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火燒城
“林,林尊主?”純禧看着城上人,眉如刀刻,面若寒鐵,已經不是昨日少年模樣了。
計蒙的目光涼飕飕掃過盤瓠,落到聖帝身上,逆光而立的聖帝抿着嘴,手指噠噠點着石頭,依舊是沒心沒肺的氣定神閑。
上河衆将士望着林陌,炯炯目光聚在一起,将滿天烏雲刺出片刻晴日。
戰争從未停止,殺伐聲也不因一人登城而止,風勁角弓鳴,陰司軍仍在不懈餘力的往上爬。
“若按史書演,這出讨伐上河的好戲也該落幕了,倒三登場的聖帝兵臨城下,大軍壓境逼得壓軸的林尊主怯懦降敵,最後的大軸圖個熱鬧,衆軍争名角,跳城的跳城,抹脖子的抹脖子。”盤瓠提着袍角,沖站在高處的聖帝笑笑,“聖帝,您給小的讓個地兒呗,下面積水。”
聖帝踢下兩塊碎石:“上面立着三個人呢,擠,你拿石頭填填水窪吧。”
盤瓠撇撇嘴,轉過身把石塊踢遠。
陰雲低壓,一片青灰之中,火鏈子是其中唯一能分別的色彩,握着火鏈子的林陌凝望着遠方,遠方,一抹熾豔的紅沖出滿天風雨,千裏疾行。
聖帝看着那張漸行漸進的臉,橫眉吊成一豎:“面黃唇白,咬牙切齒,近看比窩瓜還擰巴。”聖帝擡手遮住純禧的眼,“純禧你就別細看了,省的被我快脫眶的眼珠吓到。”
盤瓠壞笑着安慰聖帝:“誰打仗還風流倜傥貌美如花的,刀子在手,美醜都是一般砍,再傾國傾城也傾不倒殺紅的眼。”
聖帝歪頭盯着他:“你這麽一說倒讓我想起一件事來,天庭司禮殿上任大人未發跡前曾編撰過幾天小報,其中一篇标題我記憶猶新,白紙金字,寫的是‘神尊戰場現真身,音容兼美引鬼君一失足成千古恨’。”
盤瓠目光閃了閃:“這位司禮殿大人,嗯,見解清奇,受教受教。”
綿延不盡的氤氲中,那道炙熱的紅和火鐵鏈遙遙相應。
片刻後,那抹紅還在飄,可林陌卻已徐徐放下了手中的鐵鏈。
“不好!”聖帝望見蹲下身挽起袖子的林陌,唇齒生風吸了口涼氣,一把拉過純禧,騰雲就往空中升,快跑的跑字還沒出口,轟鳴聲已在耳畔炸裂,雷霆咆哮,震得群山栗栗,崩成碎末。
雨橫風狂,雷鳴般的浪濤聲震天響,聖帝拉着純禧,同計蒙盤瓠四散逃開,低頭看,身下江河洶湧,褐色的上河水從兩峰間一瀉而出。
雲海彙聚,橫溢的河水吞噬着岸邊無限平原,二十七道天雷連番打下,聖帝捂住心口,那股揪心勁又翻上來了。
純禧反手拽住軟了身子往下滑的聖帝,奈何神力有限,一個人已經扛不住了,再加一個實在勉強。
計蒙同盤瓠也自顧不暇,天雷橫在中間,實在難以跨越。
“放手。”聖帝穩住神思,一把扯開純禧的手。
純禧一不留神松了勁,反應過來又趕緊扒在雲邊撈住聖帝衣角,咬牙喊道:“聖帝,您,您再撐會兒,等,等天雷過了,就”
話音還未落,純禧被一道雷正中,身子一顫,翻眼沒了意識。
聖帝幾不可聞的嘆口氣,身子直線往下掉,轉眼就要落到火坑,千鈞萬發之際,一股暖風撥開千層濃雲,穩穩托住聖帝直挺挺下墜的身子。
