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娘惹

從衆人款待自己的态度來看,許衡并沒有感覺到太多尴尬。

廚娘将席面擺好,黃家父母招呼大家圍坐。她的位子在大嫂身旁,除了偶爾應承兩句,基本上不用主動開口。

滿桌的娘惹菜味道十分香濃,充滿了熱帶特色,是南洋最特別、最精致的菜式之一。

舊時的娘惹,多屬于富貴人家的大家閨秀。她們把廚房當成消磨時間的最好地方,用餐點增進與家人的情感交流。

一頓飯表面上吃的是菜,心底洋溢着的卻是家的溫馨和親情。

王航的叔叔嬸嬸顯然興致很高,還嚷嚷着要喝酒,最終卻被晚輩們攔下。

他是整場筵席的核心,在沒有美酒助興的前提下,依然憑借風趣的談吐、恭順的姿态、得體的禮儀将氣氛營造得熱絡卻不失親密。

作為當天唯一的外人,許衡盡量自然地參與其中,該說就說,該笑就笑,并不比平日裏應酬客戶更難。

交談內容涉及王航父親的身體、黃家的航運生意,以及小姑夫婦的海洋學科研成果。許衡曾經代理過的不動産置業案件也被擺上桌面,作為一個有交集的話題供大家讨論。

這樣親切而自然的談話雖然不涉及*,但看得出來,他們都對她的身份很好奇。

許衡不喜歡玩神秘,但也摸不透王航請她來吃這頓飯的動機,更沒辦法确定自己和他之間究竟是什麽關系。

看着黃家大嫂和小姑揣測打量的眼神,許衡真心想說:我母雞啊。

吃完飯,王航不顧衆人的挽留,堅持說船廠那邊需要照料,帶着許衡離開了黃家。

三個孩子裏,黃樂果然最懂事。臨到門口還拖着她的手說:“auntie,下次一定再來玩,好不好?”

許衡笑得十分勉強,完全不知道該如何作答。背上突然感受到一股推力,便聽見王航用哄小孩的口氣說:“好啦好啦,再不走船就要開跑了。”

那雙大掌的觸碰在肩胛,卻讓許衡的心髒再次不由自主地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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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她也很想知道,自己下次還有沒有機會見到這樣和諧美滿的一家人。

謝絕了大哥開車送他們去港口的提議,王航帶着許衡繞小路離開了那片住宅區。回頭望向山坡上郁郁蔥蔥的綠色,竟恍惚覺得剛才的一切都是幻境。

他還是開大步走在前面,任由許衡跟得跌跌撞撞。

來到下一個路口時,女孩終于忍不住站定喝道:“你等等!”

王航聞聲回頭,停下了腳步。

她拍着胸口,盡量平複氣息:“什麽意思?”

男人漫不經心地轉過身,背光而立。

許衡雙手撐在膝蓋上,勉強擡頭看他。

輪廓分明的臉龐陷在陰影裏,看不清眉目卻透得出光亮,像從天而降的星星。

她漸漸站直身子,勇敢迎向那道視線,鼓起破罐子破摔的勇氣:“你,到底什麽意思?”

他臉上挂着習慣性的淺笑:“什麽‘什麽意思’?”

許衡緊抿嘴唇。

這裏離港口區不遠,有海風輕拂過耳畔,帶來海鷗的啼鳴和樹木的窸窸窣窣。

聽不清、看不明,她滿心滿眼只有那人無法言說的表情。

深吸一口氣,許衡下定決心:“你喜歡我嗎?”

等待答案的間隙裏,時間被拉成難以想象的無盡直線,令人不禁懷疑上帝是否按下了暫停鍵。

冒失的問話未經大腦便脫口而出,如今想收也收不回來。體內的血液開始倒湧,臉上燙得幾乎快要燒起來。她攥緊拳頭,感覺猶如泰山壓頂:“有話直說,我不是玩不起。”

王航将手抄進褲兜裏,似乎并沒有被這突如其來的表白吓到:“‘玩’?”。

許衡咬着牙,四肢因緊張而輕顫。

男人終于笑開了,聲音清朗、略帶共鳴。末了,像是想起什麽,轉念問道:“你先告訴我,為什麽要跟船?”

許衡記得他在艙室裏曾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那時的回答并無任何變化:“……學習業務知識,熟悉航運操作。”

王航輕哼一聲,明顯不太接受這個答案。

許衡下船時沒來得及換裝,還穿着單色t恤和短褲,腳上趿拉着一雙拖鞋。盡管衣着簡單得近乎失禮,但在剛才和黃家人的互動中,她始終不卑不亢。與盛裝出席的大嫂、小姑相比,也沒有落半分下乘。

然而,如今面對他仿若洞悉一切的眼神,卻打從心底裏發寒。

他看出了她的膽怯,沒有強行逼供,而是背過身,一邊繼續大步向前走,一邊朗聲說:“華海律師事務所海商法律師,趙秉承是你師父,對不對?”

