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舞弊者

杏月初二,稽考如約而至。

聖帝同陸吳卯時不到便驅車至貢院,貢院裏崇閣巍峨、危樓高起,幾萬號舍交錯雜陳,屋上的瓦層層疊壓,密如魚鱗。

澄明樓位處貢院中心,飛檐出甍,四面皆窗,登樓俯瞰,院中景象一覽無餘。

聖帝和陸吳同主考、監臨、監試、巡察以及同考、提調執事等官員各站一方,兩重棘圍外,諸位試子也已抽簽完畢,魚貫而入,各就各位。

鳴鐘三聲,衆君開卷答題。

聖帝手搭着憑幾,雙目渙散無神的望着面前痛哭流涕的試子。

春闱伴春風,風吹遍野翠,舞弊者便如那春生野草,火燒不盡,往複年年,今年自然也不例外,開場不過一個時辰,一百餘位頂風作案野蠻生長的野草便被齊齊拿下。

作弊的試子在監臨的看押下垂頭喪氣向院外走去,過澄明樓時,其中一位青衫薄衣的青年試子忽然跪地大嚎,他人觸景生情感同身受,亦捶胸大哭,一時間哭聲傳遍貢院內外,直入樓上諸位大人的耳裏。

不多時,陸吳天神傳話,叫監臨将這些試子領進來審問。

陸吳推推聖帝,聖帝睜開眼,支起身子,又把垂着的腿蜷回來,正襟危坐。

郭大人輕咳兩聲,藹聲慢語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們哭的死去活來痛不欲生,定是有什麽難言之隐傷心之處,現在有聖帝和陸吳天神在這裏主持公道,你們有冤說冤,莫要再胡亂哭嚎,有失儀态。”

劉大人眼厲如鷹隼,指着其中喊冤聲最大的一試子:“你,先說,怎麽回事啊?”

那人跪爬幾步叩首:“回諸位大人的話,在下是南部州永來人,自幼修仙,飽讀仙籍,三歲學陣法,五歲布靈符,不過而立便能剝離凡胎,日日苦修終能升天得道,後入真人門下,歷劫歷難……”

聖帝面無表情,看向抓他過來的監臨:“他是結朋、行卷、懷藏、還是代筆、授義、繼燭、飛鴿傳書呀?”

陸吳在旁輕笑一聲:“你對這些倒是如數家珍。”

監臨躬身回道:“此考生夾帶一作弊卷本,每卷本內約有十餘篇文章,共十多萬字,藏匿于鞋內底層的加厚底中,這是我們搜出的舞弊證據。”

聖帝接過弊卷本,見它掌心大小,做工精致,巧奪天工,不由嘆道:“想我當年作弊不過就是撕下幾頁書,何曾有心思做這種小本子,這小輩入不了仙籍,倒可以分到匠作坊裏當個能工巧匠。”

陸吳看着試子瑟瑟發抖的身子,噙笑道:“舞弊者,多是志高,既然無言可辯,便押出去吧。”

不多時,衆人哭聲漸息,唯有幾人伏地弱弱抽泣。

陸吳看向其中怒目圓瞪,不卑不亢的一試子,問左右,知是方才領頭痛哭的青年人。

青年人見陸吳望過來,直身作揖道:“北部州華霖郡試子李澤,自知舞弊罪大,甘願認罪伏法,但除我等外,這場中仍有罪者不伏罪,心有不甘,遂冒死向諸位大人進言。”

聖帝把玩着精巧的小本,再問監臨:“他是如何舞弊的呀?”

監臨看一眼青年人:“他開場就自首了,也是懷藏。”

陸吳問道:“你說旁人有罪,可有實證?”

李澤眼中掠過不屑:“有實證又如何,你們根本不敢抓。桑和賀氏的二公子找人代筆,代筆之人與我同鄉,雖刻意喬裝打扮,帶着桑和賀氏的金帶玉牌,但我仍是認出他來了,諸位大人慧眼,卻單單在此人身上犯了糊塗,哼,這其中的貓膩不用說我們這些貧寒下門也知道!”

陸吳看向監臨,監臨神色還算鎮定,跪地拜道:“天神大人,下官這就去詳查,若真如這位試子所言,下官自當提頭來見。”

青年人望着監臨遠去的倉皇背影,冷笑不止:“桑和賀氏處尊居顯,屢犯天規卻無人敢罰。現如今世風日下,輕法度而重朋黨,以譽進能,以黨舉官,天庭廢天規祖制而行私重,桑和賀氏等諸多仙家氏族,雖有大過,其蔽多矣。”

一室皆沉默,列位司禮殿大人瞠目結舌,似被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給驚住了。

聖帝看着李澤,覺得這孩子眼裏的固執勁兒簡直要蹿出來,化作兩股輕煙怨氣:“這晉仙選官的考試五百年一場,依你的修為,怕是熬不到下一次,費心費力來到天庭就為了揭露一人替考,值得嗎?”

