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幻中人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犬戎将領盯着滿地石塊黃泥,面容凄哀。

計蒙天神擰眉執子,擲下斷言:“楚戎此戰僵局将破,勝負已定。”

“你覺得盤瓠會贏?”聖帝黑子跟上,轉着天青茶盞,看茶沫漫上壁沿。

又被吃了一子,計蒙太陽穴突突,抓着棋子琢磨:“硬打不成,防禦薄弱,難道盧戎還有勝算?”

“非也非也”聖帝高深莫測的勾唇一笑,“楚軍雖占了天時地利,但若是将領缺根筋,湊不上人和也是白搭,更何況哀兵必勝。”

說話間,楚軍大批人馬魚貫而出,吼聲震天,沖北關蜂擁而去。

“兵者,詭道也。北關防守薄弱,常人都會想着總攻此處,卻不知弱極反強,盧戎必将集結全部兵力防守,贏不贏的,拼死也要多拉幾個陪葬。兵家講,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此時若是轉個方向,主攻南關”聖帝往南一指,陰雨朦胧間,大隊人馬披月色正悄無聲息的向南關靠近。

聖帝眉毛一挑,莞爾:“盤瓠還真是開通了。”

計蒙提着白子在棋盤上空徘徊不定,如無頭的蒼蠅到處亂走,幹巴巴道:“玉帝該讓你去訓将帶兵而不是在丹臺上胡講之乎者也的經文。”

“哎,不瞞你說,我一向覺得玉帝他老人家用人不善。”聖帝不知從何處化出把破折扇,一扇一扇,扇出些懷才不遇的愁風。

“下此處。”方才還在朱陵丹臺的純禧公主猛一下蹿了出來,從計蒙背後伸出手,奪過子,啪一聲,重重擲下。

“您看,您這一塊棋受了敵,算來算去總得了兩個眼,便折了官着,您剛才在那裏下了一個子兒,這裏就要應,到時這麽一吃,便是一招反撲,由不得聖帝防備。”純禧公主對着棋枰指點江山,說得頭頭是道。

“這丫頭”聖帝搖扇哧哧一笑,“哪有當着敵軍的面講排兵布陣的,我在旁邊聽了,焉能不提防,還由得你們耍滑頭。”

純禧公主跳到聖帝身邊,咧嘴笑的甜:“我方才在上面可都瞧着了,計蒙天神連輸兩盤,這局聖帝您讓了四個子兒,方才讓天神贏了半子呢。”

“不錯不錯,你這孩子倒通些門道。”聖帝拍拍純禧公主的手。純禧公主腼腆笑笑,頰上飛起兩抹紅霞:“我原本也是不懂的,近來陸哥哥教了我些,才略知一二。”

計蒙正垂頭揣摩棋局,聞言略擡眼皮掃過純禧公主。

聖帝搖首:“你陸哥哥琴書畫獨步天下,唯有棋這一項資質平平,小公主若要精雕棋藝,還是另尋良師為好。”

純禧公主眨眨眼,濃密的睫毛似翩飛的蝶翼:“這些東西跟着老先生學一點意思也沒有,但陸哥哥就不同,陸哥哥講起來妙語連珠,就是随便說說也能引人入勝。”

春水蕩漾,朵朵桃花争相畔岸而開,聖帝看着純禧的含羞媚眼,憂心忡忡,盤瓠不知何時覺醒,到時刀劍無眼,怕是護不住這位金枝玉葉,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陸吳的桃花債花滿枝頭,斷不能因她折了斜杈。

風微涼,聖帝把折扇放到青苔石上:“純禧,方才我已經把話撂下了,若是還纏着我讨赤華木,便有些強人所難了。”

純禧公主撇撇嘴:“聖帝,我這不是不願看陸哥哥傷心嗎,您若是不給,我可不敢胡來。”

聖帝眼角盯着青石下無風自動瑟瑟發抖的草木,藹聲道:“知道就好,你快些回去,見了你父親,便代我問聲好。”

純禧公主拉着聖帝袖口不肯離開,正要再說什麽,卻見聖帝神色一淩,反手握住純禧公主的手,猛的一扯。

銀鞭破空而來,風聲激蕩,直向三人,計蒙天神避身閃過,鞭子打在棋盤,剎那粉碎。

山下破城聲、吶喊聲戛然而止,那銀鞭在三人頭頂繞了七八圈,外看恍若一陀螺在山尖飛速旋轉。

雷電猛烈,雨卻淅瀝,霞光燦爛處忽的萬裏晴空。

計蒙上前一步,拔刀迎向銀鞭。

聖帝一手拉着純禧,一手捂着胸口,自霞光出現後,身體裏就像是锲進一把斧子,力道不大,卻扯着五髒六腑,以一種扭曲的姿勢旋轉、拉伸,不覺間汗濕內衫。

純禧公主被揚起的灰嗆到,咳嗽不止,回頭探看聖帝,被其額頭上挂着的豆大汗珠驚得張大嘴。

銀鞭碎成三段,計蒙天神提刀大步跨過來,扶住聖帝:“撐得住?”

