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鏡中景

五更天明,金雞報曉。

崇恩聖帝梳高髻,着湘裙,搖搖曳曳踏上鄰府卯日星君的石階,蓮衣半露弓鞋。

車輪軋過青苔,卯日星君眯眼遠望,但見聖帝翠袖一揚,招呼得甚是親切:“星君,早啊,你我順路,作伴同行呀。”

音未落,人先起,未等卯日星君應個聲,聖帝已然躍身拉過缰繩,湘裙盡散狀作花綻,五彩斑斓晃得卯日星君一陣昏花,揚鞭抽下,仙鶴一聲慘叫鳴于九臯,展翅沖天。

朱陵丹臺下人聲鼎沸,座無虛席。聖帝到時,觀臺後院空地已停滿了車轎,天湖裏無數仙鶴亭亭玉立,或回步轉頸,或引頸高鳴,遠望如早開的淺水蘆花,白如雪,銀如月。

金鐘鳴三聲,朱陵丹臺簾幕開,衆仙安坐,鋪紙研墨,豎耳細聽聖帝講道論法。

木德星官坐于九曜星君身側,兩人身邊圍着兩圈仙吏,仙吏一人手裏端着數十本古書典籍,聖帝每引用一句,木德星官都會将其出處給九曜星君标明,仙吏看了,再将涉及到的書目挑出來按順序摞到案上,供九曜星君參詳,陣勢之大,引破桌旁微寒小童咬指瞻仰。

九曜星君左手托腮右手執筆,左耳朵聽聖帝拉長音,右耳朵進木德星官點撥詳解,兩相沖闖,靈臺凝成死水,清明全無。

“老子受夠了!”九曜星君霍然将筆擲下,壓着嗓子咆哮,“天道天道,再聽下去,我早晚從南天門跳下去,以身赴了天道!”

木德星官以袖遮擋九曜星君的飛沫,一本正經回道:“天庭有天規,赴天道亦有章法。先不說九曜星君您能不能跳下去,便是跳下去了,不出半日,天佑府衆天丁便可将星君請回九重天,再一個時辰,葛天師赍奉某府某上仙表文進上通明殿,天尊覽畢,定即刻将星君押入司牢。”

九曜星君聽了,挺直的腰板軟了軟,縮回指着星官鼻子的手,怏怏坐下。

喏喏道:“方才,講到哪裏了?”

木德星官藏着笑,将《華夷志》展開,靠近星君,指出一段,娓娓而談。

“天有神而地有鬼,禽有生而獸有死,陰陽輪轉,反複雌雄......”

翠玉屏風後,聖帝口中念着道文,斜眼指揮着四天丁将一偌大寶盆擡到品蓮臺上。

品蓮臺被寶盆壓得咯吱悶響,掌扇仙吏忍不住探頭去看,盆中水清如鏡,映着斑駁剪影,乍一看,似有百樣奇花,千般異果,再看,則朦朦胧胧,似有游魚戲蓮,神龍擺尾,仙吏晃晃腦袋,欲要再看,被聖帝攔住視線。

聖帝往掌扇仙吏口裏塞塊桂花糕,步到盆邊,蹲下身子,将袖口挽到肘,伸臂去撈。

幾進幾出,聖帝撈出不少東西,皆是青銅制品,有樽有鼎還有五面銅鏡。

五面銅鏡各有特色,分刻有雙龍,三桂,四梅,五月,其中刻有四梅的鏡子花紋最為精巧,正面四梅争豔,反面山清水秀,扁舟行于煙波,老翁垂鈎撒網,綠蓑青笠,酒醇茶香。

掌扇仙吏吞下桂花糕,又湊上去瞧,驚嘆道:“這便是凡間漁夫垂釣的圖景吧,看起來真是古拙有趣,栩栩如生。”

聖帝嗯一聲,同掌案仙吏揮揮手,掌案仙吏忙放下紙筆,敲敲金鐘,中場休息。

“聖帝,您在這兒蹲着做什麽呢?”艱難熬過上半場的九曜星君迫不及待駕着一朵小雲飄離木德星官,低頭掃見琳琅滿目的物件,彎腰就要翻看,被聖帝啪嗒打下:“知道是什麽東西嗎就上手。”

“自然,是不知道的”九曜星君搓搓紅腫的手背,堆笑道,“聖帝您給下官講講,也讓下官長長見識呗。”

“臣木德拜見聖帝。”木德星官板板正正的低音自珠簾後幽幽接上,恍若一陣秋風,摧殘了九曜星君剛剛揚起的笑意。

聖帝将五面銅鏡倒扣到桌案上:“木德星官學富五車,過來看看,可知這銅鏡的來歷?”

木德星官近前再拜,端詳一陣,蹙眉搖頭:“臣孤陋寡聞,不知。”

聖帝點點頭:“不知就對了,這些都是我從凡世五洲拾來的物件,看着好看,拿來玩玩而已。”

“聖帝您诓我啊,瞧您剛才的架勢,還以為這古舊的東西有什麽大的來頭呢!”九曜星君伸另一只手又要拿,再被聖帝狠狠拍下。

“這鏡子普通,那盆裏的水卻不普通,這鏡子拿陰司上河的水浸了許多時日,望之可見凡世景象,五鏡便是五方,五方山水五方生靈,随意哪處,這鏡中皆可一看。”

“這麽稀奇!”九曜星君甚是誇張的瞪大眼,“聖帝您有了這五面鏡子,可謂天下春秋皆收眼皮底,四方物事盡握手掌心,厲害,厲害。”

