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許願

許衡沒有多推辭:難得王航有興致做地陪,她再不識相地堅持獨自出行,就顯得有些“作”了事實上,他之所以主動要求,恐怕只是考慮到“長舟號”船長對随船人員的照料義務——特別是像她這樣第一次出海的外來者——下船落跑、偷渡失蹤的索賠案,在華海所屢見不鮮。

從碼頭出發,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半小時,來到坐落于半山腰上的神社。

高大的鳥居下,青石板路蜿蜒曲折。清晨的濃霧正在散去,靜匿山間偶有蟲鳴蛙叫,一片自然和諧的景象。

許衡氣喘籲籲,終于在山門處站定,心跳也漸漸平靜。

那人在她身後,漫不盡心地跟着,像個觀光客一樣左顧右盼。

出發前,許衡便已經确定路線:神廟是距離港口最近的制高點,從上往下直通主幹道,可以逛遍中心地區,并且确保不走回頭路。

正因如此,她才選擇直接沿海邊的小徑上山,趕在太陽升到頭頂之前,鑽進了茂密濃郁的森林之中。

王航一直跟着,沒說話,步伐卻很輕松,顯得特別無所事事。

難怪,習慣了他在船上忙碌的身影,如今脫掉制服、卸下責任,看起來就像換了一個人。

“你信神道教?”見許衡有模有樣地站在手水舍邊,他忍不住發問。

清水流過指尖、指縫,如甘泉沁心,原本的燥熱不安統統被壓抑,就連思緒也澄清了些許。許衡輕聲作答:“不信。”

男人接過她手中的柄勺,感覺殘留的濕意暈過皮膚:“不信還拜?”

“入鄉随俗。”

院子裏沒人,偶有小動物跑過神殿前的石燈籠。檐角挂着岩守鐵風鈴,随着一陣陣竹濤送來的清涼,在空寂林間美妙作響,聲音輕柔悠長、餘韻隽永。

許衡鞠了躬,又在胸前擊掌兩次,最後一拝收禮,閉眼良久。

王航雙手抄在褲兜裏,饒有興致地站在參道邊,表情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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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願文納所後面有間小木屋,相貌和善的女官坐在裏面,守着各式各樣的護身符。

見有人走過來,老婦起身微微鞠躬,笑眯眯的樣子,并不言語。

指指原木質地的祈願板,許衡從包裏掏出一張20元的美鈔。

女官擺擺手,又把錢遞回來。

許衡無奈,伸出兩根指頭,直接将錢投進了一旁塞錢箱。

這次女官給了她兩塊祈願板。

轉過身,王航還站在原地。許衡分給他一塊木板,貌似随意地說:“許個願。”

“你請我?”男人有些好笑。

“算是吧。”

他們一人占據一邊的寫字臺,分別書寫着各自的祈禱。“鎮守之森”綠意盎然,注連繩上的禦幣随風飄蕩,偌大的神靈之居裏,只有聽得見的“沙沙”寫字聲,以及聽不見的心跳。

兩人從山上逛到山下,把這座小鎮的風景看了個遍。一路上沒怎麽交流,卻也不覺得尴尬。

過馬路的時候,王航總會習慣性地走到有車的那一邊。許衡沒有拒絕這份善意,事實上,她已經很久沒有被人當成女性照顧過。

他帶她去了一家居酒屋,點了一份定食一份拉面。食物的精致與味道均屬上乘,也對得起那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價格。

盡管兩人都不會說日語,但王航顯然比她更能适應環境。

确切地說,他在任何時候都顯得從容不迫,似乎沒有值得挂心的事情。

居酒屋老板的英語很差,菜單又寫得模模糊糊,王航連比劃帶猜地點完餐,腦門都在冒汗。

許衡有些好笑,卻也忍不住好奇:“你來過這兒?”

“沒有啊。”他端起杯子,咕嚕咕嚕地喝下一整杯水,回答得理直氣壯。

“那你還敢來?”

