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1
這般讨價還價,令旋宮煩躁非常。她再無心思同曲喬多說一句話,冷聲命令弟子好生看守曲喬後便疾步離去。
待旋宮走遠,清商才對穆羽道:“阿羽,我同你一道去。”
穆羽搖了搖頭,笑道:“師姐有傷在身,還是安心靜養的好。”
清商一臉愁容,只是不放心,“那谷中妖類盤踞,你一人如何應付得了?”
穆羽依舊含笑,他望了曲喬一眼,道:“我自小心行事,師姐不必擔心。”
“可……”清商還想再勸,但見穆羽笑意溫煦、神情自若,她輕嘆一聲,道,“罷了,我也勸不住你。西邊角上的帳篷裏有護甲和咒符,你去拿上,到底安心些。”
“好。”穆羽答應一聲,又道,“曲喬的事,還請師姐代為關照。”
“這是自然。”清商道,“終究此事因我而起。旋宮師姐這會兒在氣頭上,過些時候我再去勸勸她就是。你早去早回,若能化解誤會,便皆大歡喜了。”
“好。”穆羽應罷,輕巧地踏入到道壇裏,去向曲喬辭別。
曲喬見他過來,也不知說什麽好,只是低頭嘆氣。
穆羽見她如此,問道:“方才可受傷了?”
曲喬擡眸看他一眼,搖了搖頭。
穆羽看她不說話,知她不悅。他想了想,轉了話題,笑問道:“我這就走了,你可有什麽要交代的?”
曲喬聽他這麽問,倒有了話,“啊,對了!你若在谷中遇到妖類,別急着動手。它們不過是被芸脂甘露吸引去的,你不動手,它們應該也不會攻擊。”
“真的?”穆羽噙着笑。這一聲問,并不為确定,只不過引她說話罷了。
“當然是真的。”曲喬認真道,“不過采露的時候千萬小心,此露濃香芬芳,能惑人心智,記得定神守心。這個時節,一棵樹一晚上也不過釋出幾滴甘露,争搶必然激烈。妖類動起手來沒輕重的,自相殘殺也是常有,要是搶得太兇,你就別湊進去了。還有,你取了露之後,記得封好。不然那香氣飄散,妖類聞着又要來搶,沒完沒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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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羽點着頭,一一答應。
曲喬說了好一會兒,總算把要交代地都交代完了。她看穆羽還望着她,似是等她繼續說,便讪讪總結道:“沒了。”
“嗯。”穆羽笑道,“多謝,這樣我便安心了。”他解下自己的鬥篷來,給曲喬披上,又道,“道壇之中,你不能随意舉動,暫且忍耐。我會盡快回來。”
曲喬聽罷,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委屈了你。我旋宮師姐是個火暴性子,又極惡妖魔,所以才……但她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不過是場誤會,解開就好。到時候要怎麽補償,都随你。可好?”穆羽哄道。
“我知道。”曲喬嘆着氣道,“畢竟我身為妖類,原也不該招惹你們的。”
“你這麽說,叫我如何是好?”穆羽随她嘆了口氣。
曲喬望着他,道:“其實你不用為難,也不必哄我,道理我都懂。我知道你們不是壞人,也不是故意要傷我害我。只是俗語說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也不喜歡鳥獸魚蟲,更不容它們留在山中。若逢雨雪風霜,也有因此喪命的……這都是一樣的道理。”
這話乍聽來是通情達理,再想時卻透着些許泾渭分明的冷漠。穆羽也不知如何應對,他靜默片刻,恍然道:“時候不早了,我得出發了。”
曲喬點點頭,這才微微一笑,“凡事小心。”
穆羽含笑應過,便去準備行裝,起身出發。
曲喬目送他走遠,心裏又生了空寂寥寞之感。她慢慢蹲下,抱起了膝蓋,把自己蜷成了一團。腳下白雪雖已被方才的烈火化盡,但泥土依舊冰冷。何況她雙足赤裸,更覺寒凍。那股寒意就順着她的腳慢慢滲進身子裏,引她發抖。她懷着滿心的無奈惆悵,想着自己那溫暖如春的山頭,想着漫山彌漫的甘香,想着那照亮黑夜的熒光……
光陰悠悠,天色漸暗,待到入了夜,又簌簌地下起雪來。曲喬看着雪花一片片在眼前堆起,不禁又生慨嘆。天地不仁,四季更疊,其中又有多少性命衰替。她不禁又想起那嚴寒中的蝶,黯淡彩翼,恹恹顫顫,仿若那瀕死之人的眉睫……其實,救了又如何?世間萬物,終究有限。數十年的人壽,也不過彈指一剎……
她想啊想,都快要把這天地的道理想過一遍,這時候,一把紙傘在她頭頂撐開,遮住了雪花。她一驚,回過了神來,擡頭看時,就見為她撐傘的是一名少女。這個女孩子,她倒也見過,似乎是随侍在清商身旁的那一位。