聖帝不置可否的笑笑,拿手帕擦淨斑駁鏡面,片刻後,銅鏡熒熒有光,兵戈鐵馬聲破空而來。

黑煙漠漠,紅焰騰騰,骊山腳下處處通紅。架雲梯,落滾石,燒得發黑的城牆頭片刻後改旗易幟,新旗随風飄揚,上繪一狼,青面獠牙,兇惡猙獰。

犬戎大将頭盔纓光焰焰,翻身下馬,提劍踹開殿門,大殿中央,褒袍玉帶的君王瑟縮在地,連連叩首,那将軍殺紅了眼,手起劍落,一劍削下亡君的頭顱。

忍不住偷看的木德星官正瞄到這一幕,身子一抖,斂下目光,他這一抖又被九曜星君瞄到,九曜星君嗤鼻一笑,哼,烏龜看青天,縮頭縮腦膽子小。

月将升,日将沒;西周亡,東周生。

火滅,聲止,畫面幾番輪轉,定到了鵝毛飛雪的新邑王城。

十二月戊辰,冬祭,新君率百官至太廟,以殺牲燎祭先王,而後步入太室,以酒灌地求諸神降福。

新君尚年輕的面容滿是愁倦,燒香拜神,晦暗的眼睛不見一絲光亮。

“ 鄙人以廢棄之人,獲承宗桃,皆舅氏犬戎之力,然犬戎豺狼之性,焚殿燒宮,大起戎兵,背信棄義,欲要侵占周疆。

今府庫空虛,兵力單弱,一旦戎騎長驅,民心瓦解,禍不可測。萬望神明能聞鄙人祈願,感洛、泾、渭三川百姓之苦,施恩布澤,解我亡國之災……”

“想周穆王骁勇善戰縱橫天下,其後代子孫卻是如此懦弱庸碌,”聖帝擰眉望着神像,語調一轉“話說凡間的工匠為何總愛把本君雕成一豹頭環眼、燕颔虎須的八尺漢子,跟嘴裏嚼着辣椒似的,呲牙咧嘴全是火氣,看起來一點也不和藹可親。”

九曜星君呵呵笑笑:“您赫赫戰名揚天下,凡人見識淺薄,只能按自己想象,做出個将軍的模樣供奉高堂。”

聖帝看着鏡子裏衆官低垂的腦袋,嘆了口氣:“莫說人間了,便是仙冊的說辭也多有不妥,狀若力士,臉赤如猴,啧啧,本君也不是多麽在乎外表的人,可把一妙齡女子寫成尖嘴猴腮也忒說不過去了,本君也不求畫成衆男仙屋裏挂的織女彩雲圖的模樣,慈眉善目招人待見些便好。”

話音落,鏡子裏場景一轉,平王百官皆不見了蹤影,西風撲面,漫天風雪下一列列戰車整整齊齊,挽着弓,佩着箭袋的将士們隐蔽其後。

兩軍對陣,為首大将策馬先于陣前見禮,狼旗下,戎騎将領率先拍馬出陣,怒目圓瞪,殺氣騰騰。

對陣軍旗獵獵,寫着楚字。無邊風木下,那大将翻身下馬,鹿皮靴踏過枯草,緩緩步至陣前,擡手。

剎那間,銅鏡像是不堪負重般猝然裂開數道紋,九曜星君驚得張大嘴,聖帝探前身子,只見鏡面上再無什麽沙場軍馬,只映得她緊蹙的雙眉。

聖帝将鏡子随手扔開,手指在桌上扣了三扣,起身。

“木德星官。”

木德星官聞聲欲要拱手施禮,卻聽空中嘩啦嘩啦書頁響,一擡頭,懷裏正正墜下一摞道文。

“此事蹊跷,本君現在要下凡一探,上次星官講經多得衆仙贊賞,陸吳天神尤為欽佩,此次便再勞煩星官一回,還望星官萬莫推辭。”

木德星官抱着道文,眼皮跳了跳:“下官得聖帝和陸吳天神重看,不勝欣喜,怎敢推辭。”

多懂事的孩子,聖帝舒心一笑,拍拍木德星官左肩:“星官今日換了一身青袍,青竹郁郁,看起來生趣許多,星官幫了本君,此恩此情,本君心裏一定牢記,到時必有重謝!”

木德星官笑得勉強,捧着道文同九耀星君站到一處,躬身道:“臣恭送聖帝。”

南天門,碧玉妝成,門兩邊立着十員鎮天元帥,下列十數個金甲神,執戟懸鞭,持刀仗劍,晴天時,一個個亮閃閃,金燦燦,十分紮眼十分氣派。

許是卯日星君今日晃了心神,晨光甚是熹微,南天門難得天陰有霧。遠望去,天兵天将盔甲無光,琉璃金瓦黯淡失色,天字被雲霧蓋住一橫,南天門變作南大門,天上宮闕頓時淪落為土地爺家門口。

霧氣重,方圓幾裏皆白茫,聖帝駕着雲風風火火往前沖,近至跟前才看到門正中間立着一人,眼瞧着就要沖過去,連忙轉個方向,狠狠撞上門柱。

“哎呦,我的腳!”聖帝瞪一眼驚慌失措圍過來的天兵,斥責道,“南天門霧氣這麽重,你們也不驅趕驅趕,連道兒都看不清,撞到人怎麽辦!”

天兵垂着腦袋,不敢吭聲。

“也就是我好心,舍命救君子,還有你”聖帝跳着腳要去訓斥立在門中間的人,卻在轉頭一瞬間沒了音。

晨曦下,臉白若藕的計蒙天神羅袍罩甲,正面無表情的看過來,滾滾雲霧自他頭頂一片烏雲吞吐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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