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黃龍

山石滾落,雪沙四濺,慘叫聲蕩在幽幽山谷,白茫茫的天地再不僅有紅梅添彩,血染荒山,盡是深緋。

護守在身邊的将士接連倒下,徐王怔愣的望着,一動不動,連箭矢飛過來亦不知躲閃。

聖帝一掌推開他,欲要化掌運功,眼前忽而閃過玉帝他老人家皺眉捋須千叮咛萬囑咐的模樣,為了日後耳根子清淨,聖帝咬咬牙,合掌成拳,甩袖作罷。

鹄蒼低吼幾聲,沖到徐王身前,慵懶的神态一掃而光,渾身緊繃,盡是防禦的姿态。

山石從峭壁被人推下來,呼嘯而過,落地成塵。聖帝看着碎在自己眼前的碎渣,一時有些恍惚。

“國師小心!”有侍衛大吼一聲,聖帝回過神,側身閃過飛濺的石塊,面色一沉,掠地飛身躍起,懸空淩駕在半空,衣袂翩飛。

石塊墜進懸崖,聖帝閃身至雲端,袖手旁觀,漠然看着雲下殺伐。

徐王陷于危難,神思混沌,一時顧不上身邊少了一個人,鹄蒼撲開攻進包圍圈的人,長矛刺進前爪,又随着它的下墜劃進腹部,血肉模糊。

鹄蒼癱倒在地,徐王木然望着抽搐不止的鹄蒼,緩緩蹲下身子,顫巍巍伸出手,又不知落在何處,慌慌張張擡頭,似乎是想要喚人給鹄蒼止血,卻在開口一瞬間,見到平時随自己進出的侍衛胸口插刀,直直倒向地面。

“聖帝,聖帝”身側有人輕聲喚道,聖帝偏過頭,見身着墨藍箭袖的甲戌神低頭哈腰要行禮,喝住:“本君這裏不需要這些虛禮。”

甲戌神笑笑,雖未行禮但背仍微弓:“桐柏山山神啓表,感聖帝磅礴仙澤,不勝惶恐,敬備菲酌,恭迎尊座駕臨!”

“本君微服下界,不想叨擾旁的小仙,讓他們該做什麽做什麽去。”聖帝一揮手,冷冷盯着甲戌神,“你也不用總跟着本君,本君自在慣了,受不得身邊多幾道人影。”

甲戌神含笑退後半步,望向山道,長雲暗雪山,人仰馬翻的沙場風刀霜劍:“聖帝,徐王偃四面受敵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您不出手嗎”

聖帝冷笑一聲:“仙聖鬼神不得貿然幹預凡世五蟲生死,若違,必得天道法則的懲處,本君惜命,怎可為一區區凡人逆天而行。”

“聖帝說的是”甲戌神笑得眼角揚起皺紋,“這人間沙場慘烈狀如陰司修羅道,看着未免鬧心,桐柏山山神攜家帶口在一邊齊刷刷跪着呢,您便賞個臉,吃不吃飯的,看上兩眼也好。”

聖帝偏頭瞟一眼山尖,桐柏山山神皆戴頂草編的帽子,遠遠望過去,猶如白雲冒出豆芽,那株株豆芽見她望過來,皆連連叩首,更顯得密密麻麻,郁郁青青。

“凡人間的小打小鬧确實沒什麽可看的,看在你的面子上,本君便去他們那裏坐坐吧。”聖帝言罷,咻一下飛出八丈遠,甲戌神負手望着,嘴角笑意漸漸消散,看看已步入絕路的徐王偃,劈出一道金光,罩在一人一狗身上。

桐柏山山神近年過得十分艱辛,住的是茅草屋,穿的是粗布衣,早起巡巡山,晚睡拔拔草,天庭分發的俸祿微薄,這附近人煙稀少,更撈不到祭祀得來的油水,附近的小妖小怪都耐不住清貧,紛紛逃到徐都附近經商營生去了。

聖帝冷冷看着盤子裏的草根子,竹筷子直直戳下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送進嘴裏,甲戌神在旁邊截然相反,舉止文雅,面色從容,一口菜湯喝下去仿佛在品蟠桃宴上的白玉珍珠羹。

山神一家立在桌邊,看看甲戌神,心生敬仰,不愧是九重天上的仙史,氣度不凡,再看向聖帝,敬仰上加了一層敬畏,不愧是五方四州獨一的女帝,威風凜凜,連吃飯都有橫掃千軍雷厲風行的氣勢。

聖帝吃飽喝足,“啪”一聲放下碗筷,驚得一衆山神土地爺顫了顫身子。

聖帝盯着随風而去的茅草,問甲戌神:“本君在天上生活的久了,近日才往人間走一走,他們這些小地仙活得如此辛酸,怎麽也不見你的同僚給玉帝寫奏折禀報下疾苦呀?”

