朱福摸了摸妹妹腦袋,接過妹妹遞來的湯勺就吃起來。

朱福伏在桌子一邊吃,壽哥兒則坐在桌子另一邊,小手抓着書冊,眼睛一直盯着書冊看。

“暖姐兒書念到哪裏了?”朱福見弟弟在認真念書,就順便問起妹妹功課來。

暖姐兒立即有些坐不住了,眼睛一直轉來轉去,結巴道:“我……我……我在教弟弟念三字經。”

壽哥兒聞言輕輕擡了擡小腦袋,眼巴巴望着小姐姐,暖姐兒一個勁給弟弟使眼色。

“壽哥兒,小姐姐最近一直在教你念書,你念幾句給二姐姐聽。”暖姐兒小手交握在一起,水靈靈的大眼睛一直盯着壽哥兒瞧。

壽哥兒望了望小姐姐,又望了望二姐姐,然後垂下小腦袋,輕聲說:“我看書,呆會兒堂哥要來考我的。”

暖姐兒叫:“堂哥最近在溫習功課準備縣考呢,哪裏有功夫教你啊,明明都是小姐姐教你的,是不是?”

壽哥兒一直低着頭,耷拉着小腦袋不說話。

暖姐兒急得小臉粉紅,嘴巴噘得老高,氣急道:“我以後不帶弟弟玩了,弟弟都不幫我說話。”

朱福見妹妹如今不但自己說謊,竟然還哄騙着弟弟說謊,當即變了臉色。

暖姐兒見姐姐臉色不好了,就吓得哭了起來,哭得小胸膛一抽一抽的。

“我沒有看書,我也沒有帶着弟弟念書,我是壞孩子。”可是她沒有玩,也有帶着照顧弟弟的,還幫着爹娘跟姐姐們做事,她沒有偷懶,暖姐兒覺得十分委屈,哭得越發傷心起來,那眼淚像是決堤的河水般,撲朔朔往外落,“我是壞孩子,所以姐姐不喜歡我了,嗚嗚嗚。”

壽哥兒見小姐姐哭了,就伸手來輕輕拉她的手,輕聲細語說:“小姐姐有帶着我念書的,二姐姐不要怪她,我可以念書給二姐姐聽。”

朱福将一雙弟妹都拉到懷裏來抱着,又抽出帕子給妹妹擦臉,見妹妹哭聲漸小了,她才說:“暖姐兒是不是不愛念書?”

暖姐兒一抽一抽的,純潔的大眼睛望了朱福會兒,方輕輕點了點頭。

“我喜歡跟着二姐姐一起賺錢,我喜歡跟在二姐姐身後學做事情,我不想總是坐在桌子邊看書,我沒有弟弟聰明,弟弟三字經都會背好多了,我才只會背前面幾句。”暖姐兒低下頭去,小心翼翼地擡着眼睛看姐姐。

朱福抱得妹妹更緊了些:“你要是不喜歡念書,你可以直接告訴姐姐,姐姐不會逼你念書的。剛才姐姐不高興,是因為你不但自己說謊,竟然還想夥着弟弟一起說謊,說謊騙人的孩子是不好的,你能向姐姐保證下次不再說謊嗎?”

“我能!我能保證!”暖姐兒拼命點頭,順勢整個身子都攀附在姐姐身上,近乎讨好地說,“我就怕二姐姐知道我不會念書後會生氣,所以才說謊的,下次再也不會了,二姐姐不要生氣。”

朱福親了親妹妹小臉道:“姐姐沒有生氣,姐姐疼你還來不及呢,只要小暖以後不再說謊,姐姐都不會生氣的。”

暖姐兒點頭:“小暖知道姐姐是為了小暖好,所以就算不愛念書,往後也會跟着弟弟一起學識字的。姐姐說過,不要書念得多好,但一定要認字,要會珠算,這樣才不會吃虧。”

壽哥兒也縮在姐姐懷裏,很懂事地說:“小姐姐坐不住,二姐姐,我以後替你看着她。她要玩了,我不讓她玩。”

暖姐兒使勁抱住弟弟腦袋:“連壽哥兒也知道欺負我了,下次不買糖人給你吃。”

壽哥兒有些腼腆地笑起來,清俊的小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暖姐兒見弟弟笑了,她則伸手去輕輕戳弟弟小臉,然後又抱着弟弟親了一口。

壽哥兒害羞地別開臉去,只将小臉往朱福懷裏鑽,然後笑着伸手指着暖姐兒。

暖姐兒叫道:“弟弟現在跟二姐姐親了,都不要我抱了,以前弟弟都喜歡我陪他玩呢。”

外頭謝逸大步走了進來,聽見暖姐兒帶着幾分酸意的話,哈哈笑道:“說你這丫頭就是小心眼兒,竟然吃起自己姐姐弟弟的醋來。”

暖姐兒狠狠瞪着他:“誰要你管了,你怎麽成日往我家裏跑啊?”

