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9

曲喬正啞口無言之時,卻聽穆羽輕笑了一聲。

這一聲笑,讓曲喬愈發苦惱。她正想再解釋幾句,穆羽卻開口,對清商道:“誠如師姐所言。正是主仆。”

清商聽得此話,微露惆悵,道:“這樣啊……我還想着,若是夫妻,倒不如請這位姑娘随我們一起回門派。可主仆就……”她話到此處,望向了曲喬,微微一笑,“姑娘不願意離開此地吧?”

曲喬驀然覺得一陣愧疚,也不知怎麽回答才好。她和他自然不是主仆,但似乎也只有這個關系才能解釋他為何一定要離開……

清商見她沉默,只當是默認了。她垂眸一嘆,再不開口。

“師姐。”穆羽輕輕喚了她一聲,語氣分外溫軟。

清商擡眸,就見穆羽伏身,行了叩拜之禮。她微驚,忙伸手扶他,“阿羽,你這是做什麽?”

穆羽并未起身,只是維持着叩拜之姿,道:“火辰教于我有養育之恩,脫離師門,實屬不義。但曲姑娘救我于危難,恩同再造,只怕窮我餘生亦難還報一二。承諾已許,莫敢違背。還望師姐恕我不義,更請師姐代我為師門盡孝。”

“你我之間,何須如此?”清商扶他起身,凝眸看着他,道,“那日你自請斷後,而後便失了音信。聽後來的弟子說,他們親見你被魔物……”清商哽住了聲音,未能再往下說,“如今見你平安,比什麽都好。至于報恩之事,合情合理,我又豈會攔你。只是……只是你怎麽也該回門派一趟啊。你可知道,師父他多擔心你……”

“麻煩師姐為我報個平安。”穆羽含笑答應,“日後若有機會,我自當回門派向師父請罪。”

“好。”清商說罷,轉身面向了曲喬。曲喬正感慨他二人的姐弟之情,見清商回身,她怯怯垂眸,不敢對視。清商笑了笑,深深一揖,道:“姑娘救助之恩,清商感激不盡。日後,我師弟便侍奉姑娘左右,聽憑姑娘差遣。若他有唐突不周之處,我這裏先替他賠個不是,還望姑娘包涵擔待。”

“我……”曲喬有些心慌,只覺此刻沉重非常,哪裏敢輕易應下。

清商見她不應承,擡眸疑惑道:“姑娘似乎不太樂意……是對我師弟有什麽不滿麽?”

還不等曲喬說話,穆羽就接道:“是呢,曲姑娘不喜歡我的長相。”

“啊?”清商一驚,露了為難,“這……做主仆也要看長相?”

穆羽點點頭,笑意之中微帶諧谑,“曲姑娘說,喜歡潇灑俊逸的,還要會吟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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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商更加為難,“潇灑俊逸這就……吟詩倒還好辦,我記得你孟角師兄有許多詩集,且借上幾本,好好學學。”

穆羽聞言,應道:“是。”

這都什麽跟什麽?完全不對啊!

曲喬心想解釋,卻又不知能解釋什麽。那師姐弟倆你一言我一語,轉眼間就把話扯遠了。她無奈至極,只好由得他們去了。

這時,清商話題一轉,又問道:“對了,我方才見曲姑娘的禦風之術甚是了得,想來也是修仙之人吧?卻不知師承何派,緣何隐居在此?”

