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靠岸

釜山是韓國第一港口和第二大城市,位于首爾東南,與日本的馬島隔海相望。西北高地聳峙,是座群山環抱的天然深水良港。

由于貨運繁忙,這裏的船舶常年需要排隊卸貨。“長舟號”此刻也停泊在外錨地,安靜地等候着港口調度。

遠處的釜山港大橋高高伫立,兩座橋塔像頂天立地的巨人般,鎮守着一方山水。往來船只桅杆林立、千帆競進,為這座城市的繁榮,寫下真實貼切的注腳。

在海上航行了一天一夜,此刻的“長舟號”正忙着清點盤存貨物、補充船資給養、維護機艙設備……船員們各自奮戰在工作崗位上,生活區裏空無一人。

小高重重地壓下旅行箱的蓋子。

經過前兩天的大起大落,他的情緒已然恢複平靜。只是回望這住了大半年的房間,心中還是難免有些失落。

明知道不該跟着大林铤而走險,卻沒能經受住誘惑,最終得到這樣的結果已是十足僥幸。

推開艙門,卻見許衡站在走道上。

小高有些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他們已經上船了,我送送你吧。”

女孩強行從他手裏奪過行李,固執地走在前面開道,身形有些搖晃。

還好這段路不長,将行李順着纜繩放下,小高幹淨利落地翻身越過了船舷。

傷痕累累的一雙手扒在欄杆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姐。”

許衡擡頭望向他。

孩子氣的娃娃臉上浮現出幾分滄桑,說話聲也有些暗啞:“別怪船長,是我們做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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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航站在駕駛室裏,甲板上的一切盡收眼底。

那三個人順着繩梯爬下去,沒有耽誤多少時間,不會影響到接下來的卸貨安排。

他在心底默默松了口氣,感覺如釋重負。

低頭查閱航海日志,一串串的字符在眼前混亂跳動,卻始終未能看懂個中的含義。

雙手撐住桌面,男人猛地直起腰身,視線又不自覺飄回到甲板上。

許衡正看過來。目光炯炯,如有火燎。

他不為所動,坦然地與之對望。

上次兩兩相看,她也是在駕駛室外,只不過隔得沒有這麽遠。王航記得自己當時只覺得有趣,還讓宋巍倒了杯水送出去。

繩梯已經收起,船舶正在做進港前最後的準備。有風從海面吹過,拂亂了女孩的一頭秀發。

而後,她似是下定某種決心,突然大步走向艦橋。

過了幾分鐘,駕駛室裏響起清晰的敲門聲:“可以進來嗎?”

王航沖實習生點點頭:“讓她進。”

裹挾着室外潮濕悶熱的空氣,那份怒意撲面而來,顯得格外磅礴:“我要和你談談。”

他沒有直接答應,而是簡單撂下兩個字:“等着。”

許衡愣了,原以為會有針鋒相對、據理力争,保不齊也有個慷慨陳詞。如今卻像一拳頭打在棉花上,只能空懷滿腔郁悶,乖乖地端坐角落,醞釀着之後的狂風暴雨。

引航員第一個上船。

身材壯碩、脾氣火爆的高麗大漢,說什麽都像在打機關槍,铿锵頓挫。下達某個指令時,因為沒有得到他預想中的答案,忍無可忍地低吼出聲,似乎很不耐煩。

王航不動聲色,幫忙翻譯:“他在問你船上有沒有側推器。”

年輕的三副滿臉通紅,正想解釋道歉,卻見船長扭頭看向韓國人,用清晰流利的英語反問道:“側推器和球鼻艏在船殼上都有非常明顯的标記,上船前難道沒有看到?如果您對船舶的基本狀況都不了解,我方是否可以申請港口另派人來?”

引航員被嗆得滿臉通紅,兩只眼珠瞪得快要掉出來,最終還是扭過頭,老老實實地繼續指示航線。

許衡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膽,生怕兩人不對付起沖突:釜山港的進出船舶衆多,引航員常年工作在巨大的壓力之下,難免沉不住氣。但即便如此,對大多數貨輪來說,港口引航依然是賣方市場——你可以不靠岸,但不能沒有引航員——所以多數人會選擇忍氣吞聲。華海所就曾經辦過幾起因為引航失誤造成事故,最終由船方負全責的案件。

