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8
山岩之上,曲喬依然在等。
雪停之後,倒比下雪時更冷了。月色如霜,看來也是冰涼。寒風吹透衣衫,侵入肌骨,催出刺痛來。
曲喬蹲着身子,抱着膝蓋,看着蘑菇們緊緊團在一起取暖,不由得有點羨慕。
其實為什麽要等呢,他要回來時,自然就回來了……
曲喬想着,低低嘆了一聲。她正要施法封起山林,突然之間,一股強震從巨桑處傳來,撼動全山。她一時不防,竟栽倒在地。萬幸岩上蓋着厚厚白雪,倒也沒磕疼腦袋。她爬起身來,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麽,又聽得樹葉顫動,起一片沙沙之響。
她隐隐感覺到了端倪,閉上了眼睛,凝神細察。
先前,她察覺穆羽身體虛弱,便将他體內的神桑金蕊與她的本體相聯,助他養息。如今這震動,想是他受了傷,金蕊自行治愈之故。不過這動靜如此之大,只怕那傷……
曲喬不敢多想,騰身淩空,急忙往山下尋人。
……
卻說山下,衆人立在雪中,皆都默然。
穆羽被清商緊緊抱着,一時也不知如何舉動。
好一會兒,清商松開了懷抱,但雙手還牢牢抓着他的手臂。她看着他,蹙眉問道:“這麽些日子你去哪裏了?”
穆羽答不上來,只戚然笑了笑。
清商的雙目已然紅透,卻強忍着不落淚。他不回答,她亦不忍追問。她停頓片刻,語氣已全然柔軟:“方才可有受傷?”
穆羽搖了搖頭,正要答話時,清商卻注意到了他胸前被劍鋒刺破的衣襟。她滿目震驚,也顧不得許多,一把拉開了他的衣衫。目光所及之處,他的肌膚寸寸完好。她這才松了口氣。她替他整好衣服,笑道:“吓我一跳。沒事就好。”
穆羽笑了起來,道:“師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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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商聞言,自嘲道:“是呢,是我唐突了。”她說罷,轉身喚同門道,“都愣着做什麽?”
衆人聞言,紛紛走了上來,圍着穆羽噓寒問暖。清商站在一旁,看着這般情景,唇角微揚。
穆羽亦是含笑,他一一應過同門,而後便抽身走向了清商。清商見他過來,笑道:“瞧瞧你的模樣,快去換身衣裳吧。”
穆羽沒答應,只是輕聲道:“我該走了。”
清商滿目驚疑,問道:“你說什麽?該走了?你要去哪裏?”
穆羽略低了頭,斟酌着回答。清商見他如此,心上愈發焦急,起伏情緒亂了她的內息,讓她忍不住咳嗽起來。穆羽忙伸手扶她,問道:“師姐你怎麽了?”
清商急着說話,剛要開口,卻覺喉中一陣腥甜。她扭過頭,嗽出了一口黑血來。穆羽一見,驚道:“這是……魔毒?”
清商哪裏還有在意傷勢的心思,她抓住他的手臂,定定望着他,喘息着道:“你……哪兒也不準去……跟我……跟我回門派……”
穆羽不知如何回答,他掙不開她的手,不為那力道,只因一心憂慮,無處排遣。
就在這時,一絲微暖随風拂過,攜來草木幽香。
穆羽心上一動,擡眸望去。
月光清朗,映出身影翩然。那飛身而來之人,正是曲喬。
曲喬站定,見到眼前景象,不禁一愣。這一大群人,先前都已見過。她要找的人,就站在他們之中,扶着一位姑娘。這位姑娘,她自然也認識。她看着他們相互攙扶的手,心上生了片刻惘然,但很快這份惘然便化作了尴尬。
似乎是同門相認。她來得不是時候啊……
曲喬想了想,讪笑着開口,對衆人道:“呃……我路過而已。沒事沒事,這就走了。”
她說着,揮手轉身,準備離開,卻聽穆羽喚了她一聲:“曲喬。”
曲喬停步,猶豫着回了頭。
穆羽沖她笑笑,道:“等我一會兒。”言罷,他将清商抱了起來,往營地去。
衆人皆随他一同行動。曲喬糾結片刻,只好也跟了上去。
到了營地,穆羽将清商抱進了帳篷,又囑咐幾個女弟子為她療傷。做完這些,他退到帳外,靜靜等着。
曲喬帶着滿心的無所适從,慢慢走到他身旁。他的神色凝重,眉目之間盡是憂愁。曲喬看他這般,心裏頓時有了許多話,像是“她中毒已深,一時半刻也好不了,你還是留下來照顧她吧”,或是“既然見了同門,索性就跟他們回去吧”,又或是“我還是不等你了吧”……但她終是說不出口。她輕嘆一聲,正要移開目光,卻看見了他胸襟上的破損。
難不成被人刺了心口?
曲喬眉一皺,問穆羽道:“你暈不暈?”
