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陰司

“徐王,徐王!”

冥冥之中傳來陌生男子的呼喚,徐王支起昏昏沉沉的頭,睜開眼。

眼前一團燭光,燭光團着人影,一雙透亮的眼含笑望着他,眼裏淌着清水,不像是看着死鬼野魂的沉寂冷漠。

徐王戰戰兢兢的坐起來,腿一軟,身子便要往地上栽,那人眼疾手快的将他扶起來,肌膚接觸的瞬間,徐王倒吸一口冷氣,這人的手卻是如斯冰涼。

那男子很快松了手,雙目相對,面上揚起一抹笑,開口說話,卻不是對着他。

“忠清你進來的時候也不收一收周身的陰風,荒野小廟裏總共就兩根蠟燭,這一夜若是熬不過去,你就到外面拾柴火去吧。”

半空中傳來幾聲輕咳:“我在山道上收魂收得緊,接到你的消息,一時趕得急,見諒見諒。這命簿上就差徐王的名字沒勾了,待我索了魂,咱們一道去歇息。”

甲戌神護着燭光坐下,掃了眼左顧右盼的徐王:“我可不是通風報信助你辦公差的,這人是聖帝救下來的,生死簿管不得,你拿筆勾了,我随你一道去閻王那裏報備。”

話音剛落,小廟裏憑空卷起一陣旋風,那風呼嘯着俯沖向徐王,吹的徐王鼻歪眼斜,鬓發張牙舞爪。

那聲音從風裏沖出來,隐隐帶着興奮:“聖帝護的人我可要好好瞅瞅,嗯,鼻是鼻,眼是眼,大口,隆準,日角,倒是副好相貌。”

徐王瑟縮在蒲團上,擡眼瞧見高臺上蓋灰的土地神像,心中不住祈禱:“望尊神庇佑,望尊神庇佑!”

那股風在徐王身邊轉悠,笑出聲來:“哎,小兄弟,你面前這位比那土地神官階高出許多,何苦對着一尊泥象磕頭。”

徐王張嘴說不出話,轉過身子,呆呆看向甲戌神,又呆呆伸出手,猛的掐自己一把,疼得嘴咧咧。

甲戌神端着燭臺,微微一笑。

“我,我還活着”徐王喃喃幾句,再望向甲戌神,眼眶泛紅,連連叩頭,“謝大仙救命之恩,謝大仙救命之恩!”

甲戌神止住他,言語溫和:“徐王您長行仁義,獲朱弓彤失,天瑞降福,故渡得大災大難。此處是彭城武原縣東山,您日後隐居此處,潛心修道,或可得仙緣。”

徐王如聆聖音,黯淡的眼中漸漸透光。

那股風又轉到甲戌神旁側:“行了行了,我已經把人名劃去了,你少忽悠兩句,省下精力來跟閻王辯理去吧!計蒙天神為那只入了輪回道的小斑鸠在閻王殿前可是整整坐了三天三夜呢,讨鳥都這般費力,讨人,哎,我嘴巴笨,只能靠子江你唇槍舌戰定江山了!”

甲戌神皺皺眉,想起閻王吹胡子瞪眼的樣子,腦袋隐隐作痛。

眼瞧着甲戌神起身要走,徐王連忙伸手扯住甲戌神袖口,甲戌神神色略有不悅,将徐王的手拂下:“您還有何事,但說無妨。”

徐王将手收回寬袖,扯了扯嘴角:“仙人,恕鄙人不敬,想問問仙人,鹄蒼,就是那條白犬,它,怎樣了?”

甲戌神神色淡淡:“那條白犬的來歷非比尋常,天機不可洩露,您便放寬心吧。”

徐王聽了,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伏在地上,良久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旋風繞着徐王轉了三圈,推着甲戌神往門邊走:“我們快走吧,不走,這小兄弟怕是不會起來。”

甲戌神避身閃開,捏訣,瞬間沒了人影,那股風破窗而去,半晌,門洞大開,嘩啦啦又吹進許多樹叉木棍。

幽冥界陰司城門之外,沿着碧落河向西,走過奈何、無歸二橋,行不數裏,可見一碧瓦樓臺,金匾上書三個大字“龍鳳閣”,門鑽赤金釘,檻設白玉石,歌舞升平,夜夜笙簫。

今日碧落河兩岸卻不似往日一般喧鬧,路旁幹枯枝桠高挂的繡金絲緞垂地,僻出一條專道,走過的車馬浩浩蕩蕩,衆鬼駐足遙望,議論紛紛。

甲戌神夾在河岸鬼堆裏,隔着三四個肩膀伸過來一只手,扒住他肩頭,回頭看,一花白頭發的少年正氣喘籲籲往這邊擠。

“賀雲又有好生意做了,看這陣勢,定是仙中仙,王上王。”那少年将半邊身子從兩鬼中間挪出來,整整儀容,瞥一眼凝神細看的甲戌神,“子江,別看了,公事在身,我們速速往閻王殿去呀!”

