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蔡将軍
陰風飒飒,遍地塵沙紛紛灑灑,迷眼遮目。
片刻後,塵沙若落雨,澆滅白光。一身着布衣,頭戴箬笠的青年抱臂立在假山頂上,沖着南命師微微一笑。
“你是”南命師瞳孔放大,指着青年,顫了顫道,“誰啊?”
青年嘴角抽搐了一下,還是很大度的擺擺手:“算了算了,你一個陰司小鬼,我這個當長輩的就不為難你了。”
南命師怔了怔:“我看閣下方才的招法,馭陰氣,行煞符,莫非,莫非也是鬼族中人?”
青年濃眉飛揚:“真是好笑,這些招法都是我創的,你們倒用這些來判斷我的身份了。”
南命師眼睛瞪大,一張胖臉顯得愈發的圓:“你,你胡說些什麽,你?”
青年縱身飛下來,以陰風為筆,黑雲為墨,在空中畫出一個符。那符中心一個蔡字,一撇極長。蔡字畫完,青年又提筆從右上方起斜作七曲,豎末向左右二小提,狀似一條盤旋飛騰的游龍,纏繞着黑中泛金的蔡字。
青年随手将這符輕輕拍在南命師肩頭上:“行了,這邊沒你們的事了,拿着這個符回去交差吧。你們老大看到這個,鐵定不會砍你們的頭,頂多罰你們去陰山做苦力。”
符文輕飄飄的,壓在人身上卻重若泰山。南命師只覺左肩狠狠一沉,寒意刺骨,像是置身陰山,鬼哭神嚎不絕于耳。
南命師咬咬牙,礙于實力差距,瞧着青年,只敢咬牙不敢切齒,背着符文,踉跄幾步,長袖一展,将七扭八歪倒在地上的鬼都兜住,又把卧房裏還沒醒的小殿下小心翼翼托起來,刮一陣陰風,灰溜溜走了。
那青年目送他離去,将卷起的袖子放下,緩行幾步,一手叉腰,一手叩門:“諸位,外面我幫你們清場了,是友不是敵啊,開個門,放我進去說話。”
靠門立着的計蒙神色有些詭異,猶豫了一下,還是恭恭敬敬的把門打開,側過身,低頭擺出請的樣子。青年眯眼打量他一會兒,咧嘴一樂,将手上的灰往衣服上蹭蹭,摘下鬥笠,悠哉樂哉的踏過門檻。
“小蒙啊,好久不見了,你那張臉上怎麽還跟木頭雕得似的,這麽僵硬,又不是拿刀刻的嘴眼,多笑一笑嘛!”
小蒙!聽到這親昵的稱呼,陸吳和杜若眼皮不受控制的同時一跳。
計蒙臉上表情本來就不自然,如今被他這麽一說,更加難看,嘴角提上來,眼角又耷拉下去,低聲道:“蔡将軍,莫要取笑晚輩了。”
蔡将軍,蔡宜,杜若精神一振,杏眼圓瞪,望着那農夫打扮的青年,眼中波濤翻湧,三分驚,七分疑。
當年鬼界七雄并立,戰争不斷。蔡宜随鬼君起碧落,定陰司,西擒東擊,南滅北破,戰必勝,攻必取,一統鬼界。鬼君有雲,吾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宜之功也。
蔡宜行軍雷厲風行,威名揚四海、震天下。現如今鬼族修習的法術道義多是他和鬼君所創。鬼君死後,他在大殿前将兵符一劍劈碎,自請守墓三百年,爾後留下兵書、術法典籍數冊,解甲歸田,不知所蹤。
杜若研習兵書多年,但最為推崇備至的還是蔡宜所著的十六策,如今見到真人,猶如凡人見到神仙現世顯靈,心潮澎湃,難掩激動的就單腿蹦了起來:“蔡将軍,久仰大名,今幸得見,晚輩,晚輩何其有幸。”
陸吳也将身子坐端正,看一眼杜若臉頰飄起的紅暈,眉尖微蹙。
“哈哈哈”蔡宜背着手,邁着八字,瞧瞧杜若,又瞧瞧陸吳,眯眼挑唇,“你們兩個小輩,我見過,長得都俊俏,好看,好記。”
見過?杜若和陸吳又同時一怔。
計蒙常年與鬼界打交道,打仗上沙場的是他,求和定盟的也是他,一來二往,他這名字在鬼族比在神族還叫得響。蔡宜身為鬼族前輩,兩人曾經交過手,認得他倒也不奇怪。可他們兩個與蔡将軍天南海北,哪來的一面之緣呢?
