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舷梯

走過長長的舷梯,剛回到“長舟號”,便見大副在甲板上等她。

“許律師,怎麽樣?”張建新滿臉掩飾不住的焦慮。

許衡沒有着急回答,而是和他一起走進餐廳。大廚還沒有回來,船上留守的其他人也都在各自的崗位上,這裏現在空蕩寂靜,很适合談話。

剛一坐定,許衡便單刀直入地問:“張大哥,船上出過這種事嗎?”

五大三粗的中年漢子難得支支吾吾:“那都是以前……”

“以前怎麽樣?”

張建新抹了把臉,索性實話實說:“以前這是除了船員們除工資外最主要的收入——不止‘長舟號’,大多數遠洋輪都一樣。王船掌舵後,走到‘油水’比較厚的國家,會想辦法為大家多申請些勞務費,但也明令禁止繼續撈外快。他确實警告過,如果有誰因此被抓,船上不會保人。”

今天偷岸上的,明天偷貨主的,後天就有可能偷同事的。許衡大概能夠理解王航的立場,卻也忍不住皺眉:“小高他們……有必要嗎?”

張建新苦笑:“許律師,您別瞧不起船員。大部分人出海都是為了賺錢,一輛自行車在東南亞轉手兩三百美金,一根魚竿回國能賣大幾千。這些收入積少成多,過兩年就能回家去做點小生意了。”

聯想到海上漂泊的艱辛,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沉默。

“其他船遇到這種情況怎麽處理?”許衡強迫自己停止多愁善感,将重點聚焦在當下。

“基本上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日本人也怕麻煩,寫個悔過書、簽字作保就算了。”張建新嘆息道:“王船的行事風格跟那些老船長不一樣。他是從澳大利亞留學回來的,年齡不大但海齡很長,各方面都比較強硬。”

許衡冷哼一聲:“身為船長,保不住船員,有什麽好強硬的?”

張建新沒說話,表情略顯扭曲。

餐廳大門處傳來清冷而低沉的聲音:“我只保自己想保的人。”

東奔西跑一下午,許衡很累,語氣也不太好:“把他們領回來,怎麽處置都是你的事情,沒必要留給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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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處置就是把他們留給日本人。”王航已經換上船長制服,站在餐廳的入口處,既不前進也不後退,腰杆筆直、态度強硬。

兩人之間的對話一句趕一句,已經不是靠溝通解決問題的節奏,許衡果斷地閉上了嘴。

“提醒你,少管閑事。”

盡管冷漠、盡管強勢,他卻從未以這樣威脅的語氣講過話。明明八*九月份的天氣,卻令許衡的心裏結出了一層冰。

大副一邊招呼一邊追着對方趕了出去,想必還有些其他的顧慮,不方便當着她這個外人講。

許衡自嘲地意識到,任何人想在“長舟號”待下去,都必須仰仗船長的鼻息。無論是義憤填膺,還是擔驚受怕,縱酒敵不過上位者的一句話。

那天下午,船員們陸續返回,小高他們的事情很快傳遍了甲板和機艙。衆人都一副噤若寒蟬的樣子,默默收撿好大肆購物的戰利品。原本準備輪完班上岸放風的留守船員,也紛紛收好了自己的假條,唯恐觸到船長的黴頭,平生波瀾。

餐廳開飯時,不再像往日那般熱鬧。大廚将餐盤裝滿,各人自行取用,吃完再洗淨歸位。服務員憑空消失,卻沒任何人敢開口多問一句。

明明有什麽事情不對,卻偏偏要裝出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船員們的默契許衡震驚。

她很好奇,王航究竟給大家施過什麽咒,連表達意見、互相關心的意思自治都不敢保有。

大廚知道她去監所探視過,特地給餐盤裏多添了兩勺飯。許衡理所當然地吃得很慢,留到最後一個離開。

其他人走光後,大廚在抹布上擦淨油手,滿臉疲憊的晃出來,坐在桌子對面:“那小子還好吧?”

