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二命師
世事漫随流水,無論金戈鐵馬,還是繁華三千,到頭來都會随波而去,蕩然無存。
計蒙身為一個活了千百年的神仙,早已看淡煙雲,之所以願意救濟安照,不過是因為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他生在日光山,卻因天生司雨而永遠見不到晴日;安照生在歡笑場,卻因天生司災禍而永遠不知喜樂。兩個人相似,救安照就好像在救在狂風驟雨裏孤零零的自己。
燭火漸暗,陸吳化出一似簪子般粗細大小的白銅鏟子,挑了挑燈芯。
計蒙定了定神,瞧着用燈芯草和細竹條做成的燈芯,擡手壓住眉心:“元柒殿出事的時候,我還在北境與鬼軍交戰,聽到消息後,馬上刻了一個牌位引靈。本來沒報什麽希望,堅持了三天,竟還真奇跡般引來了一縷殘魂。
軀殼比元神脆弱。祁陽陣焚心燒骨,我能修魂補魄,卻不能挽救已經成灰化朽的五髒四肢。為得軀殼,我将其元神投生到人間,輪回百世,直到霞舉飛升,涅槃重生。
安照在人間來來回回走了幾遭,知喜怒哀樂,歷悲歡離合,脫胎換骨,雖不再困步于腥風血雨,但身上的煞氣卻并未消退。我算了算,有這些邪祟在身,他百年內必有一難。”
他蔔出那一卦的時候,日光山震蕩,漳淵翻浪,如此異象,足可見此劫之大,非安照所能承受。
計蒙暗暗一嘆,繼續說道:“為保他平安,我總共做了三件事。第一件,封風門穴。靈力不通,法術修習自然艱難。他縱使才學再高,因為法術低微也只能在凡間做下等神官,遠離天庭;第二件,下安神咒。安神咒能将他變成半個死人,使邪氣徹底禁锢在體內無法發作,不會失去控制,傷及無辜;最後一件,渡劫。下安神咒的時候,我從他元神裏抽了一縷魂魄,養在身邊,劫數快到的時候,過轉輪道,重回人間,由它引着,我來渡劫。”
聖帝想起這幾個月與計蒙的種種巧遇,胸中吊起一口氣,惴惴問道:“計蒙兄,你說的這縷魂魄,該不會就是小褐吧?那個劫,莫非”
計蒙臉色清白,斜一眼床上,還是非禮勿視的正過頭:“我知道此劫艱難,但看見是符惕六異陣的時候,還是驚愕了些許,好在最後死裏逃生,沒有賠上一條性命。”
聖帝幹巴巴的笑了兩聲:“我這運一向也挺邪的,兩個邪乎的湊一起,自然非比尋常。”
陸吳書頁翻得快,說話卻是不緊不慢:“賀雲的事一出,安道長的神籍肯定是要被吊銷的,不知計蒙兄未來打算将他安頓到何處?”
計蒙袖中手握成拳又緩緩松開:“既然煞氣無法根除,那就只能斷了仙元,徹底變為凡胎凡骨。我會将他安頓在人間,同芸芸衆生一樣,以天為蓋以地為廬,自生自滅去吧。”
陸吳以手掩口打個哈欠,眼睛空茫茫的像是起了一層霧:“這樣最好。于你,可了斷執念;于他,從頭來過,再經歷一番紅塵冷暖,也未嘗不是一個好結局。”
聖帝眯着眼,不屑道:“張口閉口都是紅塵,說得跟你有多懂似的,明明連人間都沒去過。”
“書中自有金雀釵,書中自有紅粉面,看了,便懂了。 ”陸吳把書遮到眼上,擡起胳膊伸個懶腰,“這本書我讀完了,寫得不錯,你要不要也瞅瞅。”
聞言,聖帝眉頭一挑,伸手把書拿過來。皮是藍紙黑字大寫的清靜經,翻開一看,卻是張生劉生、莺莺翠翠,無半點清心靜氣的經文。聖帝定住一頁細瞧,頭起是“夜深人靜,月朗風清,婷婷蹑着腳步兒行,悄悄冥冥,直至莺庭,将那李郎緊緊的摟定……”
半天,聖帝擡起頭來,将滿頁郎情妾意的“清靜經”扔開,裏面朝兒思、夜兒想,恨不得将你日日望似的甜言蜜語令她牙酸。
地上,月迥無塵,漫天繁星;地下,燭光搖曳,一室無聲。
聖帝眼睛飄來飄去,盯着暗處倚牆獨立的計蒙,忽想到那日山頭上沒下完的棋,猛一拍大腿,提議兩人一組,下棋對弈,以打發這無聊透頂的時光。
陸吳往床裏再讓了讓,留出位置讓計蒙坐下,化出棋盤棋子,放到三人中間。
聖帝與陸吳為一組,執白子;昏迷的安照也算人頭,與計蒙為一組,執黑子。兩組棋藝都不大好,水平相同,雖然下得亂七八糟,但因無人能看透,所以也算是棋逢對手,你一片兒我一片兒,鬥得津津有味、暢快淋漓。
計蒙連下兩子占據要津,瞧着聖帝緊蹙的眉頭,雖板着面孔,但眉梢眼底還是翹起幾分沾沾自喜。
聖帝瞧着從在中原腹地厮殺的黑白子,總覺得怎麽走都會入甕,心浮氣躁,又瞥見陸吳盯着棋子發呆,怒道:“你別光在旁邊看啊,也想想,這下一步該怎麽下?”