雨落淅瀝,點點滴滴都砸進愁人眼裏,來人周身冒着水汽,說話的聲音也像是浸了水的溫潤:“師姐。”
林陌扶着聖帝坐起來,聖帝別開他的視線,偏頭去看已燃成火海的上河,一口氣梗在胸口,如何也提不上來。
火堆裏,光禿禿的城牆上,另一個林陌借着火光,正以血為筆,以牆為紙,一撇一捺,認真而漠然的書寫着聖帝看不大懂的符文。
那符文像是迸濺的火星,撲朔翻騰,飛濺四方,直燒的天亮如晝,晨空清明。
軍鼓弓角終于在火中消停,天地之間唯有赤色,滾滾滔滔,将一方生靈完全吞納。士兵一個接一個倒下,厚重兵甲砸在屍骨未寒的上河人血泊中,血灌進上河水,蒸騰出森森寒意,那缈無依附的寒意,終長夜彌而不去。
“這景象真像一道菜”聖帝轉過頭來,定定看着林陌,“清蒸赤紅甲。”
林陌莞爾:“師姐,我還以為你會說像是燒烤大拌菜。”
“也像,把一幫可憐人當幹豆腐青菜一鍋燒。”聖帝挂着半酸不苦的假笑,“我也算是看着你長大的,卻分不清以前給我清蒸螃蟹的人是真,還是那邊,冷靜屠城的林尊主是真。”
林陌雲淡風輕道:“真真假假,本就不是那般界限分明。”
“也是。”聖帝撐着額頭:“我只能看到你願意在我面前展示的一面,真真假假都是你,區別在于我。”
林陌伸出手,将聖帝臉上的灰揩掉:“師姐,你當時不該來幻境裏找我,更不該用仙元給我聚魂塑身。”
聖帝懶洋洋一笑:“你找了我那麽多次,我總該還你一回。”
林陌不錯眼珠的盯着她,緩緩放下手。
聖帝不鹹不淡的繼續說道:“神尊和鬼君早料到上河水會有一天壓不住那些穢物,所以才創了符惕六異陣這個容器接替上河。你自告奮勇攬下這擔子,身敗名裂,而我則白得了屠城的功勞,功德錄自此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這道正面事例也順手解了為我寫傳記的史官的燃眉之急。我這人不喜背債,賠你一筆,才能繼續逍遙自在。”
“師姐,我們是一家人,哪有欠債還債的道理。”林陌嘆口氣,拉着她站起身,“趁現在,我快送你們出去吧,再過一會兒,我可能就”
聖帝瞳孔一縮,後背徒然僵直。
一把劍,貫穿林陌胸口,滴着血直直指向她。
那把劍,靶上有金嵌的“承影”二字。
林陌踉跄了一步,握住劍尖,把溢出來的血咽回去,看着聖帝,倒下的瞬間笑得釋然。
聖帝怔愣着上前半步,只摸到似銀粉般細碎的幾縷魂魄。
盤瓠張開握劍的五指,輕佻一笑,踏着承影劍緩緩走近:“随手撿了一把劍,誰知道竟是承影,手感不錯,就是沉了點。”
一個至親的人,在自己面前死兩次,任何人都不會無動于衷。
盤瓠盯着聖帝,試圖從這張臉上看到挫敗絕望崩潰其中任何一種神情,然而,一無所獲,這張臉似乎和雲下火海裏那張從已經涼透的林陌手中拾起降書印玺的臉完美重合,一樣的波瀾不驚,一樣的讓人琢磨不透。
雲定風止,雷雨聲輕。純禧和計蒙駕雲從兩個方向跑過來,看見兩個四目相對暗流湧動的人,面面相觑,茫然不解。
計蒙看到被盤瓠踩在腳下的劍,一股火氣飙升,拔刀就去取盤瓠首級。
