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籠芽

兩人一前一後壓過幾條街,像在日本時那樣,雖不說話,也不覺得尴尬。

許衡很感謝對方的識趣:這種表白失敗的敏感時期,總是多一句不如少一句的。

不知道走了多遠,直到夕陽西下,滿街店鋪華燈初上,她才意識到自己有些餓了。

然而,還沒等許衡喚住王航,便被另一個熟悉的身影奪去了注意力:“小四川?”

“長舟號”上的服務生剛剛從街邊的火鍋店裏出來,見到許衡明顯一愣:“許律師,你怎麽到這兒來了?”

不遠處,王航被随之而出的另一幫船員攔住去路。

為首的老軌明顯喝高了:“哈哈,王船,你終于決定開葷了?我就說嘛,這麽好的地方,不快活一下對不起人生啊。”

就連平素裏以駕駛室高管自居的宋巍也與他們勾肩搭背,臉頰上泛着酒後特有的紅暈:“走走走,船長,今天我請你!”

“少拿請客當借口,你小子是想要船長‘幫忙’吧?”

船員裏有人大聲提出質疑,随即引發一陣哄笑。

王航朝許衡這邊看了一眼,低聲交代着什麽。原本醉醺醺的船員們紛紛扭頭,見到她也近在咫尺,臉色頓時變得十分尴尬。

“許律師,嘿嘿,許律師……”老軌原本還在咋咋呼呼,如今突然撓着後腦勺,似乎無話可說。

與她相熟的宋巍更是躲進人群裏,連氣都不敢出。

許衡只好與站在近旁的小四川搭話:“你們吃過晚飯了?這家店味道怎麽樣?”

擡頭,她假裝被店鋪招牌吸引了注意力,不動聲色地開始打量周圍環境:兩層高的小樓沿街鋪開,道路兩側分布着密密麻麻的巷子。靠右手邊的巷子裏,影影倬倬地挂着一溜兒紅燈籠;左手邊則多為餐飲店和大排檔,顯得更加熱鬧。

“好吃,巴适得很。”小四川紅着臉,抹了抹嘴道,“這裏都是自助餐,22坡幣一個人,還管飽咧!”

Advertisement

許衡沖王航點點頭,忽略其他人的僵硬表情:“王船,我們就在這兒吃吧?”

他沒有反對,而是拍了拍老軌的肩膀,囑咐一句:“注意安全。”

“安全,都帶着安全套呢!”生性爽朗的老軌沒忍住,終于還是爆出了心聲,再次引發一陣哄堂大笑。

許衡沒回頭,自顧自地掀開冷氣簾,貓腰進了火鍋店。

王航目送船員們進了對面的巷子,很快也來到店裏。

許衡已經替兩人付過錢,正在吊扇下的圓桌旁邊研究菜單。

他悄悄松了口氣,拖過一把椅子坐下。

許衡從菜單上擡起眼來,指着火鍋店名旁綴着的一串英文地址問:“geylang……王船,這是哪裏?”

王航看過來,目光裏有氤氲不明的光,似乎在分辨她問題背後的含義。

即便兩人之間隔了張桌子,許衡依如遭電擊,背後的汗毛再次不争氣地根根直立。見對方沒有答話的意思,只好自己給自己搭梯子下臺:“不就是紅燈區嗎?別裝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我又不是沒見過世面。”

他低頭擦碗筷,嘴角噙着惡作劇得逞的笑意:“見多識廣。”

許衡被這明顯嘲諷的語氣堵得心方,只好憤憤然低下頭,繼續研究中英文混雜的菜單。

餘光掃到王航那邊,卻見他的手指修長,正将茶水從杯子裏傾倒出來。細細的筷子斜撐着作導流,溫潤液體一點點漫過粗瓷白碗,反射頭頂吊燈的昏暗光線。

桌子中間的銅鍋裏,已經加足了濃稠湯料,正汩汩地冒着蒸汽。

周邊的座位上全都坐有客人,在川香麻辣的氛圍裏醞釀出滿滿一室的人間煙火。

時間似乎都在那一刻靜止了。

許衡強迫自己收回視線,招呼服務員來點好了菜,故作大方地說:“今天這頓算我的,‘虎吃’!”