甲戌神從袖中掏出帕子擦擦嘴:“仙史有無寫過奏折下官不知道,下官只知道這仙與人一般,分三六九等,歷劫歷難方能步步高升,桐柏山山神在此清貧度日,何嘗不是一種歷練,這苦斷不可因聖帝仁厚體恤下仙便消減了。”

聖帝撇他一眼,轉而向衆小仙苦口婆心道:“本君未入仙籍時活在極東的虛谷,虛谷寸草不生,住不上茅屋,吃不得草根,你們這些小仙莫要心生怨念而入了邪道,就如甲戌神所言,吃得苦中苦方為仙上仙。”

山神們聞言,慌忙跪拜在地:“謹遵聖帝教誨,兢兢業業,潛心修道。”

聖帝微颔首,甲戌神含笑看着,瞳仁靈動,面色皎然。

晝漫漫,彤雲映雪鋪滿天。

鹄蒼守着暈過去的徐王,對面為首的大将相貌堂堂,獅子盔麒麟甲,冷森森盯着地面上的亡國君王,對左右吩咐道:“将徐王扶起來,帶回軍營。”又看向呲牙咧嘴的鹄蒼,“徐王倒不負賢名,忠臣為他喪命,臨到終了,還有忠犬護守,看在他們主仆情深的份上,一并帶回去吧。”

鹄蒼躺在地上,失血過多,身子已有些發涼,有材官将它抱起來,它貼着冰冷的盔甲,費力睜着眼,深深看了一眼徐王。

這一眼落下,但見風漸起,雪團團,雲散見暖日,剎那間山青花欲燃。

滿目碧色,仿佛春來。

衆将士愕然望着眼前奇景,瞠目結舌,一動不動,為首的将軍率先回過神,大吼一聲:“衆軍擊鼓鳴號,此是幻境,莫要中了敵人的奸計!”

吼聲在山谷間回蕩,軍士卻釘在原地,恍若未聞,将軍心急,欲要撥馬回走,卻被一道金光擊下馬,昏暈在地。

聖帝和甲戌神從金光間現出身形,聖帝大步流星,将奄奄一息的鹄蒼從材官手裏抱出來,甲戌神邁着雍容雅步,探了探徐王的鼻息,呼吸平緩,面色安詳。

甲戌神呵呵一笑:“在下本想着在危機時刻親自動手,現在來看,竟是多慮,左護法在凡間過了百年,竟沒有疏忽修習法術,這春風化野的景象不減當年,只是日後,怕是再難見到了。”

鹄蒼癱在聖帝懷裏,擡起前爪,在自己身上蹭了蹭血跡,放到聖帝手心裏,滿足的閉上眼。

金光突起,鹄蒼頭上生出龍角,短小的尾巴漸長,又分出八尾,身上的白毛褪下,龍鱗閃閃,再不見白犬的樣子。

随着鹄蒼的變化,山上綠茵漸漸褪下,待鹄蒼騰化成黃龍,青山已然花白。

那黃龍有氣無力的浮在半空,龍眸看着聖帝,半晌,淌下淚來,它擡起龍爪想要放到聖帝的手上,卻在觸碰的一瞬間形消影散。

甲戌神觀察着聖帝僵直的背影,陰森森的開口:“聖帝,這徐王您準備如何安置”

聖帝收回頓在半空的手:“随便放在哪處深山老林便行了,他與仙道的機緣我已給了,剩下的便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甲戌神聲諾,用金光将徐王籠住,捏了個訣,托起徐王,臨走,還是勸慰了聖帝一句:“聖帝您莫要太傷心了,左護法這些年在人間過得自在快活,守着要守着的人,做着想做的事,臨終又變回原來黃龍的樣子,有始有終,想來已是了無遺憾。”

聖帝看也不看他,手一揚,撤了仙障,後退兩步,負手落下山崖。

衆将士似從夢中驚醒,雪山嵯峨,朔風陣陣,方才一切如雲煙,尋不到一絲痕跡了。

峰高霧重,綿綿長長的山脈在雲間若隐若現,徐王偃緩緩睜開眼,四周空無一物,天地寂靜,萬蹤俱滅。

濃霧随風散,一道人影立在萬峰之上,墨發未绾,慘綠羅衣,那人持一把青鋒劍,遙望東方許久,手起劍落,胸膛暈出血色,徐王驚呼一聲,爬起身子要去抓那人衣角,卻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人身毀骨消。

恍惚間,道道金光劈開濃雲,灼灼光輝下,一條黃龍自東方咆哮而來,追着那人一同墜下雲端。

徐王僵着身子往一人一龍墜落的方向走了幾步,忽然想起鹄蒼,瞪大眼睛四處找尋,卻發現目力所及之處皆空無一物。

徐王驀然了然,想來孤已是命隕,此處便是亡靈聚集之地,只是在凡間尚有鹄蒼相伴,此時卻不知它魂在何處,是否和孤一樣,孤零零一縷殘魂。徐王想着想着重又坐下,看着身側浮雲,心中竟多了幾分安然,山野異聞中常說人死後會有黑白無常引魂,如今他們還沒來,趁着神思還在,多想幾遍宗兒的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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