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魚竿

王航滿臉不耐煩,直接結束了談話,并且擺明送客的樣子——許衡徹底愣住了,她從沒見過這麽不合作的當事人。

日本警察也不是瞎子,立刻起身鞠躬告辭。

張建新端着茶杯進門時,正好看到這幅場景,當即慌了神:“王船,這……”

王航面不改色:“老張,送他們下船。”

盡管心中尚存疑慮,服從命令的慣性卻左右了“長舟號”大副的一舉一動。他連忙放下托盤,為客人推開艙門。

許衡跟着站起了身。

“幹嘛?”王航快她一步伸出長腿,擋在過道上。

聽見門外的腳步聲漸去漸遠,許衡壓着嗓子反問:“戲演夠沒?你明知道就是他們仨幹的!”

“我不知道。”那雙清亮的瞳眸眯起來,流露出幾分痞氣。

她晃了晃神,言辭卻不乏強硬:“供詞還有可能僞造,視頻截圖呢?半天時間而已,日本人有這功夫去合成?就為冤枉幾個船員?”

王航冷笑:“也許吧。”

“你瘋了?一船人出來,少三個回去?你怎麽跟公司交代?”許衡覺得一切都已經超過了自己的理解能力。

他卻不以為意道:“反正就算是真的,我情感上也無法接受。”

想起暈船那幾日小高耐心細致的照料,許衡決定無論如何先把人救出來再說。咬着唇,她擡腿跨過了王航的阻攔。

張建新剛剛将兩位警察送至碼頭,正站在車邊,态度恭敬地道別。

許衡氣喘籲籲地追上去,用英語詢問那位年輕的警察:“可以讓我見見嫌疑人嗎?”

Advertisement

見對方面露難色,許衡連忙補充道:“我是律師,能讓他們更清楚自己的處境。”

年輕人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附在年長者耳邊用日語小聲彙報。

聽完下屬的翻譯,年紀較大的那位警官并沒有反對,而是主動替許衡拉開了警車後座的門。

她快步跟上了車,回頭沖張建新說:“小高他們現在指不定多慌亂,我去看看,也能放心些。”

大副愣了愣,手忙腳亂地從懷裏掏出一張卡片:“這是碼頭地址和起航時間,記得快去快回。”

小鎮不大,警車踩幾腳油門便到了當地交番。

這裏是類似于國內公安派出所的派出機構,專門負責轄區內的巡邏和治安案件。三間辦公室加一間監所,坐落于小鎮的中心位置,旁邊就是鎮政府。許衡模糊記得她和王航剛才曾路過此處。

監所在最裏面,幹淨整潔、光線透亮、設施齊全。若非門上裝着鐵栅欄,根本看不是囚禁人身自由的地方。

小高和另外兩個船員正坐在鐵架床上,翹着腳聊天。

年輕的警察掏出鑰匙,用生硬的中文招呼道:“請出來吧,你們的律師到了。”

三個年輕人被吓了一跳,頗為驚訝于許衡的出現。反應過來之後,他們争先恐後地招呼道:“許律師!”

盡管不覺得日本警方會刑訊逼供,但許衡也沒有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如今見到三人輕松悠閑的模樣,還是難免有些出戲。

他們被安排到會客間裏,四人面對面坐好。若非有警察從旁監視着,根本不像探監,倒更像是朋友聚會。

“你們幾個……”許衡最終決定用中文發問,“到底幹嘛了?”

小高撓了撓腦袋,難得有些臉紅:“從碼頭出來的時候,海邊上有幾根釣竿……”

對方的話剛出口,許衡便确定警察之前所出示的證據并非僞造。所以也沒敢讓他把接下來的事情說完,而是果斷截住了話頭:“後面不用講了。”

“姐,別介啊!”跟小高相熟的另一個水手顯得很興奮。他姓林,因為個子大,被船上人稱作“大林”。

只見大林拍着腿感慨:“你是不知道那釣竿有多好,達億瓦的海竿,怎麽折都不斷,兩根就能賣小一萬吶!”

顧及警察在場,才想讓他們給自己留條後路。結果對方卻完全不當回事兒,反倒振振有詞。這下,輪到許衡徹底無語。

年紀最小的那個水手最先露怯,趁兩位前輩沒說話,眼巴巴地望着許衡道:“許律師,我們什麽時候能被放出去啊?”