像王航這樣和對方硬碰硬,要麽是腦子搭錯了線,要麽就是仗着熟悉港口情況,不要引航員也敢自行靠泊。

沒有多餘的時間供她思考分析,接下來進行到了入港最關鍵的停靠環節。

帶纜小船鳴着汽笛駛過來,甲板上申請指示,确定何時将纜繩放下。

王航站在窗戶邊瞟了一眼,至多兩三秒的時間。随即命令甲板部等待指示,扭頭撥通機艙電話,要求調低起錨機的轉速。

甲板方面還等在步話機的那一頭,他讓水手長見錨鏈挂浮筒的同時放繩,盡最大的可能地降低碰撞強度。

最後關頭,王航親自接過舵機,緩慢調校着最細微的角度。他的視線緊盯船舷,偏着腦袋向三副傳授經驗:“遠東地區的西面潮差小,在這裏靠岸時候可以動作大點。下次到越南海防,你自己試試。”

年輕的三副用力點頭,一副受益匪淺的樣子。

“長舟號”最終靠上岸邊時,只發出了一聲低悶沉重的嗡鳴,船身晃動幾乎微不可感。這艘最大載重5.8萬噸的遠洋巨輪,以難以想象的輕妙姿态,優雅地靠泊在釜山港碼頭。

原本一肚子氣的韓方引航員看到這裏,也不由得心服口服。一掃之前傲慢無禮的态度,離船時只剩下滿臉的嘆為觀止。

許衡第一次從駕駛室裏觀看船舶進港。她從未想象過這麽多部門該如何協調同步,更不知道,要熟練操控如此龐大的鋼鐵造物,需要多少經驗與知識的積累。

盡管這依然無法掩飾一個人暴君、獨*裁的本質,她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

靠岸後,托運方的代表率先進入駕駛室。

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職業經理人,甩出一疊文件要求簽字。嘴上恭謙有禮,實則逼着船方加班加點為之卸貨。王航一邊跟他虛與委蛇,一邊給機艙裏的老軌打電話,要求停機待檢,準備應對。

許衡還沒回過神來,海關、衛檢、邊防、安檢的官員已經依次上船。

一大群人,就像圓溜溜的黃豆米,呼呼啦啦地從光滑的甲板上滾落開來。他們以各種借口、探入“長舟號”的每一處角落,開始港口國對待外來者最嚴格的監管。

駕駛室裏的電話俨然成了熱線,和步話機輪番作響,幾乎沒有消停的時候。

大廚在餐廳應付衛檢的人,剛開始就遇到了麻煩:“船長,他們說大米裏有蟲子!”

“扔。”

“但那是我們全部的儲備糧……”

下一秒電話已經挂斷。

“燃油添加劑不合規怎麽辦?”機艙裏的老軌檢查完設備後,憂心忡忡地問。

王航側首夾住聽筒,沖身旁的人點點頭:“等着。”

三副連忙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厚厚的信封,三步并作兩步地沖下機艙。

步話機傳來嗡鳴,接通後是宋巍略顯焦慮的聲音:“救生艇的滑輪卡住了。”

“用布蓋上,回頭再修。”

電話再次響起,接通後還是餐廳:“水槽裏有蟑螂。”

“之前沒有噴殺蟲劑?”

“噴了。”

“沖走,讓他們再找,找到了自認倒黴。”

又過了一會兒,張建新快步爬上駕駛臺,滿頭大汗:“船尾的‘黑水管’有滴漏。”

正在與托運人清點貨單的王航皺眉,頭也不回道:“用東西堵起來,反正在釜山只卸不裝。這兩天全船停水,一切等出港後再說。”

大副得令立刻擡腳往船尾跑。

整整半天,許衡旁觀着駕駛室裏的忙碌。親眼目睹船員們變身救火隊員,以各種各樣合法或不合法的方式應對檢查。最終目的都是相同的:讓貨物順利入境,讓“長舟號”安全離港。

其中最讓人驚嘆的莫過于王航:他既要負責應對檢查,又要陪貨方、監理打太極,各種角色随意切換,簡直堪稱無縫對接。

與此同時,船上的麻煩也層出不窮:機艙的鋼絲要插琵琶頭、吊機沒人操作、船東*突然要求除鏽……

如果說之前在日本靠泊,只知道進出港手續繁瑣、耗時綿長;如今坐在駕駛室裏,看着所有要經歷的一切——即便習慣了忙碌混亂的許衡,都難免覺得頭大如鬥。

到最後,她坐在駕駛室裏坐立難安:別人都在辛苦奔波,只有她,居然還算計着怎麽興師問罪……真是成心給船上添堵。

小高他們作為當事人,自己都已經認罰服判,沒有必要再旁生枝節。

想到這裏,許衡悄默聲地站起身來,準備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溜出駕駛室。

正當她将手放在門把上的手的時候,那低沉清潤的聲音再次響起:“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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