“撐不住”聖帝苦着臉,踉跄兩步坐到石凳上,有氣無力的擺擺手,“容我先歇會兒。”

自天邊彩霞處燃出天火,須臾間,滾滾盔明,層層甲亮。又一道天雷劈下,整個山體随之巨震,落石如流星。

雨盡化雪,冰雪如銀河傾瀉,漫灌天地,雪峰冷峻而挺拔,須臾間,玉樹瓊花怒放。

純禧雙目怔怔,轉頭問計蒙天神:“這,這是什麽幻陣?好是邪乎!”

計蒙深深看一眼聖帝,白着嘴唇,吐出寥寥幾字,震得純禧公主矍然失容。

符惕六異陣。

神尊澄冥,育十日,善幻陣,為平世亂,始創符惕六異陣,史冊特用一頁記述此陣,言其魑魅魍魉,兇鬼修羅,極盡萬世慘象而無一處生還。

山尖被烏雲裹得緊實,黑壓壓的甲光将天地相接,磅礴的氣澤在一瞬間噴湧而出,化為萬道金澤,密密籠住整座山頭。

計蒙天神定定心神,騰霧而起,祭出全身氣力,執刀劈向萬道金澤,霎時,風起沙縱,沖天狼煙煞氣似要掀翻連綿山巒。

煙止,萬道金澤紋絲不動。

計蒙天神頗為狼狽的退回來,聖帝甩給他一帕子擦泥,皮笑肉不笑:“你們老祖宗創的東西硬闖肯定不行,只能以幻制幻。盤瓠這小子倒機靈,從游仙枕逃出來不忘把符惕六異陣也盜了,本想着以他的拳腳,抓回去輕而易舉,現在看來真是失策失策。”

計蒙皺眉:“以幻制幻是給自己下幻象,倘若走不出來,則無人能救。”

聖帝耷拉着腦袋,攤手:“所以上次我才把仙根給丢了呀。”

純禧公主愕然狐疑的看過來,眉頭提的一高一低,心裏嘀嘀咕咕亂想,神仙沒了仙根頃刻就要灰飛煙滅,若不是胡說,那眼前這個聖帝豈不是假的,不過看她這軟塌塌病殃殃的樣子,說是真的,還真有些勉強。

時間緊迫,也沒有別的好法子,計蒙把手帕放下,提刀就要走:“你自己多保重,若有難,早報。”

“等等等”聖帝趕緊爬兩步抓住計蒙袍角,“別急別急,你也不想想,你們老祖宗的東西豈是盤瓠這小子能駕馭了的,我們先靜觀其變,等他亂了陣腳再動也不遲。”

計蒙止住步子,想了想,略顯僵硬的扭過身子,冷臉立在原地,長眉倒成八字。

聖帝松口氣,斜眼過去,純禧公主木然的神色一掃而空,水靈靈大眼睛正狀似無意掃過她頭頂,因窺得秘聞而熊熊燃起的八卦小火苗在一汪秋水中熠熠生輝。

聖帝抽了抽面皮,看這樣子,倒是不用她費心安慰了。

半柱香的功夫,條條金澤幻化成道道古咒,古咒字文又逐一化作翩翩金蝶,浮于半空,随風飄散各飛東西。

聖帝靠着歪脖松,眼珠子随着金蝶轉來轉去,打個哈欠,困意頓濃。

“師姐,師姐”

稚嫩的童音從不知明的地方幽幽傳來,聽不大真切,聖帝緩緩睜開眼,方才的人、景都一掃而空,眼前唯有一條若隐若現的小道,四面皆是白霧,沒有聲音,沒有了計蒙純禧,似乎只她一人踽踽而行。

“師姐,師姐”

童音重了些,有了少年人的清朗,一聲一聲像是近了些。

聖帝蹲下身子,靜靜聽了一會兒,喃喃跟着念了一句,師姐,誰家的師姐?

“師姐,師姐”

再過一陣,那聲音更近了些,上揚的語調漸為沉穩,少年人的意氣風發被雕琢的溫潤,若涓涓流水,似細細春雨,洋洋盈耳。

“師姐,師姐”

那聲音愈來愈響,叫魂似的接連不斷砸在靈臺處,震得人恍恍惚惚。

不知在暗色中蹲了多久,聖帝眼一晃,被突然出現的燭光刺得險些淚流。

緩了緩,聖帝擡眼打量,入眼的先是一盞做工精致的羊角風燈,向上看,握住燈杆的手白淨如玉,形狀美,指節長。

那人将風燈提高,映出一身墨色緞子的衣袍和好看的容貌。

遠山眉,瑞鳳眼,蕭蕭肅肅,清舉無雙。

燈下人看她半晌,笑笑,薄唇輕啓,喚了聲,阿若。

阿若,阿若,聖帝瞬也不瞬的盯着那雙含笑的鳳眼,腦海中若沙戲影燈,風拂過,馬騎人物,旋轉如飛。

夜半,火光沖天,亮如白晝。焱焰沿着上河河水烈烈燎原,所行處血滿窟洞,枕骸遍野。

城未破,君已降。

渾身血漬的人奉印立在城頭,望着城下跨馬執劍的她,笑笑,輕喚了聲,阿若。

佛經說,紅顏即是白骨,無須心動。

聖帝望着眼前人的笑,喟然。

可憐她生來遲鈍,心動時,紅顏已成白骨,唯餘下半片血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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