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起錨

巡視的保安關掉了走廊裏最後一盞燈。

辦公室只剩下許衡一個人,對着滿桌淩亂的案卷材料。外賣送來的快餐盒已經涼透,地溝油冷卻後特有的膩味飄散開來,充斥在狹小閉匿的格子間裏。

胃部泛起隐約的不适,她皺着眉頭試圖再次忽略。

word文檔裏依然一片空白。

許衡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經到了極限,撫養權糾紛的小案子罷了,跟華海所的主營業務相去甚遠——除了當事人是造船廠老板的侄子外。

大腦就是沒法運轉起來,純粹主觀的抵制。

将筆記本電腦用力合上,她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彎腰拾起垃圾桶,将桌上的快餐盒、紙杯狠狠塞進去,然後又反複踩了幾腳。

不遠處大廳裏的燈還亮着,“最佳航運業律師事務所”、“最佳保險業律師事務所”、“最佳中國律師事務所”……金光閃閃的牌匾将整整一面牆占滿。

榮譽牆的另一邊,是通知用的白板,上面零散地貼着幾張打印紙。《大洋集團第二輪跟船培訓項目報名須知》赫然入目,招錄條件強調,“男性優先”。

她在華海所當助理律師,至今已經五年有餘。趙老師曾說,在這裏所有事情都要乘以二:加班時間、工作強度,當然也包括收入。

有錢賺,也得有命花。

許衡咬咬牙,将垃圾桶扔到地上,揭下報名須知,推開門離開了空無一人的辦公室。

趙老師從華南政法大學離職後,依然住在學校分配的單身公寓裏。她看到四樓卧室的燈亮着,知道對方還沒睡,撥出了電話。

“小衡?”趙秉承聽起來有些意外。

“我在你家樓下。”

那一頭沉默片刻,“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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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跟船。”

“船上生活很艱苦,你一個女孩子……”

“我不怕。”

窗戶被推開,有人影探出身來向下張望。

許衡站在路燈旁一動不動,目光直直地盯回去。

男人的嘆息透過話筒傳過來,在漆黑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許衡,不要逼我。”

“大洋集團是你的客戶,”她換了只手拿電話,“我只能找你。”

“船上的事,不是法律顧問可以決定的。”

“你能決定什麽?”許衡有些不耐地打斷道。

趙秉承被嗆得無話可說,“就因為今天早上的案子?”

“那是我找來的案源。”

“所裏的同事,要學會資源共享。”

“之前那個船舶觸碰呢?還有最開始的保險追償。”聽出對方教訓的口氣,許衡更加煩躁。

“……不是給你換了件案子嗎?”

“撫養權糾紛。”她冷笑出聲。

“你才剛剛拿到執業證,先用小案子練練手也好。”

腳尖碾死了一只路過的螞蟻,許衡的聲音低了下來:“趙老師,信不信我現在就去你家敲門?”

即便趙秉承已經從華南政法離職,終歸還得在法律界裏混圈子。兩人的緋聞鬧出去,不止鑽石王老五的身份不保,師道尊嚴也要掃地。

四樓的窗戶關上了。

趙秉承的語氣已經徹底冷下來:“這次的‘長舟’號走東亞線,航程四個月,目前所裏還沒有人報名。你要是真想去,我跟大洋那邊打個招呼,周三上船。”

許衡的心跳漸漸平複,等着他把話說完。

“你手裏的那個案子如果安排不了,就直接退給秘書,我來跟進。”

許衡撇了撇嘴角,放棄與之争論,只淡淡地回了句:“也行。”

“海商法的案子标的大、來錢快,可想要真正入行卻沒那麽容易。”趙秉承還想說些什麽,許衡擡腳往校門方向走去:“趙老師,早點休息。”

“你既然已經在華海待了這麽久,就不要輕易放棄。我們都想辦法争取,情況會慢慢好起來的。”

“謝謝了。”她一邊逃跑似地離開,一邊挂斷了電話。

用曝光戀情來威脅對方就範,還有比這更下作的嗎?坐在出租車上看着路燈一盞盞劃過,眼前的景致如同泡影,許衡發現,真實與幻象早已分不太清。

摸黑打開家門,主卧裏傳來有節奏的呼吸聲。

小心翼翼地卸下背包,又俯身将高跟鞋并排放好。手裏的鑰匙沒抓牢,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回來了?”母親向來眠淺,很快便出聲問道。