“挺好的,有吃有喝有煙抽,”許衡諷刺地加了一句,“還有狐朋狗友給他作伴。”

“我早就勸他別跟大林混在一起,遲早要出事兒。”大廚嘆息着,将看不出顏色抹布甩上肩頭,“如果小高這次真被扣在日本,回國之後就沒有船公司會雇他了。”

話沒說明,但有弦外之音,許衡聽出來了,猶豫道:“王航讓我不要多管閑事。”

她不願意叫他船長,即便最終不得不屈服于權威,也寧願僞裝片刻平起平坐的假象。

“大林他們有船員資格,東家不做做西家,總能吃上飯。小高是個苦孩子,服務員和我這廚師一樣,是個人就能幹,下了船就沒地方去了。”

許衡很想說,即便下了船也能當服務員。然而,相較于“長舟號”上的工作環境和薪資,小餐館裏兩三千塊錢的月薪确實太過廉價。

大廚是個很謹慎的人,見桌上的餐盤空了,主動接過來幫她洗幹淨,其他的話一句都沒講。

當晚睡在艙室裏,許衡輾轉難眠。大廚、張建新和警察三井的話反複萦繞耳邊,還有王航那聲冷冰冰的威脅。

最後,眼前浮現的是小高那雙傷痕累累的手。

“長舟號”卸載後,又在東京灣停了一天,由貨方組織最後的裝箱、封倉。

因為大部分人都沒有上岸,當天幾乎全員在崗,“長舟號”上上下下的工作态度跟日本人有一拼。船員們都在以負責任的工作狀态證明着什麽,從而确保自己不會被扔在異國他鄉。

王航忙着簽發提單、設計航線、辦理出關手續,一整天下來連飯都沒吃。直到夕陽西下,日方引航員上船,船體已經被挂在拖輪上,方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三副問是否按時起航,他揉了揉酸脹的眉心,說“好”。

張建新主動申請去收舷梯,王航沒有阻攔,只是囑咐對方手腳快些,別耽誤航程。

“纜繩打結了,得花點時間。”過了十五分鐘,甲板上打電話來解釋。

王航沒多說,跟引航員和港口方面協商後,确定晚半個小時起錨。

為了安全起見,大部分日本港口夜間都不允許靠泊或出港。太陽已經落到海平面上方,很快便會徹底消失,甲板上卻始終沒有回複,駕駛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就在王航拿起步話機,準備再次呼叫張建新的時候,碼頭上出現紅藍色燈光交替閃爍,并且伴随有警笛和輪胎摩擦地面的凄厲聲響。

四個人影從警車上跳下來,一邊舉手揮舞,一邊爬上已經失去固定的舷梯。

有碼頭工人前去阻攔,卻被随之而來的警察勸阻。三井傾身鑽進車窗裏,拔下鑰匙熄了火,仰頭目送那四人爬上先後“長舟號”。

王航将步話機狠狠摔在駕駛臺上,沉悶的撞擊聲吓了衆人一跳。

舷梯的纜繩很快被檢拾幹淨,連帶着整部梯子也被收進船艙。甲板上的人沖艦橋打打手勢,示意可以起錨了。

進出港期間,即便有引航員,船長也必須在場,否則出了事分不清責任。

王航強壓住性子,勉強坐回到駕駛臺後面的位置,咬着牙不再講話。

甲板上,張建新将氣喘籲籲的四人一一扶起,順手拍了拍小高身上的灰塵:“快去餐廳,還有吃的。”

許衡最先上船,卻久久沒能平複下來,她的心跳依然保持在極高的頻率,不止因為着急,更因為接下來未可預知的命運。

餐廳裏人頭攢動,卻出奇地靜寂沉默。若非杯瓢碗盞彼此碰撞,許衡簡直以為自己進入了無聲電影。

小高沖廚房裏點點頭,麻利地穿好圍裙,圍着洗碗槽開始打掃。原本興奮異常的大林和小水手,見此情景也不再吱聲,而是老實地端起飯盆,埋頭狼吞虎咽。

許衡自出海以來,還從未如此緊張過,那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氣氛,簡直可以将人逼瘋。

她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食物中,即便聽見樓梯上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依然保持着固定的咀嚼吞咽頻率。

有人走進餐廳,周圍最後一點聲響也消失掉,大家似乎都在屏息等待着某個結果。

“船……船長,您吃點什麽?”小高的聲音怯生生地響在對面,聽得出明顯的顫抖。

王航不說話,長指磕在桌面上,一下又一下,如同撞擊着許衡的心弦。

大林和小水手一前一後地靠過來,站在小高身旁,組成連片的陰影,成功擋住了她和他之間的光線。

“明天下午四點到釜山港,”王航的情緒很平靜,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你們三個收拾一下,五點鐘的時候小船來接,碼頭有車直接去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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