李澤眉宇間傲骨猶存:“我一介布衣,身份比仙家門前掃地的門人還卑微,唯有參加甄試,才能面見您這般的大仙大神,一吐為快,揚天地正氣。”

“有意思”聖帝笑笑,“你方才說你是北部州華霖人,還記得千百年前我與魔族小鬥,路過此地,望之山明水秀,桃紅柳綠,不失為人傑地靈之地,可惜後來再未重游,幾番輪回,現如今一定是更加繁華昌盛吧。”

李澤神情冷冷:“繁華不複,昌盛不存,所行之處紅衰翠減,雪虐風饕,而這一切,正是拜賀氏兇族所賜。”

聖帝挑眉:“哦,為何?”

李澤直直瞪着聖帝,咬咬牙:“聖帝心中如明鏡,不用在下廢話。”

有侍衛近前來報,陸吳點點頭,監臨領着一華服公子踏進門來。

聖帝擡頭看,見那公子眉清目秀,樣貌與賀閣主有七分相似,只不過将柳葉眉變作英氣十足的濃黑劍眉。

賀二公子近前行禮:“賀文彬拜見諸位大人。”

陸吳細看了遍監臨呈上的文書名帖,并無疏漏,擡頭再看這位公子舉止,文雅大方,貴氣難掩,确也不像是他人冒充。

李澤盯着在身旁跪下的賀文彬,咧嘴大笑:“符旌啊符旌,裝什麽貴公子,你以為脫下粗布麻衣戴金戴玉我就不認識你了,呸,替仇人辦事,我真替你小子害臊!”

賀文彬直挺挺跪着,一言不發。

陸吳看着賀文彬:“你的文書并無疑處,但這位華霖試子認定你是他同鄉,之中緣由,還望你坦言。”

賀文彬緩緩開口:“百年前,在下遠走桑和,化名符旌,在北部州華霖郡居住至今,與李澤毗鄰,是為同鄉。”

李澤嗤笑一聲:“笑話,你若真是仙家世族,該天生仙體,貴族公子怎會下界受苦,同我一凡胎一般修道?”

賀文彬沉默不語。

聖帝笑笑:“符旌,負荊,二公子你隐姓埋名這些年,總要有個來由吧?”

賀文彬斂下目光,猶豫半晌,道:“賀氏有罪,文彬無力挽回,故自貶凡間,與受害者共苦。”

李澤偏頭瞅着賀文彬,像是不認識這個人般,滿眼愕然,張口說不出話。

“咚咚咚”叩門三聲響,兩位侍女将門拉開,绮香撲鼻,賀閣主白紗遮面,在門外行了福禮。

“舍弟遠走他鄉,渺無音訊多年,今聞信報,思弟心切,不告自來,失禮之處,懇請諸位大人見諒。”

賀文彬聞聲猛回頭,雙目相對,皆是濃濃親情。

陸吳溫和的笑笑:“你們姐弟二人難得一見,我等自然會體諒,只是現在還在考試期間,二公子既然已驗明身份,還是趕緊回去答卷為好。”

“不,不可能!”李澤突然開口,豆大的冷汗從額頭滴落,擡頭四望,滿目惶惶,“不,不對,你,不可能”

兩把刀架在李澤脖頸上,斷了他語無倫次的言語。

聖帝懶洋洋揮揮手:“行了,帶下去吧。”

李澤還要說什麽,被侍衛塞住嘴,強行拖拉出去。

賀文彬望着奮力掙紮的李澤,欲要說什麽,被賀閣主摁住手攔下,賀文彬凝視姐姐良久,嘆口氣,随監臨步出門。

“行了,人都走了,可算是清淨了。”聖帝軟下身子,靠在憑幾上,笑看着賀閣主,“方才聽小輩們言來語去,有些地方頗為疑惑,正好賀閣主來了,便想問問,你們賀氏在北部州華霖郡可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賀閣主雙眼亮如星辰,面容鎮定,無一絲慌亂,仰頭道:“聖帝此言何意,我賀氏雖算不上仙風道骨的大家,但立身處世皆循正道,行舉光明磊落,怎肯自辱家門,做些見不得光的事,賀雲知聖帝與我賀氏舊怨未解,頗有芥蒂,聽旁人只言片語,難免心生嫌隙。”

聖帝眯了眯眼,仰頭笑了一聲,帶出三分怒意:“賀閣主真是巧舌如簧,杜某敬佩,來人,給賀閣主賜座。”

司禮殿諸位大人屏氣凝神分立左右,堂內唯有賀閣主坐下時衣佩步搖發出的輕微聲響。

聖帝抿一口涼透的茶水,淡淡道:“杜某活得久了,記性不好,不知賀閣主所說的舊怨,是何年何月因何而結啊?”

作者有話要說:

17年最後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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