“對啊,船長呢?”小高也想起最重要的一茬。

咬了咬嘴唇,許衡選擇實話實說:“他不來。”

“什麽?!”坐在對面的三個人全傻了眼。

他們雖然年輕,但跑遠洋輪的時間并不短,也曉得不同國家港口的各種貓膩。之所以铤而走險,無非仗着船舶的域外管轄權,指望船長給自己撐腰。如今一切統統落空,怎麽可能不着急?

大林的嗓門提高些許,帶着明顯質問的口氣:“他憑啥不來?”

“他說他不相信你們會做這種事情。”

話音落定,從“長舟號”上下來的四個人全都沒了言語。

小高的一張娃娃臉皺成苦瓜,忍不住訴苦:“我們一開始也沒動這念頭,出港時來回走了幾圈,看到那魚竿放在岸邊沒人管,才想要‘撿’回去。”

對涉案財物的所有權狀态沒有明确判斷,主觀上的犯罪故意不成立……許衡在心裏默默算計,雖然自己也知道這話騙不了人。

視線投向鎮守一旁的年輕警察,對方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根本不為拙劣的借口所動。

許衡幹脆省了強詞奪理的打算,真心誠意道:“你們接下來最好什麽也別說,什麽也別做。日本人問起來就裝作聽不明白。船上再想想辦法……”

年紀最小的那個水手眼淚就開始往下掉:“許律師,我們怎麽辦啊?船長不來的話,是不是就得在日本坐牢了?”

大林一巴掌呼在小水手頭上,斥道:“瞧你那點出息!”

始終裝成假人模樣的年輕警察終于坐不住了,表情嚴肅地阻止他:“不可以這樣!”

小高連忙當和事老,将小水手攬進自己懷裏:“沒事沒事,他哥倆鬧着玩呢。”

許衡怕再坐下去麻煩更多,只能言簡意赅地囑咐:“好好呆着,我會盡快救你們出去。”

臨出門,她還是不放心:“你們在這邊吃穿用度都還好嗎?如果有委屈只管提,日本人還是很講道理的。”

小高勉強擠出一點笑:“沒事,反正問題都交代了。夥食不錯,中午還發了煙和蘋果呢。”

環顧監所,根本沒有其他犯人,想必也不存在所謂的“牢頭獄霸”,許衡勉強松了口氣。

年輕警察堅持開車送她回碼頭。

警察姓三井,大學畢業後曾到中國留學兩年,勉強可以用中文溝通。加上日式英語的連蒙帶猜,許衡跟他一路上聊了不少。

自從小鎮被開發做物流中心後,靠泊的外國船只越來越多,治安案件頻發。特別是中國、菲律賓等國貨輪上下來的船員,經常連撿帶偷,令警方十分頭疼。

三井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被指派到當地交番來的。

許衡很慶幸自己大部分時候說的是英文,所以并沒有想象的那麽尴尬。聊到國人的陋習,還有幾分置身事外的旁觀者姿态。

“船員的生活很辛苦,遇到誘惑容易把持不住。”她就事論事,将話題轉移到自己最關心的方面,“如果船長堅持不作保,你們準備怎麽處置?”

三井苦笑:“關一個月,再以‘不受歡迎的人’的身份遣送回國,他們以後就不能入境了。”

中日航線是遠洋貨輪最常見的路線,對于小高他們來說,铤而走險的唯一成本,無非是日後到港了不能上岸。

犯罪成本太低,所以才會肆無忌憚。

聽到這裏,許衡心中大概有了譜,試探道:“保釋手續必須要船長出面嗎?還是只要簽字就可以?”

車正好停在碼頭,三井拉動手剎,扭頭看過來,似乎在揣摩這句話背後的意思。

末了,他沉吟道:“只要簽字就可以。”

“我回去向船長解釋事情經過,他會在起航前做出決定的。”許衡推門下車,微微鞠了個躬,“麻煩您多加照顧。”

最後這句話是用日語說的,三井聽到後露出訝異的表情,随即用力點點頭。

船員素質層次不齊,境外法律管轄範圍有限,上下級相互包庇……許衡之前對遠洋輪上的龌龊事有所了解,卻從未親身經歷過。

在華海所經辦的案件中,确有船員小偷小摸釀成大禍的先例。

與那些出國幾趟就能發家致富的“老油條”相比,小高他們的行為确實算不上嚴重——只要王航肯妥協,為之辦理保釋手續——整件事都能被抹得一幹二淨。

只是目前的情況不容樂觀。

許衡苦着臉,無奈地擡頭望向“長舟號”的艦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