許衡只好繼續之前的追逐,胸口湧動着難以名狀的苦澀,依然硬着頭皮回答:“是。”

王航的步伐很輕快,與許衡的拖拖拉拉形成鮮明對比:“你們所去年就申請了律師随船,名單報過來卻一延再延。偏偏要等到‘長舟號’回港、偏偏要等到我當班,才派你這個女的上船……為什麽?”

許衡整個人如遭電擊,未曾料想對方已在不知不覺中摸清了所有情況,眼前迅速地朦胧一片:“我家裏有事。”

“什麽事?”

許衡咬着唇,舌尖嘗到腥鏽的鹹味,站在原地不再邁步。

男人終于停下來,回頭看她。

拼命睜着眼睛,拒絕讓淚水落下,許衡将視線投向路邊的草叢,耗盡全身力氣呼吸、吐納,調整情緒。

“以為我沒見過女人?”王航走過來,語氣中帶有調笑的意味,用修長的手指擡起女孩秀氣的下巴。

許衡猛地擺頭掙脫。

他再次勾起唇角:“趙主任也太瞧不起人了一點。”

任由淚水留下臉龐,許衡強迫自己迎向對方的視線,無聲地表示抗議。

她的眼底燃燒着火焰,卻讓人生出将之徹底摧毀的欲念。

王航眯着眼,聲音很輕:“這樣就惱羞成怒了?剛才還說你玩得起。”

他再擡手,用溫熱的指腹慢慢拭去那臉蛋上的淚滴,細細地逡巡、一點點地占領。直接揉進了許衡的內心深處,将原本已經支離破碎的情緒捏碎,再次散落進看不見的風中。

她用牙抵住口腔裏最軟的那塊肉,任由血流淌在齒縫間,用炙熱的疼痛警醒自己。

“你師父倒貼着去娶常健家的瘋婆子,在航運界是個衆所周知的笑話。只有那種快退休、急着把權力變現的老家夥才不懷疑其中的用心。”

王航頓了頓,似在掂量接下來這番話的分量。最終還是皺着眉頭說:“你和你老師的那點事兒,稍微找個知情人打聽打聽就知道了……告訴我,憑什麽以為我也會上當?”

“住嘴。”許衡恨恨地出聲,齒間有猩紅血跡。

王航挑挑眉,意有所指道:“這麽容易就生氣了?怎麽‘維護核心客戶’,嗯?”

不待他的指尖再次發力,許衡猛然掙脫掌控——那雙曾經讓她迷戀、眷顧、誤解的大手——側過頭沖路邊吐了口帶血的唾沫,無所謂會不會被人看到,更不怕所謂的鞭刑:“你沒你想象的那麽重要。”

王航明顯不以為意:“啧啧,欲擒故縱。”

許衡抹了把臉,清清喉嚨,昂首挺胸地說:“不是欲擒故縱,但我必須說聲‘對不起’。王船,我不該會錯意。”

星辰似的眼眸微阖,似在分辨她這番話背後的真實含義。

向後退着步子,逐漸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許衡終于能夠再次呼吸:“你瞧,我自以為咱們比較談得來,上次演習的時候,你也牽了我的手……雖然是我主動伸出來的。”

她不自覺地甩動着手腕,努力将那刻骨銘心的感覺甩掉:“剛剛又帶着我和這麽一大家子人吃飯,正常人恐怕都會有些不自量力的想法。”

聳聳肩,許衡繼續道:“我那些話确實不該講。”

王航試圖伸手攬住她,卻被女孩輕巧躲過。

抱臂擋在胸前,她的視線早已模糊一片:“麻煩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就當什麽都沒聽到。我這輩子也絕不會再提。”

見對方不搭腔,許衡心裏反而松了一口氣,用阿q精神自我安慰:好歹是在私下場合,沒有被更多人目睹這幅狼狽模樣。

“剛才好像看到有地鐵站,嗯,就在之前路過的地方。”她胡亂地岔開話題,打破了壓在頭頂的沉默,“待會兒咱們就分別行動吧,反正我記得港口區怎麽走,一定會趕在開船前回去。”

說完,沒等王航作出反應,許衡便急匆匆地跑開了。

只留下空氣裏淡淡的海鹽味道,以及眼淚混雜着鹹腥血鏽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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