“為什麽不敢?”王航反問,“每次都吃一樣的東西有什麽意思。”

不一樣的吃食,不一樣的風景,不一樣的地方,不一樣的人。對他來說,這确實是再自然不過的選擇。

飯菜端上來,很精致,杯瓢碗盞都像藝術品,盛放着精心烹饪的事物。老板示意着讓他們嘗鮮,表情顯得頗為自豪。

許衡吃的是拉面。

雪白的面條從鍋內直接撈出來,加上幾樣獨特的配料,蕩漾在濃濃的湯汁裏,色香味俱全。入口後,面條不軟不硬,味道鮮美無比,很是驚豔。

可惜天氣熱,之前又走了這麽遠的路,她吃到一半便沒了胃口。

這是一座小城,近年來憑借擁有深海良港的優勢,被開發成東京地區的物流中心之一。但當地人的生活方式并未改變,節奏依然很緩慢。此刻正值中午,居酒屋裏沒有其他客人,老板在櫃臺裏獨自忙碌着。見許衡停下來,他立刻用眼神詢問有無需要。

她連忙歉意地擺擺手。

王航埋頭在自己的碗裏,卻敏銳地有所察覺,含混道:“吃不下了?”

“不是特別餓。”許衡沒敢放筷子,用左手端起水杯,假裝口渴,消除了老板的疑慮。

正當她猶豫着如何浪費食物,又不傷害制作者感情的時候,一雙大手伸過來:“不吃給我。”

許衡略顯驚恐,卻也不知該如何拒絕,只好言不由衷地說:“沒關系,我過會兒自己吃完。”

王航擡起眼,目光十足的不屑:“過會兒想吃了我再給你點。”

而她果然沒有再點。

飯錢是王航付的,想到遠洋貨輪船長們每月近萬美金的收入,許衡心安理得地沒有推辭。

更何況她只吃了半碗拉面。

午後的海濱小城太陽很大,走回碼頭的路上兩人已是大汗漓淋。正盼着早點回去休整一番,卻看到“長舟號”旁停着一輛警車。

留守的大副搓着手,瞧見他們時明顯松了口氣。站在車旁邊的兩名警察也随即調轉視線,滿臉嚴肅。

許衡的心當時就往下一沉。

兩位不速之客剛剛到,還沒來得及介紹情況。王航很快将其帶上“長舟號”的會客室,吩咐大副去準備茶水,讓許衡留下當參謀。

警察一老一少,年輕的那個會少許中文,雖然說起來不甚流利,但表達意思基本清楚。

“盜竊”,許衡确定罪名後果斷選擇用英語發問:“有證據嗎?”

對方點點頭,似乎也松了一口氣——和同行業的人交流起來,即便隔着語言鴻溝,也明顯輕松許多。

監控視頻、證人證言,包括嫌疑人自己的自認。許衡一一看過這些材料的內容,轉身朝王航搖搖頭:“坐實了,就是他們。”

“不可能。”他已經恢複船長的狀态,言辭間有不容辯駁的權威,“以前咱們國家的人窮,出來了喜歡‘撈外快’,在日本這些港口城市的名聲确實不好。但今天這事兒絕不可能是小高他們幹的。”

許衡皺眉:“法律講的是證據。”

“我看到那些東西了,幾張紙而已,錄像也不清楚。”

“你得出面作保。”争論沒有意義,許衡心裏很清楚,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撈人。

王航冷笑:“那就意味着承認對他們的指控。”

“這沒有影響,”她試着講道理,“即便在日本留下案底,也不影響屬人管轄權,小高他們在國內依然是身家清白的守法公民。”

他起身站在窗前,逆着光,表情模糊,目光卻很清亮:“我說了,不可能。有本事就讓他們把人一直關下去。”

許衡咬了咬嘴唇,扭過頭去看向兩個正襟危坐的日本警察:“會不會搞錯了?我們船員都受過教育,也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年紀較大的那個人推測出她的意思,沒有等翻譯便哇啦哇啦地說了一大通。

年輕警察在腦子裏組織了半天語言,緩緩地用中文說:“全是垂釣用的魚竿,受害人下完餌料後就去吃飯了。回來時發現一根都不剩,便報了警。那個港口是保稅區,我們安裝了監控,所以才鎖定嫌疑人身份。”

如果是國內,她會一定堅持無罪推定,為當事人據理力争。但在日本,面對着态度嚴謹的警務人員,許衡明顯有所動搖。

如果說船舶是一個國家的域外領土,船長就是這塊領土上的最高長官。他不僅要對船員負責,更是司法庇護的發起者。按照日本警察的說法,想要小高等人被釋放,必須由王航出面作保,以外國人不受管轄為由,将船員們領回來。

這也是許衡能夠想到的最好辦法。

“別再提了。”王航沖她擺擺手,向兩位警察作出一個“請”的手勢,躬身送客:“我的船員不可能是小偷,你們愛怎麽辦怎麽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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