盤瓠哪裏是計蒙的對手,掙紮兩下便被桎梏住,垂眼瞟着快要陷進肉裏的刀鋒,軟着聲音:“大哥,有事好好商量,別動不動就架刀,多吓人。”
燒的幹幹淨淨的上河一片寂靜,四人懸在半空,似乎已經是這片天地獨剩的活物。
純禧腦袋被雷擊得很暈,想起剛才看到的,暈便升級為疼,一個人要冷酷到何等地步,才會如此平靜的殺戮自己的親族。
聖帝終于動了動眼珠子,輕聲道:“你殺了林陌,這符惕六異陣也不是你的囊中之物,它認主。”
盤瓠挑挑眉:“那又如何,林尊主死了,符惕六異陣便是不易主,全天下也只有我能稍微操控一下下了。”
聖帝學着他挑眉:“你為何如此肯定符惕六異陣不會易主”
“易主,易成誰,你嗎?”盤瓠想了想,忽然就笑不出來了。
聖帝欣賞着他漸漸冷下來的表情,舉起手,打個響指。
廢墟灰燼倏地煙消雲散,眨眼間天翻地覆。
腳底與浮雲相接,仰望卻又是雲卷雲舒,透過浮雲的間隙,可看到無限伸展的萬丈深淵,隐約有哭喊聲,而後又是一陣空靈梵音。
盤瓠四顧不見人影,卻也不敢輕舉妄動,因他一動便聽到不知何處的破碎聲,他停下,聲音消失。
在這樣的地方待着會讓人忘記自己的存在,與這片天地融為一體的,盤瓠這般想着,靜下心觀察尋找破解的方法。
四面皆是無邊無界的景象,黑夜黎明交錯,冰川原野參差,便是最寬廣的海天,最高聳的奇峰在這裏也只能覓得綽小虛影。經過一番試驗,盤瓠有些挫敗的發現,這裏的一切變化的毫無規律,他并沒有能力改變此處,哪怕一粒塵埃的動向。
“星漢銀河,萬物無形。”缥缈的聲音悠悠蕩蕩,盤瓠驚悚的望着幻化在自己面前的聖帝,見她白皙的面龐與虛空相融,唯有一雙妙目清晰可見。
盤瓠冷笑:“這是你給我造的牢獄嗎?怪不得剛才你杵在原地,原來你也盼着他死透了好成為符惕六異陣下一任主人。”
聖帝一雙眼睛澄清如鏡。
盤瓠神色陰鸷:“傳聞說聖帝您佛口蛇心,腹有鱗甲,現在我可算是信了,屠城的膩歪事林尊主先您做了,還開膛剖心把符惕六異陣的生死契交給你繼承,你卻連那一劍也不肯替他擋,明明知道那一劍落在陽世人的身上無關痛癢。”
聖帝彎了彎嘴角,不急不緩道:“盤瓠,你嘴上替林陌打抱不平,心裏卻認定能幹得出大義滅親的人都是徹頭徹尾的傻瓜吧,畢竟你重新來過,附到盧戎的小首領身上,做的決定也依舊是獨安而叛敵。”
盤瓠血色褪盡的嘴唇一開一合:“有何區別,都是背棄親族,難道亂殺無辜還要分出高尚不高尚來。”
聖帝一雙眼勾着他,聲音輕且厲:“對,沒有區別,都該千刀萬剮以死謝罪,可為什麽林陌自戕了,你還活蹦亂跳繼續禍害人間呢?”
盤瓠回望着聖帝,方才的活潑氣消失殆盡,又回到初時冷冰冰的寒寂。
聖帝在原地轉了一圈,輕飄飄開口:“趁着你思考的空隙,我好心回答一下你的第一個問題。這牢獄不是我為你造的,造的人是林陌,創意則是一個種花的閑人想的,有什麽不滿意的,別罵到我頭上來。”
作者有話要說:
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