屋裏一桌兩椅一床,床上坐着倆,能用的椅子上攤着個長須道士,蔡宜掃了一圈,手一撐,跳上桌子盤腿坐下。
“我來呢,是為了黑澤刀。俗話說,解鈴還須系鈴人。你們神族生在九天之上,裁雲為衣,織雨為錦,過得都太風雅精致了,陣法什麽的也是不接地氣。黑澤刀,刀如起名,一個從淤泥裏拔/出來的土東西,看不懂符咒,聽不懂琴音,要想制服他,根本不用這麽麻煩,很簡單,就是打”蔡宜撸起袖子豎起一只拳頭,“打斷它。”
三人:“……”
陸吳清咳一聲開口:“晚生法力低微,不能同黑澤刀抗衡,慚愧,慚愧。”
蔡宜眼睛眯了眯,把拳頭收回來:“啊,沒事沒事,你們不行,我這不就來了嗎,哈哈,黑澤刀本來就是我們老一輩遺留的問題,不該你們小輩擔着。我出馬,把這小刀收服了,保證它再也不能出來鬧事作孽了。”
杜若看着把胸脯拍得嘭嘭響的大前輩,豪氣湧上,攥拳道:“那我們跟您一起去吧。”
“不用不用”蔡宜趕緊擺擺手,“你們這一只腿蹦噠的,逃都逃不快,留下還需我分心照顧,還是走的好。小蒙啊,駕朵雲,趕緊帶着這一屋子人該回哪回哪。”
杜若戀戀不舍的看着蔡宜。被計蒙背起來的陸吳居高臨下的睥睨她一眼,清咳一聲,拽拽她袖子:“走吧。”
計蒙把陸吳放到雲上,又折回去将安照背過來。三人同蔡宜辭別,蔡宜樂呵呵搖搖手,一副胸有成竹輕松自在的模樣。
騰雲而起,剎那千百裏。
“不愧是聲震寰宇的蔡将軍啊,面對黑澤刀竟如此淡定從容,欽佩,欽佩。”杜若盤腿喟嘆了一會兒,仰面倒在雲上,頭枕着手,“方才應該向老前輩要個鬼畫符的,再不濟也該握個手,遺憾,遺憾。陸吳,都怪你,催着我趕緊走,什麽事都沒做成!”
計蒙架的雲是一團烏雲,雲下雷雨交加,嘩啦啦降下一片甘露。
陸吳沉默的望着時散時聚的雲霧,腦海裏思索着蔡宜那句見過,想得有些出神,聽到杜若的抱怨,無奈的笑笑,随意一瞥,瞧見安照的眉頭動了動。
“計蒙兄,安道長好像要醒了。”
計蒙目視前方,遞給他一個符:“安神咒,給他貼上。”頓了頓,“你們要去哪?”
杜若正色道:“剛才甲戌給我傳了個靈訣,說玉帝天帝攜衆天官天神往靈山參禪論道去了,一時半會兒遞不上折子,只将賀雲的訴狀遞交了司刑殿。如今黑澤刀由蔡将軍處置,天帝那邊知道了反倒添亂,我便叫他不要去靈山寶剎通信了。凡間雖然過得快,但天上時間卻充裕。甄試還剩最後一天,我們也不急着回司禮殿。先送安道長吧,他現在沒身份,不适合在光天化日之下溜達,趁着消息還沒有漫天亂飛,趕緊把安照安置妥當了。”
雲在狂風驟雨裏颠簸,陸吳把往下滑的安照拉住,點點頭。
計蒙看一眼面無血色的安照,把雲轉個方向,往日光山飛去。
蔡宜從地府裏緩緩走出來。漫天大雪夾着稠密雨絲,淋在鬥笠上,順坡而下,珠玉相連成雨簾。
黑澤刀在陣法裏低鳴,像是幼獸的嗚咽。
蔡宜蹲在它面前,長長嘆口氣:“小黑,好久不見了。”
黑澤刀像是能聽懂人話般,顫顫刀身,刀鳴聲越發大了。
“好了好了,我這就放你出來。”蔡宜的語氣像是哄小孩一般,他正正鬥笠,随手在陣法四角劃拉了兩下。
紅光漸暗,如蜘蛛網般的血絲一層層剝落,露出滿是血漬的刀身。黑澤刀從之中掙脫出來,靜靜豎在殘骸屍骨中,顫顫巍巍,倔強的不肯倒下。
蔡宜不費吹灰之力便将它拔了出來,摩挲着刀鞘暗紋,低低嘆了口氣。
刀劍出鞘,為人,為義,為俠,為破亂世,為平天下。千百年過,斯人早逝,獨留下他們,一人一刀,人不能再執刀,刀不可再出鞘。
蔡宜看着山坡堆積的屍骸,仿佛看到昔時的少年,踏過枯骨,舉起黑澤刀,遠遠向他跑來。
蔡宜瞪着眼,不想也不敢眨眼,因他知道,只要一閉眼,那殘影就會嘩啦啦碎開,跟着鵝毛大雪,一片片落下來,再也尋不到痕跡。
“走吧,我們回去。”沉默半晌,蔡宜終是沒能下了斷刀的決心,無可奈何的搖搖頭,握刀站起來,眼中神色歸于平靜,随手往身後扔了一張符,而後縱身跳下懸崖,沒入風雪深處。
轟隆若天雷劈下,頃刻間,山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