少女見她看自己,蹙着眉移開了目光,道:“沒、沒什麽,清商師姐吩咐要關照你。這傘你撐吧。”她說着,又捧出一條氈毯來,“這個也給你。”
曲喬忙接了過來,道:“謝謝。”
少女點點頭,也沒接話,輕快地跑遠了。
曲喬将氈毯墊在了地上,撐着傘坐着。眼前的雪已經積了好些,她也沒心思再想那各種各樣的大道理,索性伸手堆雪玩。
待到下一輪換班的弟子過來,就見道壇之內滿是大大小小的雪蘑菇,一時間也不知是什麽名堂。
此時,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曲喬差不多堆完了道壇中的積雪,便收了手。她開心地看着自己的成果,更饒有興致數了起來。
她正自得其樂,卻覺一股凜然戰意迫近。她順之一望,就見旋宮走了過來。旋宮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道壇裏的一大堆雪蘑菇,只皺了皺眉頭,半句話都懶得說。曲喬見狀,也不想理她,繼續數了起來。
旋宮對守衛弟子交代了幾句,自行向西走了一段路,默默站定。風雪之中,她并未撐傘,也不披蓑戴笠,不消片刻,便被白雪覆了肩頭。弟子中有送傘去的,可剛一上前,便被旋宮責為擅離職守。弟子們只得讪讪回來,再不敢輕易靠近。
曲喬看着旋宮的背影,直覺她是在等人。除了穆羽,她還能等誰呢。曲喬不由地又想起穆羽那句話:一場同門,親如手足。曲喬的心底霎時鋪上一層欣愉,面上漾出了笑意。
是啊,這世上,也只有人類能如此。無需血緣之絆,無需盟約之誓,只因他們是人,便有親睦之情,便有守望之義。由此,生慈悲恻隐,生仁愛正義。故而唯有人類,能通神性。妖魔之流,終望塵莫及。
多多少少,有些羨慕呀……
曲喬笑嘆一聲。像她這般修煉千年,卻尚不能識五味,知六欲,通七情。到底只有一副形貌像人罷了。
思緒輾轉間,天漸亮了。旋宮等得有些心焦,忍不住來回踱起步來。曲喬看她這般,猶豫着想要安慰她幾句。畢竟穆羽體內有她的神桑金蕊,即便沒能成功取露,也不會有性命之憂。但旋宮先前那個态度,貿然跟她說話,只怕又惹些事出來。曲喬思忖一番,決計還是不開口了。
天色愈亮,雪也漸小。過了午時,薄薄的有了些日頭。淡淡日影,悄然移轉,複又暗了下去。不覺間,已是黃昏。
到了這個時候,營地中的其他弟子也擔憂起來,紛紛出來探看。有些與穆羽交好的,更上前向旋宮請纓,願去那谷中接應。
旋宮卻只冷着臉,也無一句言語。清商見她如此,雖有萬般不安,也只得勉強忍下。正當衆人擔心焦急之際,雪地之上,遠遠地走來一個身影。
旋宮眸中一亮,向前幾步,擡眸遠眺。片刻之後,她松了一口氣,微微勾起了唇角。但等那人走近,她又收了笑意,只冷然相對。
回來的人,自然是穆羽。他的樣子倒也沒有多狼狽,一身衣裝也還算整齊,想來昨日一夜還算順利。穆羽遠遠看見旋宮,不免有些驚訝。他上前行禮,笑着招呼一聲:“旋宮師姐。”
旋宮點了點頭,也不應話。一旁的清商早已喜不自勝,她上前去,笑道:“平安回來就好。”
“清商師姐。”穆羽從懷中取出一個水晶小瓶來,遞給她道,“這便是芸脂甘露了,師姐且拿去試試。”
清商低頭,就見那瓶中甘露五彩晶瑩,一看便知不俗。這瓶子不過拇指大小,如今不過滿了四分之一,采露之不易,可見一斑。旋宮亦看着穆羽手中的甘露,卻只蹙眉不語。
穆羽見狀,讪笑一聲,又将那甘露收起,道:“慢着,或是我草率了。也不好就這麽試,還是傳書請孟角和流徵兩位師兄來,驗過藥性再說吧。”他說罷,話鋒一轉,又道,“我既然順利回來了,能否請師姐解開道壇呢?”
旋宮聞言,似有猶豫。
曲喬遠遠看着他們,不免有些着急。待在這道壇之內,終究不舒服,還是快快解開為好。她正翹首期盼,忽覺一股妖氣迫近。她望向了穆羽身後,就見一片漂浮灰塵,正悄然移近。
旋宮和清商也察覺異樣,兩人剛要查看,卻見那灰塵凝聚,轉眼化出了妖獸之形。那妖獸狀若熊罴,卻生雙角。一副血口,滿生獠牙。其狀之惡,其形之大,堪稱罕有。那妖物心無旁骛,直撲向了穆羽。為的,自然是芸脂甘露。
衆人大驚,正要應對之際,卻聽一聲轟響,巨大根脈破土而出,将那妖物撣開。但聽曲喬開口,朗聲說道:“這是我的地方。”
衆人循聲望去,就見曲喬正緩步走來。原本拘束她的道壇早已被樹枝根脈毀去,空餘下一片混雜泥雪。還不等她走到跟前,那妖物嗚咽了幾聲,悻悻離開。
曲喬籲了口氣,擡手一揮,匿去了所有枝根。她無心顧及衆人的愕然詫異,徑直走到了穆羽身前。
她認認真真地看着他,認認真真地問道:
“你暈不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