“閻王殿怕是不用去了”甲戌神扶額,“忠清你仔細瞧瞧,那轎子裏談笑風生的,是哪幾位尊神啊?”

說話間轎簾微掀,一雙妙目含笑向這邊一瞟,正對上少年探究的視線。

帷轎裏,閻王坐在上位,聖帝一身打扮還是方才在桐梧山時的樣子,磕着瓜子,正和對坐一白白淨淨,身形微胖的青年閑話。

“久聞上河劍舞十娘技藝神妙,只是不常出演,龍鳳閣此次為了請十娘,不知送了多少紫芝瑤草、碧藕金丹,着實是廢了一番心思,咱倆還真是趕巧了。”

閻王從小窗探出頭來,瞧了眼随轎而行的甲戌神,又看向縮在後面一步一步挪的相當不情願的少年,清了清嗓子道:“要說劍舞還是花拳繡腿,聖帝和計蒙天神武學高絕,看起來想必如同兒戲一般。”

白淨青年搖搖頭,認真回道:“兩者宗旨不同,各有千秋。好比同樣砍石頭,在下和聖帝一劍下去只能劈成碎渣,十娘卻能雕出朵花,孰強孰弱,卻不好說。”

閻王聽了,接了句您說得有理便再去瞪窗外少年了。

聖帝撣了撣落在身上的瓜子皮,也随着閻王看向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沖閻王笑道:“令郎身軀凜凜,相貌堂堂,周身氣派與您老有八分神似,來日定成大器。”

甲戌神默默看了看少年纖弱的身條,又默默瞄了眼閻王滾圓肥碩的身軀,低頭。

閻王黑紅一張臉笑起來也頗為猙獰:“聖帝謬贊,犬子資質平平怕是擔不起大器二字,日後安安生生做個命師,不惹事,我就知足了。”

少年方才振奮的精神重又打蔫。

計蒙随着聖帝一起抓了一把瓜子:“陸吳呢,幾年不見他,不會還在昆侖山裏窩着吧?”

聖帝點點頭:“遣雲宮的圖紙他還沒畫完呢,說是采光的設計不滿意,要重新畫。”

提及陸吳天神,少年眼裏一亮,忍不住插話:“說起來,這龍鳳閣還是賀雲求着陸吳天神設計建造的,陸吳天神不收金銀珠寶,單要琴譜書畫,賀雲便把手裏珍藏的琴譜做了報酬,這才有了現在的龍鳳閣。”

閻王欲要訓斥少年,被聖帝攔下,聖帝笑眯眯道:“小殿下知道的倒不少,這些我竟未聽陸吳說過,那琴譜是哪位大師名作啊?”

少年難得被重視,恹恹之色一掃而光,愈發神采奕奕:“賀雲是個琴癡,且眼光極高,天下難得有琴師能入他的眼,我記得那張琴譜他收集來的時候只有零星碎片,送給陸吳天神的那份是他自行填補完整的,好像是,是”

“绛兒!”閻王低吼一聲,少年被吼聲一震,似是想到什麽,驀然失色,緊緊閉上嘴。

聖帝瞧瞧這父子倆,挑眉,莞爾一笑:“小殿下可是忘了,我不過是随口一問,忘了便算了。”

少年不自然的笑笑,垂頭不語。

尊客臨門,龍鳳閣閣主賀雲自然親迎大駕,閣中绛紗燈火,瓊香缭繞。

三聲脆響,衆客安坐。朱淩臺紅絨布微微蕩開,燭光搖曳,鼓樂班子隐在珠簾之後,投下模糊暗影,着棉絨裙的妙齡少女提着紅燈籠,踩着小碎步繞場一圈。

紗簾層層掀開,十娘登臺,先入眼的是素羅袍下若隐若現的縷金靴,再眨眼,臺中央,窈窕美人持刀仗劍,眉宇間一股英氣。

十娘美目在觀客間流盼,朦朦胧胧,觸到聖帝身上時猛然頓住,翩然回轉間某種情愫轉瞬即逝。

又是三聲脆響,十娘柔柔施過福禮,鼓樂聲由弱漸強,十娘正色,随音起舞,素衣玉釵混着刀光劍影,變化莫測的舞姿看得人眼花缭亂。

聖帝将十娘片刻的失态收進眼底,偏頭贊揚道:“一舞劍器動四方,十娘果然名不虛傳。”

計蒙看得認真,聽了此話眉宇間卻隐有嘆惋:“上河大故疊起,頻頻遭難,樂工舞姬風流雲散,十娘技高,也只是一人獨秀,不似昔日風采,百花争豔。”

聖帝不以為意的笑笑:“上河叛亂,自尋死路,落得如此下場,不足憐,不足惜。”

鼓樂聲漸漸沉重,轉為悲壯之音。甲戌神立在聖帝身後,接過聖帝一飲而盡的空酒杯,頓了頓,神色一斂,複又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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