還不等曲喬思考如何回答,穆羽便接了話,道:“師姐,說了這麽久的話,也該歇歇了。你有傷在身,切莫勞神。”

清商的确有些乏,聽他這麽一提,她笑笑,點頭道:“也是。你們也累了……今日晚了,倒是在這兒留一夜吧,明日我再送送你們。”她說話時,特意看着曲喬,似是等她答應。

曲喬又哪裏會拒絕,低低應道:“好。”

清商謝了一聲,喚了人進來,領他們去休息。

清商如此吩咐下來,衆人豈敢怠慢。帳篷雖有限,衆人仍盡力騰出了一個來,供曲喬休息。穆羽送她進了帳篷,自己卻留在外頭,道:“你歇息吧。我去跟同門說會兒話。”

曲喬點了點頭,目送他離開,思緒卻還沉在方才。救命之恩暫且不論,她那輕佻浮薄的一番話,竟換來了這般真摯熱忱,怎能不讓她感慨。她看着穆羽的背影,心上又似被霧氣籠罩,茫茫一片。這時,冷風飒飒,吹上身來,她打了個寒顫,這才回了神。她輕嘆一聲,放下了簾子。她轉身走了幾步,在帳篷中央坐下。這帳篷不大,又擺着許多物什,略有些擁擠。但便是這樣一個地方,讓她覺得別樣空曠。她突然覺得,自己經歷過千百年的孤獨,卻未曾有一刻如現在般寂寞。

沒來由地,她想起穆羽。想起他說:“對你而言,我的餘生怕也沒有多長。但我答應你,今後都會陪着你……”

她想到這個,心上頓生一絲溫熱。她抿唇笑了笑,抱起膝蓋,将腦袋枕上,把自己團得暖暖的。

時間悠悠流逝,穆羽卻遲遲沒有回來。她有些擔心,起身出了帳篷。

也不知他在哪個帳篷,貿貿然地找上去,似乎不太好……

她正想着,擡頭時卻一眼看到了穆羽。夜已深了,衆人皆以歇下。除了幾名巡邏守夜的弟子外,只有穆羽還留在帳外。他披着鬥篷坐在營火旁,也不知是睡是醒。

曲喬慢慢走了過去,還未等近前,穆羽便擡了頭。他見是她,笑問道:“怎麽出來了?”

曲喬在他身旁坐下,反問道:“你怎麽不進帳篷休息?”

穆羽笑嘆一聲,道:“我入夜才醒的。這會兒要我休息,實在是有些為難啊。”

“那也不用坐在外頭啊,多冷啊。”曲喬又問。

“有營火倒也還好。”穆羽笑道。

曲喬一時沒了話,沉默之中,她又不自在起來。她不由得又想起了先前清商說的那些話,什麽夫妻,什麽主仆,哪一樣都不對啊。他們師姐弟為什麽都是滿腦子古怪念頭的?要不是因為他們想太多,她也不會覺得這麽尴尬。本來嘛,哪有人堅持要委身于妖的?

這個念頭一起,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來。

她想了想,問穆羽道:“要是你師姐知道我是妖會怎樣?”

穆羽一聽,輕描淡寫道:“怎麽問起這個來?”

曲喬又問:“你刻意瞞着她,不是嗎?”

穆羽不言語,只是微微一笑。

曲喬看他這般,唇角一抿,帶着些許調笑的興味,問道:“你是怕她不讓你報恩,還是怕她動手殺我?”

穆羽搖頭,無奈道:“無緣無故的,我師姐怎會殺你。”

“你不久前就想殺我呀。”曲喬笑道。

“那是你說……”穆羽話到一半,便自己打住了。他嘆一聲,笑道,“罷了,不提這個。”

曲喬學他嘆了口氣,而後道:“我是妖,你是人。其中差別,想必你也清楚。你執意報恩,定是下過決心也想過結果的……”

“是啊。”穆羽答得坦誠。

“嗯。”曲喬點點頭,“我想明白了。你的餘生,我收下了。”

她的語氣輕巧,聲音卻是堅定,倒叫穆羽生了片刻怔愣。

曲喬看着他,含笑喚了他一聲:“阿羽。”

聽得這聲呼喚,穆羽回過了神來。這一聲,溫柔親近,又帶些試探的膽怯,引他莞爾。他點了頭,應她:“哎。”