陸吳看着這張縱橫各一十九道的棋盤,想起往日,略微失神,被聖帝一吼,趕緊振作精神,觀察片刻,道:“腹地已然岌岌可危,無力挽回,不如棄子他投”
說話間,窗外忽一陣風起,播土揚沙。三人襟聲,計蒙隐了氣息,閃身門邊,靜聽。
風團裏現出一黑一胖兩位青年男子,停雲漫步,至門前,躬身行禮,齊聲道:“陰司南北二命師拜見聖帝、陸吳天神。”
裏面久不回音,兩位命師豎起耳朵。陸吳存心逗他們,緩緩翻個身,壓得床板吱呀一聲響,頓了頓,方才用剛睡醒般喑啞的聲音懶懶開口:“兩位命師因甚事而來啊?深更半夜的,擾了一宿清夢。”
此情此景,難免引人遐想翩翩。南北二命師低着頭,面色皆有些不自然:“小殿下一月未歸,音信難尋,王上擔憂小殿下安危,即差下官來華霖郡催請小殿下回陰司,驚擾了兩位尊神,望乞恕罪。”
陸吳輕輕一笑:“若你們只是想帶走人,小殿下就在旁邊的卧房,進去背走就行了。”
綁架不該講講條件再放人嗎,你這麽痛快,讓我們怎麽放狠話,怎麽往下接!南北二命師四目相對,還是黑皮的北命師咬咬牙,硬着頭皮道:“囚困皇子,放到哪裏都是論刑當斬的罪名,二位尊神總要給陰司一個交代吧。”
“交代”聖帝聲音冷冷,語調卻又有些調皮,不知是開玩笑,還是發脾氣,“你讓閻王滾過來,我當面給他交代。”
這大不敬的話一出,北命師心裏卻是松口氣,梗着脖子,把準備好的說辭搬出來:“我們不過是讨個說法,聖帝您何故如此出言無狀。如今神鬼兩族交好,此事處置不當,豈不是有損邦交敦睦。難道非要王上啓表奏聞上天,遣将擒拿二位嗎?”
身材臃腫的南命師慢慢吞吞附和道:“二位尊神,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為驗證此話的可信度,北命師手一招,但見狂風驟起,黑霧騰騰,鬼兵鬼卒持鋼鞭鐵叉,頓時将卧房四面圍得水洩不通。
計蒙透過镂空格子一看,手握刀柄,蓄勢待發。
陸吳眉峰微動,聲音卻仍是慵懶:“先禮後兵,王者氣度。可你們明明沒有取勝的把握,怎麽就有膽量在亮處明火執杖呢?當然,放冷槍射暗箭也不那麽容易得手。”
北命師臉本就黑,現在更是黑得發亮,沉着嗓子道:“寡不敵衆,尊神也莫要太過自信,只要您将黑澤刀交出來,下官便立退幹戈。”
聖帝幽幽道:“黑澤刀可不在我們身上,你要想要,把外面的陣法解開就行。不過我可提前說清楚,那刀煞氣極重,誰動誰死,陣法破了,大家都得陪葬。”
未等北命師組織好語言,一股陰冷的氣息突然從不遠處傳來。北命師立即握緊刀鞘,警惕的巡視四周。其他鬼兵看到他的樣子,也打起精神,豎起長弓短劍。
勁風飒然,廊子裏銀光一閃,北命師眯眼望去,從身邊侍衛身上抽出一把箭,瞄準方向,将弓拉滿。
就在箭離弦而出的瞬間,那道銀光猝然消失,北命師只覺頭頂飕飕飕一股涼風,慌忙要去拔刀,銀光忽現,打在他手臂上,刺痛如中電掣,還沒來得及反應,眼光再閃,後頸脖子一緊,整個人懸空而起,在空中滞了一瞬,重重摔下。
南命師雖然胖,但行動卻不遲緩,身法迅捷,衣襟帶風,沖着銀光便砍。衆鬼兵也奔湧而來,把銀光圍住,你刺一下我刺一下,卻連影兒都捕不到。
那銀光一點也不懼怕他們,在刀刃間跳來跳去,游刃有餘。它玩了一會兒便失了興致,招式鬥變,東趨西走,一路血花紛飛,只傷四肢,不傷性命,鬼兵接連倒地,哎呦哎呦叫喚不停。
眨眼的功夫,庭院裏便空蕩蕩只剩南命師一人還立着了。南命師見那銀光一步步向自己逼來,背上驚出冷汗,渾身發抖,單手拿不住刀柄,只得再加一只手,雙手緊握。
那銀光在離他四步遠的位置停下,忽隐忽現,不進不退。
南命師死死盯着他,顫顫開口:“你,你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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