這冷不丁的問題,叫穆羽好生恍惑。
“呃,就是有沒有哪裏難受?”曲喬解釋道。
穆羽注意到她的目光,這才了然。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胸口,笑道:“我沒事。”
“我知道你沒事。但‘沒事’不代表不難受呀。”曲喬認真道,“頭暈、胸悶、心慌、氣短……諸如此類的,有沒有?”
穆羽怔了片刻,慢慢笑了出來。他搖頭,應她道:“沒有……”他話剛說完,又想起什麽,添上一句,“就是有點冷。”
“那就好。”曲喬答完,直覺不對,忙改口道,“啊,不是,我不是說冷好,是說沒什麽別的事就好……”
穆羽笑着點了點頭,“嗯。”
曲喬這才放下了心。她欣慰地轉回頭去,看着眼前的帳篷。又等了一會兒,她半帶哀怨地自語了一句:“我也覺得有點冷……”
穆羽一聽,忙拉她走到了火堆旁,問同門要了條氈毯替她披上。
曲喬蜷起身子,将自己裹了個嚴實,道了一聲:“謝謝。”
她這般模樣,自是可憐非常。穆羽滿心愧疚,道:“我不該擅自下山,還累你來找……”
曲喬聞言,答了一聲:“哦。”
這聲回答,聽不出究竟。穆羽想了想,又道:“絕無下次。”
曲喬沉默了片刻,開口道:“其實,你遲些來也沒關系的。”
穆羽又生茫然,也不知她所指何事。
曲喬笑了起來,道:“我救你時說了,等你完成你未完成的事之後,再來找我就行。所以,遲些也沒關系。急急忙忙的,落下了心事,反倒不好。”
穆羽聽罷,笑問道:“倘若我一直完不成呢?”
曲喬倒沒想過這個,一時答不上來。
穆羽搖了搖頭,語氣溫柔而無奈,“人之一生,不過數十年的功夫,哪裏就能做完所有的事?就拿我說,我身為仙宗弟子,追随師門讨伐魔教。但這仙魔之戰,已歷經數代,還是難分勝負。若要完成此事,只怕窮盡一生也未必能如願。”他說着,話鋒一轉,又道,“若換作了凡夫俗子,雖不必投身戰局,事情卻也不少。或要建功立業、或要娶妻生子,有幸兩者皆有了,或又想看子女成人、兒孫繞膝。除卻這些,或也想游遍大江南北、聽遍絲竹管弦、嘗盡天下美味……凡此種種,什麽時候才算真的‘完成’呢?”
曲喬聽愣了,只呆呆地望着他。
穆羽依舊笑着,道:“你看,你提的要求太過寬弘了。若一直沒能‘完成未完成之事’,豈不是能理所當然地違背承諾了?”
曲喬恍然大悟,頓生出醍醐灌頂之感。
穆羽看着她的反應,嘆道:“越是這樣,越是叫人惶恐啊。若心安理得地辜負了你,豈不卑鄙?”他說到這裏,燦然一笑,“所以,我‘未完成之事’,只有‘援護同門’一樣。此事早已了結,再無其他。”
曲喬看着他,心裏一陣溫熱,忍不住又說了先前那句話:
“你真是個好人。”
穆羽聽了,也不應承,只是笑。
正欣愉之時,有人從帳篷裏挑簾出來,喚穆羽道:“穆羽師兄,師姐請你和那位姑娘進帳說話。”
“诶?我就不必了吧?”曲喬滿心膽怯,只想着拒絕。
穆羽卻笑道:“沒事,一起去吧。”
曲喬萬般無奈,卻又無力推辭。她随穆羽一起走進帳篷,就見清商已經療傷完畢,大約是吃了藥的緣故,清商的臉色好了許多,咳嗽也止了。穆羽在她面前跪坐下來,剛要說話,清商卻先開了口,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方才說要走,莫不是與這位姑娘有關?”
穆羽也不拐彎抹角,點頭道:“是。”
“她到底是誰?”清商又問。
“她叫曲喬,是我的救命恩人。”穆羽答道。
“原來如此。可為何要離開門派?”
“我答應了她,以餘生相伴。”
他們一問一答,如行雲流水,曲喬站在旁邊聽得尴尬無比。就在這時,清商說出了一句讓她忍不住跳起來打斷的話:
“你們成親了?”
“诶???怎麽扯到成親的?”曲喬大驚。
“不成親,何談‘以餘生相伴’?”清商說得一臉認真。
曲喬心中一片混亂,忙解釋道:“我……我救他的時候,是讓他用餘生來報恩,可也不是成不成親的事……那個,我也只是随便那麽一說……”
“姑娘此言差矣。”清商嚴肅道,“姑娘既救了我師弟,要他報恩也是理所當然。姑娘‘随便’無妨,他若‘随便’處之,又豈是君子所為?如今既要相伴,怎麽也得有個名分,否則又置姑娘的名節于何地?”
這一番話,說得曲喬無言以對。
清商見她沉默,又想了想,恍然道:“呵,想是我太武斷了,也未必是夫妻名分。要不然……主仆?”
曲喬看着清商,心中暗忖:
果然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