曲喬滿意一笑,捧起他的手來,合在了掌心。這般親昵的舉動,讓穆羽有些愕然。他細看着曲喬的神情,試着尋找調笑的痕跡,但她卻分外泰然安和,哪裏又有半分戲谑。

他的手甚是冰涼,唯掌心有些許微溫,引曲喬憂心。她道:“你體內有金蕊,身體本該比一般人強健才是。誰知你這麽能折騰,都快把金蕊耗枯了。”她說着,手掌輕翻,轉而抵上了他的掌心,“即便我替你補回金蕊之力,怕也不是長久之計。倒不如傳一套心法給你,你也好自行調息,頤神養壽。”

穆羽聽罷,笑道:“無功不受祿。這般大禮,我可當不起啊。”

穆羽說完,便要收回手去。曲喬卻将手指一扣,不容他退避。

曲喬道:“既然你說是主仆,那就該聽我的。況且這也不算什麽禮。說到底,你的餘生越長,我占的便宜也就越多。不是麽?”

這番話說得輕巧,又透些無賴,不容人抗拒反駁。穆羽有些無奈,只好應她:“好吧。”

“嗯。你閉上眼睛,随我引導。”曲喬說完,自己先閉了眼。

穆羽見狀,只得依言照做。黑暗之中,感覺愈發敏銳。他只覺相抵的掌心裏漸有溫暖搏動,而後,心口一悸,随之相和。心跳一次,便灼熱一分。熱度蔓延,片刻便盈滿百骸。那感覺,如被春日普照,如受溫泉浸潤,道不出的暢快舒适……

不知過了多久,曲喬輕輕移開了手掌,溫熱也随之消褪。穆羽長出了一口氣,慢慢睜開了眼睛。

天色微亮,映着白雪,抹淡了火光。溫柔的光影之下,曲喬笑意淺淺,對他道:“以後每日都這麽調息一個時辰,保管長命百歲。”

穆羽噙了笑,點頭道:“好。”

兩人相視而笑,也不多言語。正在這時,巡邏的弟子突然發現了什麽,喊道:“樂笙師兄!”

但見晨光之中,有人緩緩而來。巡邏的弟子迎了上去,卻起一聲驚呼。

“師兄,這是怎麽了?!懷箜師姐…… 師姐你醒醒啊!!!”

聽得這般言語,穆羽站起身來,疾步走了過去。曲喬随他而行,待到近前,不禁驚駭。

那是數名火辰教弟子,模樣皆狼狽凄慘,似是剛歷過一場惡戰。輕者,折骨斷筋;重者,奄奄一息。斑駁鮮血染了一路白雪,觸目驚心……

穆羽緊皺着眉頭,一邊查看同門的傷勢,一邊問道:“可是遇上了殛天府的人?”

那名喚樂笙的弟子搖了搖頭,虛弱道:“并非殛天……是……是妖物……”

“妖物?”穆羽忖道,“先療傷吧。”

此時,營地中的弟子們也都起了身,紛紛趕來幫忙。

曲喬見狀,略站遠了一些,生怕妨礙了他們。突然,一個聲音怒不可遏,沖她道:“是你!”

曲喬吓了一跳,望向了說話之人。那人她并不認識,但對方的眼神卻分明仇視,似跟她結了怨恨一般。她正滿心恍惑之際,就聽那人道:“就是她!是她騙我們入了陷阱!”

“诶?”曲喬驚愕難當,更茫然不解。

穆羽亦是疑惑,他開口,肅然對那人道:“舒簧,不可胡言!”

舒簧望着穆羽,滿目盡是哀痛憤懑,他凄聲道:“穆羽師兄,我并未胡言!”說話間,他伸手直指向曲喬,“就是她!诓我們去尋什麽‘芸脂甘露’,說是能解魔毒。沒想到,那山谷裏布滿妖物。若不是懷箜師姐和樂笙師兄舍命相護,我們只怕都死在谷中了!”

此話一出,衆人皆望向了曲喬。灼灼目光,如箭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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