王航笑得漫不經心:“好。”

許衡輕咬嘴唇:“……算是賠禮道歉。”

王航挑眉,目光裏有幾分了然。

服務員很快便端盤子回來,兩人忙着下鍋涮菜,不再言語。

吃了一會兒,他像突然想起來了似的,随口道:“芽籠是新加坡唯一的合法紅燈區。”

許衡回憶起剛才看過的那個單詞:“‘芽籠’……這個翻譯倒是別致。”

王航點頭表示認可。

透過火鍋店裏油膩膩的窗戶,看得到街面上模糊的光景:兩層小樓并排林立,各式各樣的雕梁畫棟,無聲訴說這此地昔日的繁榮。臨街鋪面多采用中文标牌,往來行人也多為華人,看起來就像個小小的唐人街。

如果留心觀察,在風格迥異的各色美食檔口之間,确實藏着數不清的按摩院和酒店。更奇怪的是,鬥拱飛檐之間居然還有很多因地制宜、偏安一隅的寺院、道館和清真寺。

這些宗教場所跟國內動辄占地幾十、上百畝的廟堂不同,一個窗口、一層小樓就能自成一派,在莺莺燕燕、燈紅酒綠之間獨享安然。

“食色性也”四個字,在這方天地中得到了最完美的體現。

許衡問:“船員們經常來這裏……‘放松’?”

王航“唔”了一聲,搖頭道:“估計是因為那筆意外的獎金,平時他們可舍不得在新加坡‘放松’。”

許衡眨眨眼睛:“怎麽講?”

他抿着嘴笑,用手捂住唇,目光偏向窗外,像個羞澀的少年。

許衡連忙低下頭,用滾燙火熱的食物轉移注意力,平息同樣滾燙火熱的心跳。

“我們國家船員的心理價位是10美元或者100塊人民幣,這邊的市場價将近300塊,太貴了。”王航好不容易板起臉,用宣讀航行日志般正經的語氣說道。

發現對方是在消遣自己,許衡覺得臉上快要燒起火來,近乎咬牙切齒:“挺熟悉行情的嘛。”

“一般,聽人說的。”

海員和妓*女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兩種職業,對于浪裏來水裏去的男人們來說,金錢與性都是理所當然的奮鬥動力。

許衡對此早有耳聞,只是沒想到事實會這麽突兀地展現在自己面前。

王航放下筷子,雙肘撐住桌面,饒有興致地看向她:“你很鄙視這種行為嗎?”

許衡抽了張紙巾,擦幹淨額上被辣出來的汗滴,無聲地搖了搖頭。

“怎麽講?”

“謀生而已,賣什麽不是賣?”她扭頭看向窗外,衣着豔麗、花枝招展的站街女已經上工,三三兩兩地站在路燈的陰影下招攬生意。

王航順着她的視線看出去,被某位身材豐腴的人妖留意到,被迫承受了一個媚眼。

他連忙斂回心智,半玩笑半認真地說:“也對,律師賣得比較高檔。”

“彼此彼此。”

王航看得出來,她并不為法律職業自豪。在女孩心目中,或許真沒有覺得比站街女高貴多少。

吃完飯出門,芽籠大道上的霓虹燈盡數亮起,花花綠綠地裝點出一片火樹銀花的不夜天空。

從冷氣充足的火鍋店裏到熱帶傍晚潮濕的露天氣候,許衡很快被熱出汗。她跟在王航身後,聽着一路上站街女的各種招攬:“帥哥,玩玩吧?”

“我是新來的,包你滿意。”

“50塊坡幣,馬上就可以走哦。”

這裏就像一個巨大的人肉超市,商品就是穿着性感暴露、各種膚色的女人。她們或倚或靠地站着,等接到業務後便盡快交易,交易完成後再出來站着,尋求下一筆交易。

走了沒多遠,王航将手背到身後,頭也不回,就那麽空空地蕩着。

許衡心想,你真當我沒腦子的嗎?吃一塹長一智不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總行吧?

她沒有理會,而是幹脆大步超過了對方。

然而,還沒等走出多遠,便聽到隐約的警笛聲傳來。街邊的人群開始混亂,穿着高跟鞋、搔首弄姿的女人們推搡着、争先恐後地擠進路邊小巷。

許衡猛然回頭,卻發現已經找不到王航,她試圖逆着人潮而動,最終卻只能被迫随波逐流。

慌亂中,拖鞋不知被誰踩掉,很快被撞得跌倒在地。

“王航!”許衡大聲呼喊他的名字,卻沒有任何回應。

中文、馬來語、印地語、英文……各種蕪雜的聲音響在耳畔,伴随着亂糟糟的腳步聲、抱怨聲,很快被一*的人潮堙沒。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始終保持匍匐的姿态,将四肢藏進身體底下,像刺猬一樣緊緊蜷縮成團,任由腳踩、踢踏也不敢放松。

再後來,人群逐漸散去,只剩下凄厲的警笛聲響徹大街,身着制服的警察在紅藍光影下靠近,大力而粗暴地将她從地上拽起來。

同類推薦