“嗯,”許衡借着月光走進客廳,脫下外套,伸了個懶腰,“你先睡吧,明早還要去醫院。”

主卧裏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瘦弱的老婦人裹着披肩爬起來:“鍋裏還有湯,我給你熱熱。這麽長時間沒在家吃飯,當心胃又不舒服……”

許衡連忙扶住那單薄的肩膀,将母親壓回床上:“所裏有工作餐,我吃飽了的。”

慢粒白血病的病程很長,除了乏力、盜汗、體重減輕外,與正常人沒有任何區別。如果不是在體檢時發現血象異常,許媽媽或許跟大多數退休婦女一樣,白天買菜、晚上跳舞,至多操心一下獨生女兒的個人問題。

接到确認診斷書的那一刻,許衡就下決心中斷學業。

華南政法海商專業的研究生讀到第二年,在非招聘季離校、找工作,認識的人都以為她瘋了。

只有許衡自己知道,她等不起。

幼年失怙,當小學老師的母親終身守寡,一滴血一滴汗地将她送入名校。如今好不容易快要熬出頭,卻被查出絕症——天道輪回、報應因果都成了笑話,比“子欲養而親不待”更可悲的,是“親尚在子養不起”。

第一輪化療後,恢複狀況良好,醫生推薦服用“格列衛”。

瑞士諾華公司的抗癌藥,不能走醫保,大病醫療也不包,卻可以穩定病情,保證病人的正常生活;需要不間斷服用,一盒售價23500元,每個月至少一盒。

母親說,算了,反正活夠了,吃中藥調養效果也很好。

許衡沒說話,光搖頭。

她那時剛去華海所,還沒過試用期,第一個月的工資都沒拿到。趙秉承是所裏的副主任,也是從華南政法出來的,兩人勉強扯得上關系。

他手下有合夥人、律師、助理,跟秘書科的辦公區隔了兩間房,許衡甚至連門禁都通不過,只能等在樓梯口,守株待兔。

“借錢?”聽到小女孩怯生生的請求,趙秉承顯得有些好奇,“家裏出事了?”

手指死絞着衣擺,眼眶裏的酸澀感讓她無法言喻,就怕稍不留神便會失态。反複深呼吸之後,方才勉強應道:“媽媽病了。”

掏出一支煙,他一邊找火,一邊含混不清地說:“你才剛來所裏報到,預支半年的薪水會不會太過分了?”

許衡拾起茶幾上的打火機,小心翼翼地湊到對方跟前,滑動、摩擦、點燃。

趙秉承挑眉,從無框眼鏡的上方打量着她,猛吸一口,而後吐出雲霧缭繞,聲音低沉暗啞:“想清楚了?”

“我家在本地,又是華南政法畢業,司考證已經挂到所裏來了——跑不掉的。”她吹滅那搖曳的火苗,目光凝視忽明忽暗的煙頭,“趙老師,幫幫我。”

他起身站立,西褲線條筆直垂落,面對着辦公室的落地窗玻璃:“你是海商法專業的研究生吧?20xx級?”

長指将碎發捋至耳後,許衡據實以告:“沒念完,只有本科學歷。”

男人擺擺手,表示并不在意,回到桌前彈掉煙灰:“海商法很能賺錢的。一條船上裝的貨動辄幾十噸,即便只是5%的貨損,也價值上百萬,随便接到一單就夠小律所吃一年。”

她沒指望大富大貴,只要夠支付媽媽的醫藥費,做什麽其實都不重要。

“好好幹,小許。”趙秉承靠倒在大班椅上,兩條腿彼此交疊,“情況會慢慢好起來的。”

從此以後,許衡成了趙老師的專職秘書、專職助理,最終是他團隊裏的專職律師。這五年裏,她加班加點、不計回報,用照顧母親的态度照顧所有經手的案件,只盼着哪天能夠獨當一面,成為真正的海商法律師。

如今的收入雖然勉強可以支付母親醫藥費用,但卻始未能“出師”,甚至連自己争取的案源都無法保證。

其實許衡能夠理解,越是大的律師事務所,對新人的壓榨越是嚴重。像趙秉承那樣帶着“資源”入夥的畢竟是少數。

出海、跟船、開發核心客戶——至少,不再為他人做嫁衣,這是她尋求突破的唯一選擇。

安置母親睡回床上,許衡站在衛生間的花灑下任由水流沖刷,口中默念着“長舟”號此次出航的路線:日本、韓國……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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