謝逸走過來摸了摸暖姐兒小腦袋,然後對朱福道:“你怕是又要忙了,方才我三叔給我寫了信,說是嬌嬌鬧脾氣,想吃你親手做的雞蛋糕。”

“嬌嬌是誰?”暖姐兒努嘴問。

“嬌嬌啊,嬌嬌是一個比你小一些,卻比你漂亮懂事又會念書的可愛小姑娘。”

暖姐兒恨恨地望了謝逸一眼,氣呼呼地背過臉去,圓臉兒擰巴着。

謝逸哈哈大笑起來,擡手就去如往常一樣去拍暖姐兒腦袋,暖姐兒狠狠瞪着他道:“不要你碰我!”

小丫頭用足力氣尖叫出來,氣呼呼的模樣煞是可愛,瞧她這個樣子,還真是個愛吃飛醋的小醋壇子。

謝逸摸了摸鼻子,眼裏有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卻是收回了手,沒再說話。

二更:

朱福哄了妹妹兩聲,就讓妹妹帶着弟弟進屋玩去了,她則站起身子道:“急嗎?今天怕是不行,我呆會兒得出門辦事去。要是急的話,我晚上熬夜替你做好,明天你就可以帶着走了。”

謝逸忙道:“不急,那丫頭也是個野蠻性子的,也不能事事順着她。你不必熬夜貪晚的,得空做一些就行。”擡眸望了她一眼,又問,“平時見你不是在敬賓樓忙又是在福記,今天有事,去哪裏?”

朱福沒有隐瞞的必要,直接道:“敬賓樓東家好些日子沒來酒樓了,如今酒樓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那全二富說了算,我心裏覺得奇怪,所以想親自去一趟蕭家,親自找蕭老板問個清楚。”

謝逸側身往外面打鐵鋪子瞧了瞧,又眯眼笑說:“說來也是巧了,我哥方才也說要去找那蕭敬賓,被我催着先往這裏來了,你們倒是可以一道去。”

“他去做什麽?”朱福好奇。

“這個說來話長……”他撓頭想了想,又道,“年前我們收到了玉樓兄的一封來信,說是松陽縣有人販賣私鹽,我哥就将此事告知皇上……”想着有些事情怕是不能說,他就讪讪住了嘴。

朱福見他一把咬着舌頭不言語了,就知道他們兄弟倆不是明面上說的下江南游玩這麽簡單,便點頭道:“既然如此,我便與謝大人一道去。”

謝逸不守禮,謝通倒是顧及着朱家有兩位大姑娘在,輕易不到後面來,只在前頭打鐵鋪子跟朱祿說幾句。

擡眸見朱福與堂弟一道走了出來,他微微訝然,但是面上依舊平靜。

謝逸笑着指了指朱福道:“哥,可巧了,朱二姑娘也要去找蕭敬賓辦事,你們正好可以順道。”

謝通黑眸在朱福身上輕輕落了會兒,微微颔首,又望向朱祿道:“改日再找朱兄弟切磋武藝。”

朱祿憨憨笑了笑,道:“改日切磋。”

謝通輕笑,随即轉身,轉過身子去走了一步,又回頭來看。

朱福剛邁出腳步準備跟上,見他忽然轉頭,被他身上深沉淩厲的氣勢吓得差點縮回腳。

為了掩飾尴尬,朱福扯着嘴角勉強擠出笑來道:“謝公子請,我跟上就行。”

謝通道:“你先等着,我去叫輛馬車來。”說完望了朱福一眼,見她沒有反對,他則穩步朝大道一邊去。

他穿着深色的衣袍,許是時常習武的緣故,腰杆挺得特別直。每一步走得都很穩,單手背負在身後,以出色的容貌跟高貴的氣質成功惹得路邊大姑娘小媳婦頻頻側目相望。

謝逸用手肘搗了搗朱福,努嘴道:“怎麽樣,跟我哥熟悉之後,覺得他人很好了吧?我哥這人就是這樣,面冷心熱,你無須怕他。”

朱福道:“是啊,你是個話唠,當然更有親和力!我什麽時候怕你哥了?不過是覺得他比你成熟穩重,氣場太強,跟你比起來更有世家公子的範兒罷了。誰像你啊,成日吊兒郎當的,連玉樓哥哥都不如。”說完噎了一下。

“噢……”謝逸拖着長長的尾音,不懷好意地望着朱福,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咱們朱二姑娘如今是滿心都撲在了玉樓兄身上,所以,自然是覺得他什麽都好喽。”他拍了拍胸脯,“沒事沒事,我不生氣,不生氣。”

朱福見那邊謝通已經帶着一輛馬車來,也不與謝逸多說,踩了他一腳就跑了。

謝逸痛得擡腳抱起來,對朱祿抱怨道:“你們朱家的女兒怎麽都這麽霸道?小的不把我放在眼裏就算了,如今連大的也不把我放在眼裏……”說起來都覺得委屈,他心酸道,“一個兩個都敢給我臉子看,我好歹也是璟國公福謝家三郎啊,怎麽混到如今這般田地。”

朱祿望了他一眼,見他一直說個沒完,他也不答話,只埋頭打鐵。

謝逸覺得無趣,甩着袍子就走了。

朱福跟謝通同坐上一輛馬車,謝通對那趕車的漢子說了幾句,那漢子點了點頭後,便甩着鞭子趕起車來。

小縣城馬車已經算是稀奇的了,所以車內都不寬敞,朱福倒是有些尴尬。但見那謝通上了車後只是抱手閉目養神,她則輕輕松了口氣。

一路朝北去,越過幾條街,馬車停在一扇黑漆銅環的大門前。

“公子,已經到了,請您下車嘞。”

謝通緩緩睜開眼,精銳的眸子閃着光,目光先是在朱福臉上掃了一下,然後伸手撩開車簾,動作利落地跳下車去。

朱福見狀,也趕緊跟着跳下車。

如數付了銀子,謝通望了眼門楣上挂着的寫有“蕭宅”兩個字的牌匾,伸手敲了敲門。

“是誰?”是一位婦人的聲音。

沒一會兒功夫,裏面便走出一位婦人來,近四十的年紀,白瘦高挑,雖然眼底有着青影,但依舊掩飾不住她的姿色。

“你們找誰?”那婦人美眸在謝通跟朱福兩人身上輕輕轉了轉,雖然見是陌生人,可還是禮貌地笑着問了一番。

朱福說:“我是敬賓樓的廚娘,因為已經許久沒有瞧見東家了,所以今兒特地來探望東家的。”

“你就是那個朱姑娘?”婦人面上立即笑出花來,趕緊側身讓出道,引手請道,“快請進,我聽老爺提起過你。”又揚聲喚道,“慧芳嫂,家裏來了客人,你去奉茶來。”

進了院子後,朱福悄悄打量起來,見院子寬敞規整,又見屋宇嶄新、還是二層小樓,白牆黑瓦,紅木柱子,蕭家這樣的住宅,在整個松陽縣也算是好的了。

蕭敬賓的夫人姓陳,娘家也是這松陽縣較為富庶的人家,陳氏雖然不是什麽大家閨秀,可在家做姑娘的時候,也是被爹娘兄長捧在掌心的,閨閣女子該學的規矩她都學過,家裏還特地請了女先生教她念書識字。

陳氏請謝通跟朱福到堂屋去坐,慧芳嫂子端了茶來,一一給奉上。

朱福客氣地伸手去接,将茶盞擱置在一邊,又道:“東家最近在家嗎?我想跟他說說敬賓樓的事情。”

“是說二富的事情嗎?”陳氏嘆息一聲道,“這件事情我何嘗不知道?可自打去年年底開始,老爺突染風寒,之後就一直惡疾纏身,一直吃藥也不見好轉。人也一日日瘦削下去,我們如今哪裏還有空管酒樓的事情。”

陳氏微微嘆息一聲,又望着朱福道:“我聽老爺提過朱姑娘,老爺說,只要有朱姑娘在,敬賓樓就不會倒的,朱姑娘可是咱們酒樓的大恩人。”

朱福笑得讪讪:“其實我這次來……”她幾番猶豫,原本已經想好說辭了,可聽得陳氏方才那番話後,忽然有些不忍心說出口。她從陳氏的語氣中聽出了懇求的意味,那蕭敬賓又對她有知遇之恩,她斷不能在這個時候撒手不管。

“娘,他們是誰啊?”外頭走進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來,少年穿着身褐色袍子,雖然身形高大,可聲音言行卻是十分幼稚,他甩開慧芳嫂子的手,蹦跳着跑到陳氏身邊,依偎在陳氏懷裏,好奇地望着朱福,又望了望謝通。

“他好可怕,娘,這位叔叔好可怕。”少年一個勁往陳氏懷裏縮,又悄悄将目光落在朱福身上,立即換了笑容道,“還是姐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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